写作同盟

作者: 田耳

田耳,本名田永,湖南凤凰人,一九七六年生。一九九九年开始写作,迄今已发表小说七十余篇,共计二百万字,其中包括长篇小说四部、中篇小说二十部。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年选和排行榜。结集出版作品十余种。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十余次。现供职于广西大学艺术学院。

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说,戴占文,我是取哥,你记得吧?我开阿多拿酒吧,荷花巷子中段,你来过。有天晚上生意冷清,就招待你一个人。当时觉得你晦气,一人来占座,还害得别人不来,但有什么办法?那天你喝两瓶啤酒我给你免单,因为你说你写小说……记得了吧?我说,呃,取哥!

接下来就是他一个人说。取哥能说,能者多劳。取哥说当时他并不看好我能写,比如头次见面,怎么能告诉别人自己在写小说?这并不比说自己写诗好多少,是泡瓠子(愣头青)干的事。又比如他,也一直写,也有发表,获过全国性的奖项,哪会轻易告诉人家?我有些恍惚,只记得当天我是在一个地方喝了头道酒,请客的手抠,两瓶酒喝完竟说没酒了,撤席。但我脑袋正好有点思路在闪烁,想喝,怎么就摸进那个酒吧了呢?酒吧从机电街一条冷僻的巷子下去,跟公厕一样不起眼。进去发现有点大,像个山洞,光线处理成猩红,有那么点龌龊,当年却是酒吧标配。

取哥说,虽然我请你喝酒,但并不看好你能写。最近一期《文溪桥》寄到我家,一看,操,占文就是你。我前面看过你的两篇作品,第一次看见杂志把你照片放上来,丑是丑了点,人对上了。这一篇《仪式》写得比我想象的要好,甚至有点惊艳,还推荐给我老婆看,我老婆,宽姐。宽姐看了说,取哥,这篇应该是你写的才对。你看,多么高的评价。

我有些开心,估计取哥跟我打电话时,眼睛乜斜着,看他老婆是否含情脉脉。其实我不记得取哥长什么样子了。这地方的男人大都是野生品种,一人一相,抓不住特点,不好记。取哥又说,言简意赅,欢迎你再来阿多拿,啤酒免单,洋酒半价。我说,要去喝洋酒。取哥说,肯定要来,本地写作的,但凡发表了东西,都要来我这里报到。我说,你是不是传说中作家协会的领导?取哥说,差不多吧,但这个作家协会是我自己开的。

说话时我在老家广林县,亲戚给我递了个活,去一家专卖公司写材料。公司有专人,正规大学文学系毕业,但材料写得让领导揣摩他的意思。亲戚推荐我,说我会写文章,那公司领导搞不清文章与文章有多大差别,听说发表过,就叫我去面试。我试了差不多两个月,大概体悟到领导喜欢什么腔调,一笔一画把公文写出模样。公司那个专人也发狠,也晓得揣摩领导。公文这东西,只要有点脑子,捂住鼻子,谁又真的搞不下来?我算是发挥了鲶鱼效应,以自己的不想死激发了别人更好地活。不用多想,自己抬屁股走人,哪有野老婆跟正房叫板的道理?

年底我去佴城,照取哥打来的电话回拨。那头迸出惊喜,要我赶去他的酒店喝酒……阿多拿,找不找得到地方?要不要我去接你?我说,酒店你没搬地方吧?取哥说,你都没来,我哪敢搬?我赶到时,酒店门上吊一块“暂停营业”的牌子。门虚掩,我往里走,人已有好几个。我一眼认出取哥,因他正向我招手。

不营业,就没开暖气,酒吧一角生一盆火,烧的是装修边角料,火苗飙起一两尺高,烟里有化学气味。一圈人把火围住,在聊本地一个较为著名的作家,又聊到另一个勉强够得上的作家,他俩的联系在于一个不是作家但自以为是作家的女人。取哥递给我一听啤酒,正要介绍,坐在我对面的那人说,急什么?你不是说还有两个新面孔?来齐了再一块介绍,不用重播。取哥说好。这一圈人六七个,还有陆续到来的,看样子是本地文艺界一次盛会。我提醒自己不要有跻身名流的那种窃喜,这才保证我还有可能继续往上走。我只是观察他们。这是父亲给我的为数不多用得着的人生经验——任何事,起步之初憋着劲,不要轻易被身边人吓住。我大概听出来了,坐在身边的几位都有单位,业余时间写写东西,主要以《佴城日报》副刊为阵地发表诗歌和散文。对面那个光头,左脸上有一道斜疤,还有龅牙,脸上特点密集,辨识度高,显出几分凶悍。他又正好坐在我对面,我又正好没有斜视,不由得关注起来。一圈人说话时,似乎主要是面向光头。光头时不时点头,或者评点几句。他们叫他金哥。金哥,金哥……我大概猜到是谁了。

