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幅画

莫灵元，广西宾阳人，现居南宁。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出版作品集《脚印》《梦若春天》《你今年一百岁》等多部。

远山如黛，天空飘着白云。一匹枣红马，肌腱凸起，正在江边草地上吃草。几只黑色的鹩哥站在马背上，有的用喙整理自己的羽毛，有的东张西望。不远处，三个孩童背着竹篓在田间捡田螺……

秀山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罗宝田把这幅画反复端详了许久。他看画也看评语：“该画作再现了宁静乡村优美闲适的自然生态，蓝天绿地，怡然骏马，无忧鸟类，童真童趣，这在城镇化建设趋热的当下，不啻一声春雷，唤醒世人对美丽乡村的珍惜和守护，表达了画家内心深沉的忧思和美好的向往。作品格调清新，意境幽远，明暗对比精准得当，笔法技巧臻于完美。”罗山歌的这幅《马吃江边草》荣获B市美丽乡村美术创作比赛一等奖。

儿子的作品获大奖，罗宝田自然高兴，但对画下方的标注“罗山歌作于老家帽子村”不妥，要是评委知道了，准会把奖收回去。

一大早，罗宝田就去儿子取景的细江边。细江在帽子村西头，石渣路两旁都是甘蔗林，从高处一望，帽子村就像漂浮在蔗海上一动不动的船。帽子村虽是山区，但地势相对低平，以前以水稻种植为主，现在几乎全种了甘蔗。以前修的那些水渠就废了，甚至不见了，水田当然也不复存在，村子周边的景象变成了另一种样子。

不一会儿，罗宝田就到了目的地。如今细江的水瘦瘦的，就要断流了。江两岸也变了，只长乱草不见竹木。江对岸屏障一样的山还在，山顶黝黑，山脚到山腰种满了桉树。眼前的桉树都有碗口粗，算是成材了，可以砍了。

人们说速生桉是抽水机，种了它地下水都会被抽干。罗宝田看到的是树下地面几乎是光的，很少有杂草杂树。站在这块地边，罗宝田竟然不由得想到小时候经常来这里放牛、放马的情景，他和小伙伴们用马尾毛拴在牛背上马背上套取鹩哥、戴帽雀等一些喜欢站在牛背、马背的飞鸟，很好玩，很有趣。罗宝田忽然明白，罗山歌为什么要那样画画。

罗山歌小时候也喜欢来这里套鸟。现在草地和马没有了，但是回忆却很美。罗宝田拿定了主意，要砍掉这片桉树林。

B市美丽乡村建设活动正在火热进行中，帽子村又是青峰镇重点指导和打造的乡村之一。前段时间，他去参观了全市一些建设得比较好的村子，有村容村貌整洁的，有旅游开发成功的，有文化生活丰富的，都各有各的亮点。他想如果恢复细江边这片草地，搞乡村旅游，每年三月三还可以在这草地上举办歌坡、抢花炮活动，这样帽子村的美就能够与众不同，更有自己的特色。正愁找不到工作亮点的他，眼前突然亮了起来。

罗宝田的担心到底还是来了。

作为配合全市开展美丽乡村建设活动的宣传项目之一，B市这次美丽乡村美术创作比赛收到四百多幅参赛作品。评委是聘请一些名家来担任的，获奖作品在各地巡展，走进机关、学校、工厂，营造出全民关心、支持美丽乡村建设的氛围。

节外生枝的是罗山歌的获奖作品《马吃江边草》受到质疑。作品注有“罗山歌作于老家帽子村”的字样，让不少人以为这是写实画，是作者照搬照画老家的风景。于是有熟知帽子村情况的人在网上发了个帖，指出罗山歌造假，因为帽子村并没有这样的景，是作者无中生有，是骗奖，建议撤销该画的获奖资格。一时间议论纷纷，有些还讨论到艺术家的人品问题。

罗宝田是从手机的本地新闻网上看到那些乌七八糟的议论的。到了村委会办公楼，农有才急不可耐地凑过来悄悄告诉罗宝田。罗宝田没事一般，只说一声知道了。在办公室简单议了几件事，罗宝田即抽身向楼下走去。

还不到下午一点的时候，罗宝田来到儿子家。罗宝田吃饭时问儿子是否知道有人说他的画。儿子罗山歌说知道。那奖是不是要退？不退。儿子答。人家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罗宝田又说。有什么道理？难道专业的要听外行的？难道评委没有发言权？真是笑话！儿子满脸不屑。

听儿子这么说，罗宝田有了底气，就说《马吃江边草》那幅画我想拿回老家去。拿回去干什么？儿子问。罗宝田把他想要恢复细江那块草地，搞乡村旅游的想法告诉儿子，说拿画回去给全村人都看看，宣传宣传，统一思想，统一认识，才能统一行动。

