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经历的重逢事件

作者: 田耳

现在我在大学里专事教写作,也针对全国几所大学创写专业的学生,和好友一块开办系列网课,指导写作,帮助大学生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小说写至成熟。我分明感受到,当下纯文学阅读量急遽下滑,年轻人对于写作兴趣淡薄,反倒使得作家协会和文学杂志感到深重的危机,不惜力气提拔年轻的写作者。年轻人稍微写出些样子,便在第一时间得到关注;经指导,稍事修改,即可得到发表。出书似乎也不难,许多新人的第一本小说集都会得到非常优质的包装,在微信的帖子里,他们每一个都是头角峥嵘,横空出世……现在我们挖掘新人,像是扒开了砖缝,舞着放大镜甚至是杵着显微镜寻找蟋蟀。

相对于他们,我能够写出作品来并成为职业作家,真是一个野生野长的过程。我很早就开始写,二十三岁写出代表性的作品《衣钵》。这个短篇有几年时间不断投稿不断泥牛入海,二十九岁时才在《收获》发表出来。但自那以后,我的作品发表过程突然变得通畅,电话里不断有约稿。此后我体会到什么是一投就中,以前那几年发表的艰难忽然在记忆中有几分虚幻。

所以我忍不住想,如果我有现在这些大学生的机会,及时得到机构或者导师的帮扶,那么发表出书直至成为作家会不会来得快点?有人帮,少走弯路,大概率会让发表的过程提速。但是,如果可以选择,可以重来一遍,我会乞求这样的机会降临吗?前后一想,我还是希望一切毫无改变,因我割舍不了那几年无人知晓、默默写作的时光。甚至,闲来无事,头脑自然放松时候,我回想最多的场景画面,皆来自那个时期。

虽是未名状态,但那年头文友之间的互动远比现在来得多,甚至有意结成某种抱团取暖的同盟组织,共同写作,向着虚无的目标发起集体冲锋。正因为未来与成功何其渺茫,这种抱团取暖才来得真切,写作者之间因为过从甚密必然也招致无穷事端接连发生。具体说来,记忆最深的,大概是二〇〇三年,我时常去深巷的一处酒吧独自饮啜。这在当地并不多见,酒吧里吆五喝六才是日常图景。老板主动过来陪我聊天,多聊两次发现彼此在写作上面是同好,我也知他姓黄。过得不久,一次我再去他那里喝酒,黄兄主动邀我去他家里一聚。当时黄兄的状况与大多数文友不同,虽然同是素人,寂寂无闻,但他老婆极为支持他的写作事业。甚至,两口子对于文友有着同样的热情,供他们在家中吃住,一块写作。说白了,这对夫妻把自家打造成为一个写作爱好者的俱乐部,家中还拼装了几台电脑供文友使用——那时候文友几乎都没买笔记本电脑。这两口子想得周到,待人真诚,这俱乐部中来往的文友自然络绎不绝。

有好几年,我时常去这“俱乐部”小住。有一年黄兄还换了一套宽敞的大房,摆开架势做大做强。平时入住文友四五人,晚上喝酒聊天的自然更多。开支方面,入住的人主动分摊。随时日延续,大家手头时而活络,但大部分时间都紧巴巴的,那年头每个人收入都窘迫,但肠胃又是极好,晚上聚餐经常把所有的菜一扫而光,喝酒也只能是三五块一斤的壶子酒……但人与人相濡以沫的感情,却在捉襟见肘当中不断延伸。白天我们各自写作,晚上聚在一块喝酒,黄兄时常招来几个文艺女青年助兴,酒喝到一定时候,感觉她们个个都特别漂亮。那几年里,聚在一块写作的几位文友纷纷出了成绩,中短篇、长篇次第发表在国内著名期刊,甚至上了头条。黄兄自己也在《民族文学》发表并获奖。这期间他离了婚马上又再婚,新一任大嫂依然无比支持这一帮文友,我们就这么一块打发着漫长的青春时日。我在那里待的时间太多,以致母亲好几次打电话,叫我别忘了自己家门怎么走。

随着结婚,我去黄兄家里的机会日渐减少,之后随着工作调动,去到别的省份生活,跟旧日文友的联系都在减少。一晃又是十余年过去,我回顾最多的,却一直是那几年群居写作的生活。而且当时别的几个文友来势同样迅猛,但不知为何,到现在仍然坚持在写的只有我一个。经过那么多年挣扎,日子当然日渐安稳,受邀吃席经常浅尝辄止,看着桌上大量的剩菜,又不免记起以前东西永远不够吃的时日,记起自己和文友相互勉励着把日子接续……现在想来,竟都变成动人的情景、美好的画面。我甚至怀疑彼时表面的热闹,隐含的饥饿和憋闷,一道形成我写作之初最大的动力。

于是,某一天,脑袋一抽,我想,何不把我这一段时日的经历写下来?毕竟,记忆中深刻,必然对应着喷涌的文字之流。一旦动手写作,果然得来一种久违的左右逢源。我得以在码字的同时,某些段落突然写得顺手,我仿佛也瞬间穿越到彼时彼地,看着他们各自活灵活现的模样,看着当年那个有些青涩也更为真实的自己。现在偶像剧的基本构造,就是让二十岁的小伙拥有四十岁的经历和处世态度。但我知道年轻时候必然意味着惘然、狼狈和不体面,那种怡然自得的态度往往是一个人中年以后的转身回望。写这样的小说,我才得以重新贴近年轻的真相,让旧日鲜活的人物一个个跃然纸上,让写作成为一种只有自己经历的重逢事件。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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