我最近也把诗歌写一写……挨着我坐的一个胖子抢到发言权。一听就是洛溪佬,他们的方言是西南官话和湘方言的杂交品种,尤其难懂,但独有韵味,平时开口就讲四言八句,喝酒一定划拳行令,写诗的也特别多。金哥说,赖毛,你嫌你散文写得不够烂,还要写诗?赖毛说,写散文我有点绝望了,所以想在诗歌创作上找一找突破。金哥说,也是,就像文联一些人,什么都不会搞的最后都去搞摄影了,什么都写不出来的就只好写写诗了。赖毛说,我相信我写诗更有感觉,这半年写了上百首,越写越好,马上要印一本诗集,到时金哥帮我看看。金哥说,你不给我诗集,我只是骂你几句;你敢把诗集给我,小心我打你。众人便哄笑,赖毛也混进去笑,仿佛说的不是他。

随着两个女人的到来,人就告齐了,开始介绍,取哥先介绍金哥,金灿林。不出我所料,这是众所周知的名字,印在每期《佴城日报》的副刊版上。他干副刊主编多年,同时又是《文溪桥》副主编。我最初的几个短篇都是在《文溪桥》发表的,寄往别处的全都泥牛入海,退稿信有如传说,从未寄达。这杂志便被我默认为一块福地,前不久还在封二发了我的照片和简介,收取一定版面费。金哥的名字倒是我父亲很早就跟我提及过。父亲长期往家里顺旧报纸,上厕所首选副刊版,有诗歌有散文,蹲坑时好打发时间,且不会撞见人物照片。偶有小小说,父亲蹲坑相应久一点,事毕劈手一撕,副刊一开两半,一半擦屁股,另一半用以印证是否擦干净。我开始写小说,父亲并不看好,倒不觉得是入了邪道,但说那是“正常人都走不通的一条道”。父亲嘛,总是相信我算正常人。我坚持写下来,父亲又想着为我干些什么,说他有朋友是《佴城日报》通讯员,应该认识金灿林,可以请人家帮递一递稿子。有人递稿,见报概率高。我说我写得长,不是发副刊让人擦屁股那一种。父亲就叫我不要看不起副刊,发在上面会被领导认识,以后找工作有帮助。我不吭声,脑补着那些领导,上厕所他们也挑副刊版,完事了像我父亲一样,顺手撕报纸,眼角忽然看到,板壁挂有卷筒纸。副刊捏成团丢到纸篓,领导扯一截洁白的卷纸,很柔和地掏向自己的屁眼。

我想着怎么鼓励父亲戒掉用报纸擦屁股的陋习。

思绪正自漫漶,取哥跳开顺时逆时的秩序,忽然指头朝我一杵,说今天重点介绍一下戴占文,一个有前途的小兄弟。金哥说,你的几篇作品我看过,来势汹汹。刚来的两个女人一左一右夹着他坐,他脸一歪,双手变爪子往左边那女的胸前虚空地一抓,又说,吕美,就像你,每次都是来势汹汹。吕美说,金哥,莫吊我胃口,吊起来了你又不行。金哥盯着我一会儿,又说,见你照片是个正常人,今天一看本人,怎么说呢?比如说我,佴城文艺圈最有名的丑男,比你还是强一点。说实话……小兄弟,你看上去有些弱智,自己不会不知道吧?我说,我妈生我时难产,一直这样。金哥说,这就蛮好,别人看见你就不会考虑用长得好、长得不好来评价。你进入了另一个评价体系,跳出三界外,不是一般人。他把话一顿,赖毛带头,一圈人笑得步调一致。

这边围炉说笑,那边已准备了一桌饭菜,取哥叫我过去打下手。当天涮火锅,菜已切好摆盘,无事可帮。取哥说,金哥讲话就这样,见谁都先吊打人家,今天对你还算轻的,不要往心里去。我说,哪有的事?其实我算是有经验的,以前同学也这么说我,我说你他妈才弱智。后来发现,我的愤怒会让他们一直兴致盎然。我慢慢弄明白,碰到这事,自己认了,才会让别人拳头打在棉花上。取哥说,看你小说,智商我不担心,以后社会经验多攒一点,反过来吊打金哥。所以你现在反而要让着他老人家,就像让着一个弱智。我说,你这安慰倒像是不放心我。取哥又说,上半年他被女朋友甩了,他一直痛不欲生,嘴巴想杀人,见谁杀谁。他的前女友,黄樱,十年前位列佴城四大美女之一,而他,自己长得丑,一直想从女人身上找补。我说,佴城版的美女与野兽嘛。取哥说,你看你看,你其实也是一条毒舌。心里憋火了吧?

