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的愿望
作者: 赵先平赵先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人民文学》《中篇小说选刊》《特区文学》《广西文学》《红豆》等刊物。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对手》《琴声悠扬》,长篇报告文学《最美家园》,长篇小说《穿过密林》等。曾获第五届广西少数民族文学“花山奖”、天津市“东丽杯”梁斌小说奖长篇小说类优秀奖等奖项。
老实的稻田又出事了
老实发现田里的水稻变黄后,心情一下子就糟糕起来。他想这肯定又是黄启阳搞的鬼。
一周前,天气炎热。老实到山边挖淮山,去的路上看到黄启阳提着个兜袋从他家的稻田边走向公路。老实的稻田约一亩,与黄启阳家的稻田比邻。由于太阳有些猛,老实又急着走,便没有过去看水田有没有异样。后来他回想,黄启阳肯定是那天喷的药。
回到家后,老实给刘小强打电话说,我们又被那个老狐狸坑了。
小强在电话那头好像并不十分在意。小强的冷漠让老实很不满。他说,你好歹在县里当个领导,难道我在村里出了丑,你不管管吗?小强说,你有什么证据?老实说有啊,那天我亲眼看到了。小强说,那你为什么不抓个现形?老实对着电话大声地说,那我到派出所报案!
四年了,老实不止一次到派出所报案,可每一次都没啥结果。有一次,小强非常生气,质问他既然报案没有什么用,那还报什么案?老实说,我就是让黄启阳这个老狐狸知道,他做的事情,老子惦着他!
老实和黄启阳的恩怨由来已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老实起瓦房时,黄启阳就认为自己的地块被侵占了几平方米。那年黄启阳被县里抽去搞水利建设,回来时老实已经起好了房子。在黄启阳看来,这可是天大的事了。那一次黄启阳还找了七八个堂兄弟聚到老实新房前帮腔。老实,让小强从后门溜出去找他大伯,自己在家门里隔空与黄启阳对骂。当时他大伯是生产队长,他并没有急匆匆带人来帮堂弟,而是到大队办公室给派出所打一个电话。过后生产队长与村里民兵营长一道,一个个地再找肇事者单独“聊天”,弄得黄启阳家族的堂兄弟吃了亏还不敢出声。
这之后,黄启阳见到老实,表面上还能打打招呼,实在不想打招呼就假装看不见或者远远躲开。黄启阳有时候也想化解矛盾,让老实给点补偿或者在两家邻近的地块匀几平方米给他,但老实理直气壮,说那点宅基地本来就是他老刘家的,是之前黄启阳父亲起瓦房时就占去的,现在他要回来只是物归原主而已。这就纠缠不清了,两家的前辈都不在世了,找谁论理去?两家人在村里其实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实开始也不想把关系搞得那么僵,有时见面也会柔和着脸和黄启阳说话,可说着说着,话题就又回到那点宅基地的问题上,然后吵起来,骂对方的祖宗十八代,接着就会推推搡搡,非得有人在一旁劝和拉架才罢休。闹到这种程度,谁还会想见到对方?
二三十年过去了,两个人都变老了。两个人的区别在于老实身体还比较强壮,还能上山挖野淮山,下地干农活,而黄启阳的身体稍弱,只能做些轻省的农活,早晚只在村头村尾晃悠。除了身体的差别外,在村里人看来,两家的区别还在于各自的孩子有着不同的前程。老实的儿子小强大学毕业后当了几年老师,现在在县政府一个要害部门工作。而黄启阳的儿子初中没有毕业就到广东去打工,混了几年也没有混出啥名堂来,据说还被公安机关抓进去了几次。
黄格明打了老实
今年的水稻丰收在望,从高处望去,到处都是金灿灿的,唯独老实那一亩多的田露出不协调的深褐色块。开镰那天,老实指名道姓骂黄启阳的祖宗十八代。前些年,老实只是在水稻枯死的夏天在田间地头骂,并没有指名道姓骂,只是骂下药的人断子绝孙、不得好死。这一回骂黄启阳前他也不给儿子小强打电话了,直接在村头人群聚集的大榕树下开骂。他实在是气得不行了,一个月前他到乡里,跟乡里领导反映情况,说派出所没有能力,几年都断不了他那一亩八分地的案,按一年损失两千斤稻谷算,总数也有上万斤了,乡里能给贫困户发钱发物,就不能给他发个救济粮吗?乡党委书记认识实小强,不好驳他面子,就交代乡民政,以不可抗拒灾情为由,给他发救济粮。小强知道这事后,专程从县里回村给父亲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才让他把救济粮退回乡里。小强说老实,你这样会影响我的前途!