罗山歌听了，却笑老爸头脑发热，心血来潮，现在都在搞农家乐，搞乡村旅游，一阵风，还是免了吧，别凑那个热闹；再说了那片地是人家租了种桉树的，租期没到，就是到了还是再租给人合算，说不定又有谁盯上了，要租要承包。罗宝田说，不租了！两百多亩地，一年就五千元，十五年总共才七万五，还分三次付给，顶不了什么事，塞牙缝都不够。那是以前的协议，现在肯定不止七万五。罗山歌说。现在讲农业现代化，土地流转，小块并大块，机械化耕作，许多农村人一心进城务工或另谋职业了，谁还有心思去侍候土地？罗宝田问。有心思的人多了，你没有人家有，就你这个脑袋当然没有了。罗山歌抢白自己，罗宝田没有生气。他望了儿子一阵子才说，我看你这是看报纸少了，不是说要金山银山，也要绿水青山吗？市里为什么要搞美丽乡村建设？你为什么要画那个画？难道那些不是你想要的？可是种草就等于地丢荒了。这个就不用你管了，你把那个画给我拿回去就行了。可是……可是什么，老子借用都不给？罗宝田不耐烦了。可是我这幅画被人家拿走了。什么？送人了？不过我留有照片，你拿照片回去也是一样的。罗山歌没有正面回答老爸，转身去画室拿了一张彩色照片给罗宝田看。

罗宝田看了照片，有些失望。他觉得照片太小了，尽管比在家看到儿子刚画出来的好看。这张照片我放大给你，效果是一样的，就当是我送给村里的。罗山歌说。

罗宝田把村民小组长梁树高叫到家里来，说有事找他。罗宝田把带回来的大照片摆在堂屋中间，梁树高走进来，感觉就像走进画里面，很是惊讶，不由得停下脚步。罗宝田乐呵呵地笑着问梁树高，知不知道这画画的哪里？梁树高上前细看，看见了文字标注说，哇！这是罗山歌画的画？太漂亮了。梁树高惊叹之后，皱着眉头，一时想不起来画的是哪里。罗宝田说，你看画里面有条河，后面还有山。哦，这是细江那地方，以前就是这样的！梁树高恍然大悟地说。我叫你来就是要把这地方变成老样子。罗宝田说。这怎么恢复？都种了桉树了，还有去哪里找马？罗宝田对梁树高说，你要做三件事：一是你把这幅大照片摆在外面让全村老少都看看，宣传宣传；二是你去找韦青松，叫他配合美丽乡村建设，把桉树提前砍了，剩下的租期，他若要补偿叫他来找我；第三还是老办法，你去发动发动，全村集点资，用来改造这块地。其他的由我来办。梁树高领了任务，就忙他的去了。

罗宝田是梁树高的前任，当过两届这个村的村民小组长。罗宝田任村民小组长期间，最大的政绩就是联系上级，打通关系，引来资金，拓宽拉直了进村水泥大路和硬化全村巷道，同时积极倡导兴建家庭卫生厕所，大力整治乱搭乱占现象，使帽子村的村容村貌获得了极大的改观。这一点本事，梁树高打心里头佩服，而且还要学着他。

罗宝田整治帽子村的思维、气魄和大刀阔斧的动作，非常契合后来开展的美丽乡村建设的工作部署。罗宝田当时的想法很简单，他认为帽子村是秀山村委会办公所在地，换句话说帽子村就是整个秀山村委会的行政中心和文化中心。中心嘛，就应当有中心的模样，不能够脏兮兮乱糟糟的。他当上秀山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后，还把这个思路和做法推而广之，要求每个自然村都要讲卫生，讲整洁。这绝对要当一回事，不光是自己需要，也是形象需要，不要让外面进来的人觉得你像是住在狗窝里、牛栏里。

帽子村在这次B市美丽乡村建设活动中成绩不俗。用罗宝田的话来说，那就是水更清，地更净，树更绿，人更清爽了。帽子村本来条件就好，仿佛一个美人胚子，经过这些年的连续打造，就如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了。

过去，村子的背面和左右两侧有大片的树林，后来村民们把树林砍了建了房子，如今村的周边和房前屋后又种上了一些树，让村子渐渐又掩映在树林之中。特别是村东头大水塘边，那棵上百年的大榕树独木成林，经过培土杀虫依然生机盎然，四季常绿。那张大水塘，经过清淤和修通引水排水渠道，水深处可达五米，微风吹来，碧波荡漾。加上四周又砌墙做了硬化，岸边栽上翠竹和垂柳，就越发成了人们游泳和钓鱼的好去处。

塘是罗宝田的小儿子罗山水多年前中标承包的，放养有草鱼、鲢鱼、鲤鱼、大头鱼、罗非鱼等多种鱼类。罗山水开办的家常菜农家乐饭庄就傍在鱼塘的一端。连在一起的罗家三十多亩畲地大半种了龙眼、火龙果，小半种蔬菜，罗山水散养的鸡自由自在地在果树下觅食。有客人来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时间长了这里竟成了整个秀山村年轻人聚会、休闲的场所。城里也有一些人专程来这里度周末。