火锅涮开,取哥又打几个电话,人陆续赶到,一介绍全是作家。我也得知,取哥姓屈,字音跟蛆一样,所以变个音。八人的桌围了十二三个,挤挤挨挨,说不出的热闹。这架势不倒几个不散桌,刚涮个把小时没肉了。取哥拎出一蔸大白菜,切刀削面一样斜切,一绺一绺芽白杆子浮在红油上。玻璃瓶白酒也喝光了,取哥取来一壶散酒,二十斤的样子。金哥此时哪能不动嘴?他说,又他妈这样,人聚一大堆,专门来吃芽白杆子?要么就不请,没人逼你,这么请客不就是割鸡巴敬神,两头不讨好?取哥说,喝两杯酒再说嘛。他倒一杯敬金哥,金哥说你自己喝,取哥咣的就是一大口。这时我说,周围还有卖菜的吗?取哥说,你出门左转,走到接城门巷的口子上,应该还有一家。

菜铺灯光幽幽的,摊前打眼的地方,摆几个牛蹄筋、半只阉鸡。猪肉剩一块头刀肉,三四斤,等人买。老板说,白捡差不多,一起拿了吧,我好收摊。我说,这颜色,呶,精肉没血色,跟肥肉分不开,买回去还以为是板油。老板说,这好办,你是要打火锅?我点点头。他剥开皮,把肉切了片,下刀飞快。天冷,肉块半冻,吃刀,肉片像书页一样随风翻开。老板再把肉片放进钢筋锅,从墙角取来三只尖嘴胶瓶,一瓶滋出油褐色液体,一瓶浅蓝色,一瓶无色透明。挤好一顿搅拌,奇迹发生,肉片肥的地方照样白色,甚至更白,那层精肉鲜红欲滴。我问会不会有问题。老板朝我笑,放心吧,祖传秘方,没见有人回头找事。

肉片带回去,掀起新一轮高潮。肉片看着鲜红,过油汤一涮又变回白肉,不起卷。但谁都不在乎,夹起往嘴里送,都不油腻。女人先小口嘬杯里的酒,慢慢搞大杯。这阵势收不了场,果然,结束的时候有几个翻倒。我初来乍到,喝得不多,也没人揪着我不放。事已至此,取哥冲着我说,占文,你还可以嘛,帮帮取哥。那时酒驾还不算事,取哥跌跌撞撞地往黑里走,一刻钟返回,冲着我们说,把他们弄上车。我问,送他们回家?取哥说,这种不省人事的家伙,送一个回家讨一回骂。又把头发一撩,问我,难道看不出来,取哥有受虐倾向?我看不出来,我估计受虐倾向只有在受虐的时候才见真招。我旁边一个(后来才知道叫老普)说,宽姐今天不在家吧?人都堆到取哥家里去。宽姐在,取哥跟她一家人;宽姐不在,我们都是一家人。说着他们去扒拉歪倒在椅子上的人,考虑是架着出去还是扯手扯脚往外抬。彻底喝趴下的计有五人,另几个看不出醉到什么程度。比如金哥脸朝下趴桌子上,脑门磕着桌沿,嘴巴朝向地面,时不时吧唧一口烟。我这时问取哥家在哪里。取哥说,以后就不要问了,兄弟们全知道,取哥住在生资公司宿舍3栋503,是大伙的活动中心,床褥全都备齐,多少人来都不会挨冻。我问,有电梯吗?取哥说,你不至于没电梯就不会爬楼了吧?我说,不是这个意思。今天喝倒这么几个,一个一个往上扛,费不少力气。取哥说,你年轻,不要怕费力气。我说,可不可以开车去你家,把垫的盖的都拖到这里来?反正酒吧不也是你家的吗?取哥说,这个占文,大智若愚。

酒吧里有许多啤酒箱子,拆开,拼合起来,很快把酒吧大堂铺了一半。床褥也拖过来,全是军品,取哥大概是批发来的。我们先把喝醉的放好,每人脸边搁一个胶碗,备着随时“下猪儿”;再把自己放好,和着衣裤,钻进被子。人分两排,对倒。时间已到凌晨三点,我眼皮一磕就入了梦境。那么多人席地同眠,挤挤挨挨,按说不应该也不会梦见女人,但是梦境从未跟我讲规矩。睡至朦胧,忽听一个女人娇声道,不要嘛,不要……画面并不同步,稍后一个女人浮现在我面前,半推半就的表情。若平时独自在卧室,梦境的艳遇我已轻车熟路,不会有迟疑。朋友也有交流,这叫白日梦,有酒不挑菜,管她是谁哩。当晚我是有犹豫的,纵未醒,下意识仍分明,似乎不可造次。未曾想,梦境那女人愈发娇嗲,浮浪,衣服自己一帧一帧地剥开,一段堪称摄魂的胴体,乳房尖耸如炮弹,还不止两枚。我仍不敢造次,那女人把最新鲜的一枚掰下,和着媚眼一块递来。恍惚中有个声音告诫:不接不接,就是不接。我道行尚浅,这时哪还把持得住?手掏过去,挨了一脚,醒来。左右都是男的,喷着无比真实的响鼾。女人声音却并未消失,自酒吧一角迸出,不要嘛,弄疼我了……伴以喘息般的哀叹和打嗝般的轻笑。我又听见不远处老普压低声音说,死人堆里,怕什么呢!此时的屋内,越是压低的声音越是格外清晰。我把眼眯开一线,见有微光,一丈开外的地方,三四个人还围着火盆涮菜喝酒。取哥的声音传来:老普,规矩点,又不能真弄,前列腺憋肿了不算工伤。老普静默。取哥又说,有醒的吗?来这边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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