那天点燃老实肚子里火苗的是黄启阳的儿子。黄启阳的儿子黄格明这两年回到村里,村里人的安全意识明显提高了,鸡鸭鹅一到晚上都被各自的主人关进笼子里,各家没人在的时候都紧闭门户。黄格明中午时分从家里出来,脸红通通的,明显是喝多了。黄格明手里抓着一只鸡,得意扬扬地向大榕树下的人炫耀他的战绩,说,本来我是想出门钓鱼的,谁知哪家的鸡啄食了我的鱼饵,这下我不用钓鱼了,钓到鸡了!老实一看,黄格明手里拿的鸡的脚踝上还残存着一小截淡绿色的绳套,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颜色。那一刻他就知道,黄格明偷了他的鸡。
老实冲上前去,一手揪住黄格明的衣袖,一手指着鸡爪说,这是我家的母鸡啊,你这个白日鬼盗贼!黄格明身体虽然不是很强壮,但年轻着呢,弓身一甩手就挣脱了老实,挣脱的同时还顺势在老实的腋下暗中猛击一肘。
老实毕竟上了年纪,动起手来真不是黄格明的对手。当然,黄格明在大庭广众之下不会明着打老实,他说,别以为你儿子在县里当官就认为天下就是你的!他又举着鸡对围观的人说,我的鱼竿是放在我自家门口的,本想出门钓鱼,可我友仔黄二饼叫我喝酒,我能不喝吗?我回家一看,嘿,太神奇了,钓到了一只老母鸡!
黄格明暗中的肘击几乎让老实的半边身子失去知觉。对于黄格明来说,老实是他家的世仇,从他记事起,两家就三天两头吵架。老实和黄启阳相互威胁,要打死对方,要掘对方的祖坟,要打死对方的孩子。害得两家孩子提心吊胆,见到对方父亲就远远躲开。两家孩子都长大成人之后,潜意识里都把对方当成了冤家。
老实一口气没缓过来。他想他的肋骨肯定被黄格明撞断了,疼得他要喷血。
老实脸色惨白地在榕树下待了半个时辰,有那么一刻他的脑子是一片空白。周围的人似乎没有发现老实的异常,只看到黄格明扬扬手中的鸡,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缓了半天,老实才感觉力气回到了身上。黄格明已经走了,老实不知道他往哪里走,大概是找他的酒肉朋友黄二饼杀鸡去了。老实只能对着黄启阳老宅的方向不停地骂。老实觉得,似乎只有这样大声骂,才能消除心中的仇恨。
晚上回到家里,老实看到肋骨处有些淤血,让老伴用热毛巾敷敷,不曾想老伴的手一碰肋下便疼痛无比。老伴看着有些肿胀的肋部,吓坏了,急忙给儿子打电话,说你爸被人打伤了,你快回来把他送去医院。
实小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小强很气愤,发誓要把黄启阳父子送进派出所。实小强气愤归气愤,还是先把老爹送医院检查。 医生通过CT、核磁共振、B超等一系列检查,只查出老实的左肋骨软骨损伤,不用住多久就可以出院。第三天下午,老实对小强说,这回如果治不了黄启阳父子,我真是没脸回村了。
实小强曾经的报复
那年实小强读高中,身体并不强壮,但他人缘好,村里人都夸他是懂事、学习好的孩子。而黄格明已经到广东打工三四年了,回村时开着一辆摩托车。那年年景好,村里人不愁吃穿,外出务工的人手头都有些钱,回村过节正是显示谁更会赚钱的机会。于是村头榕树下的娱乐场所便是村里最热闹的、展示谁有钱的场所。
一到晚上,务工回村的年轻人、中年人都聚集在榕树下。实小强那晚到榕树边的小卖部买盐,看到黄格明手里拿着一沓大钞倚在小卖部门边数着。
在村里做农的老实人一般都不会参与这里的热闹,用心读书的学生更不会参与。那晚黄格明心情很好,看到实小强来买盐,便招招手让他过来,要给他二百元到榕树下试试手气。黄格明说,赢钱归你,输了我也不找你要,这钱就当是我放了个屁!