韦青松同意提前砍树，但他拿不到砍伐指标。韦青松把这个情况告诉梁树高，梁树高又告诉了罗宝田，这可急坏了罗宝田。罗宝田心想细江这片桉树林成材了是完全可以砍的，韦青松应该不会不配合，不会拿假话来搪塞。

晚上罗宝田打罗山歌手机，问认不认识金凤区林业局的吴局长。罗山歌回复他的却是不认识，并问老爸要找吴局长干什么。罗宝田对儿子说了原因。罗山歌沉吟了一会儿说，我不认识那个局长，但金凤区有位副区长我认识，他也喜欢画画，他好像是分管林业局的。罗宝田一听立马又高兴了，说那你跟那副区长打个招呼，我去找他。罗山歌说，我试试看吧，我也好久没跟他联系了。那你快点，不要拖。罗宝田催道。

罗宝田等了半个多月也没有等来儿子的回音。他再打儿子手机问。罗山歌说他跟那副区长说了，那副区长答应先了解了解情况，能办的事一定办，还是等等吧。还等什么呀？你亲自去找他不就成了？

砍树这件事没有落实，梁树高做的另一件事同样也不顺利。

梁树高派人把罗山歌那幅画的大照片拿到村头大榕树下摆，又拿到村小学校园摆，村民都说帽子村以前真的很漂亮，可是要发动集资就没有多少人家响应。这幅照片引起了所有上了年纪人的美好回忆，可年轻人的回应却寥寥。甘蔗地租赁出去后，村里的年轻人闲不住，做生意的做生意，打工的打工，很难见到他们的身影，若要征求他们意见只能一个个打电话。这样问题就来了，老年人没有经济大权，都是年轻人管家，甘蔗地租金一年就领一次，领到了不是存到银行就是用了，其他的收入老年人根本不知道，所以要捐款或者要集资，得年轻人同意才行。帽子村硬化村中巷道、种树、建灯光球场集过资，年轻人积极性很高。这次是集资种草买马，一些人的答复就模棱两可了，一些人干脆认为没必要，甚至说村干部是吃饱了没事干。

梁树高有些泄气，就把问题都交给了罗宝田。罗宝田望着梁树高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过一会儿说，你再动员动员吧，应该可以的。

罗宝田打算亲自去做一些人的思想工作。不过他没有跟梁树高明说。

罗宝田到青峰镇参加干部作风促转会。会议空隙镇长周怡宾过来找他，问他是不是急着要砍一片树林。罗宝田说是呀，你怎么知道？周怡宾说，你都告到赵副区长那里去了，我能不知道？哪个赵副区长？我没有告状呀！就是分管农林的赵副区长。我知道了，我哪里告什么状？我只是让儿子求他关心关心。于是罗宝田连忙解释，把他想砍掉细江那片桉树林、种草养马搞乡村旅游的打算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周怡宾。

周怡宾听后很赞成罗宝田的想法，说镇里也正有逐步清理速生桉的打算，换种其他树木或者作物，创优生态环境。赵副区长已经打电话通知他了，过几天区林业局和镇林业站派人去实地察看，符合砍伐条件的马上给办证。周怡宾还说，等到开春，镇里负责找些竹子、木棉树，种在细江两岸，叫罗宝田届时发动群众会同镇直机关干部一起搞个义务植树活动。

没过几天，韦青松领着相关部门的人来到帽子村察看细江这片林地。一个星期后，韦青松按照梁树高和罗宝田的要求把所有的桉树全部砍了。

罗宝田马不停蹄去到糖厂，请求糖厂支持挖掉树根。糖厂领导听说与美丽乡村建设有关，当即就表示同意派钩机去挖树根。罗宝田离开糖厂就去找大儿子借两万块钱解决挖树根的开支。

钩机挖起的树蔸东倒西歪散满一地，罗宝田和梁树高在商量如何处理时，镇长周怡宾来了电话，问罗宝田在哪里。罗宝田说在细江。周怡宾说他马上就到，叫他就在原地等。

周怡宾对罗宝田说，有个老板想到青峰镇建个无公害蔬菜基地，请帮找找地方，看看细江边这块地合不合适。罗宝田对梁树高说，镇上的项目得优先。周怡宾还带来了好消息，说大洲公司和糖厂商议，秀山蔗区的道路要全面升级改造，通往细江这段路也包括在内，裁弯取直，并改成水泥路，今后来细江更顺当了。

周怡宾站在地头望了一番，然后绕着地块走了半圈，走到细江岸边，探头看看细江水，回过头来继续看地，蹲下身子抓起一把土，捏了捏，站起来说，算了，还是留给你们做草地吧。他接着又说，这地方确实不错，有山有水，如果再有草地，不说在秀山就是在整个青峰镇，也难找到第二处了，搞乡村旅游倒是可以试试。罗宝田说，有你镇长支持，我们一定能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