在实小强听来,黄格明这话伤害性不大,但污辱性极强。实小强说,我不干。黄格明听了,突然发起火来,尖声叫道,假清高个屁!不就是个高中生吗?我不信你能考上清华北大!他歇斯底里的叫声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力。几个同龄人围过来,他们这几晚都抽过黄格明的好烟,自然会站在他那一边,都附和说,假清高,假清高!黄格明有了支持者,说起话来竟然有一种调侃的意味。他说,你也不过是在县城上了个高中,广东那边好多初中毕业的都做了大老板,一大堆大学生给初中生老板打工呢!他一边说话一边大幅度地挥动手臂,好像正在指挥一群大学生给他打工。
实小强发现这些站队的人在村里的口碑并不好,他们看他的眼光其实有妒忌的成分。他们显然希望这个能够上县城高中的人倒霉,希望他考不上大学,在村里干农活娶农村老婆甚至娶不上老婆。
实小强暗暗发誓,这个春节,要给黄格明一个报复。刘小强历来遵循“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看到形势对自己不利,连盐也不买了,趁着夜色溜走了。
一天早上,黄格明摩托车的两个轮胎被人扎了,更令人气愤的是排气管不知被谁灌进了胶水。
老实并不满意的结果
这一次,实小强真的动了与黄家来一次了断的心思。现在黄格明从外面打工回来,没啥事干,暗中伤了自己的父亲,这是不可原谅的。小强问父亲,黄格明什么时候回的村里?老实说,他回来半年多了,听一些闲散人员说他是在厂子里面因为手脚不干净被开除回来的。小强又问,他回来都干些啥事?老实气咻咻地说,能干啥?回到村里还不是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小强说,你说具体点。老实说,现在村里年轻的都外出务工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黄格明在村里就是一个恶霸,偷、拿、打、骂,没人敢与他抗争。
小强听到父亲说到“恶霸”两个字,突然就冒出了整治黄启阳父子的办法。
机会还真是来了。年初,上级有文件下来,今年要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首先从乡村开始整治。实小强看看文件,觉得十二种黑恶势力中有一种可以套在黄启阳父子身上:欺压残害百姓的“村霸”。实小强找到乡派出所,把村里的情况跟所长说了一遍。
小强不愿意把黄启阳和黄格明弄进牢房,这不是因为他心软。这是内心一点小小的秘密。小强记得在他下乡时,他就要求派出所不要把这件事情上纲上线。乡派出所所长问过他,说这对父子的行为确实有危害性,黄启阳连续多年用草甘膦毁坏禾苗,可判罪;黄格明在村里偷鸡摸狗,可判刑呢。小强说,对于他们这类人来说,判刑有用吗?进牢房吃白饭也许正是他们所期盼呢。
后来,坊间流传,黄启阳父子因嫖娼被抓,二人被拘留十五天。同时查出,黄格明涉黑,估计要被判几年。
从拘留所出来不到两周,黄启阳不知什么原因摔了一跤,站不起来,送医院检查,说是脑出血致半身不遂。后来法院对黄格明进行判决时,考虑了当事人的父亲无人赡养的实际情况,对黄格明实施监外执行。
老实在村里说,坏事做绝,遭报应啊,遭天谴啊。
黄启阳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一直都是黄格明照顾父亲的吃喝拉撒睡,帮换洗衣裤。黄启阳是一个管不住自己嘴的人,也可能是久卧病床的人的共性,他开始发牢骚,嫌这嫌那。
老实突然想,他和黄启阳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他决定去探望老冤家。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