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婚房里的秘密

作者: 宾业海

宾业海,广西博白县人。作品散见于《广西文学》《红豆》《佛山文艺》等刊物。

天一擦亮,小砖房外的阳桃树上,蝉儿又比赛似的卖力演唱,庞祖玉老人准时起床了。可是他这天遇到了很大的问题,他重要的巡山工具柴刀和柴签都不见了。两件宝都不见了,这在他的巡山生涯中是头次碰到,看来小偷是下决心和他过不去了。庞祖玉老人忽然记起,最近一年来,他陆续发现被偷了不少东西。比如他的镇山之宝军绿色老式水壶、用了十几年的煤油灯、放在床底下的解放鞋等。不过,既然现在还有人摸上山来偷东西,就更有巡山的必要了,如果能顺便侦破是谁偷了他的东西就更好了!庞祖玉一想到“侦破”这个很专业的术语,自嘲地笑了。哎呀,这本身就是和公安性质一样的工作呢,虽然我这次没有长柴签和柴刀,不要紧,阻止不了我巡山的,我还有狗哩。下次儿子桂明上山,定会及时补充好装备的。庞祖玉老人从柴房中随便挑一根木棍,权做柴签,在蝉儿的欢送声中,他招呼两条狗,巡山去了。

转过两个山岗,就到了大山中唯一的建筑了。因为没人住,大部分房顶早坍塌了,只剩下残垣断壁,里面也有他的老婚房。那是老连队驻地,也是离高岭最近的曾有人烟的地方。多少年了,每当走过连队驻地,庞祖玉老人就想起了一生的意义。他的大半生都奉献给连队,奉献给场部的这片大山。他在这里由一名穷苦人变成军垦战士,由一名普通的军垦战士变成知名种树、割胶劳动能手,由一名知名劳动能手变成全国劳模,还三次上北京参加表彰大会,三次都受到毛泽东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庞祖玉你是党的人!你不要忘本呀!几十年来,庞祖玉心中总有个声音提醒着他。一九八五年,庞祖玉老人从队长的岗位上退休,本该在场部享清福了,场部建有职工安置小区呢。庞祖玉,你一个农民的儿子,党和国家给了你这么高的荣誉,你应该多做一点工作,才能对得住党,对得住人民……庞祖玉心中又有个声音提醒着他。他继续在远离场部的高岭附近承包上千株橡胶树,并带领家人义务为农场种植上千株荔枝、龙眼等果树。后来为管护方便,他干脆独自结庐高岭,变成了场部的义务守林人。

庞祖玉老人习惯性地在连队驻地停下来回忆过去的日子,日益枯瘦的双腿好似注入了新鲜血液,格外有力了。两条白狗好像也帮他回忆,在墙边东嗅嗅、西嗅嗅。庞祖玉老人记起了,他和老伴当初结婚时,就有一群活蹦乱跳的狗在前面引导着走进婚房。庞祖玉记得,他还背着新娘走了一程呢。要不是新娘害臊,怕被人看见,在背着不停地用手捶他,他能够背着她到婚房。现在好了,起码有能进汽车的山路了。他和老伴在婚房里生活了二十六年,全连队也只有他的老婚房还像点样子。如今,在早晨的阳光的照射下,老婚房布满了往昔的温暖。庞祖玉突然有个想法,该抽空去看看老婚房了,哪怕它只剩下一片瓦。

他的婚房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不过是连队驻地排房中的一间直筒房。他当上队长还住集体房,直至要结婚时,才有这个直筒房。有了直筒房,就有一个像样的家。你想想,孩子一个个在房子里呱呱坠地,一个比一个闹腾得欢,一个比一个结实。当然了,老婆当初鲜亮的脸色也慢慢变了,他看着心疼,总在山上挖回些山药之类的食物来滋补一下。老婆呢,就在床角旁做了个育豆芽的器具,她有本事让一颗豆变成一条豆,更有本事让一条条豆变成一扎扎豆。庞祖玉记得,有一天,女儿找他告状,说儿子桂明明目张胆地在豆芽缸里撒尿,还说是在淋肥料!庞祖玉气得要打儿子,老婆却笑着说,营养好着呢营养好着呢!你看看,你看看!这样的岁月,眨眼间就成过眼烟云,现在场部的安置房全是现代化的楼房,世界变化就是快啊!

望着眼前布满青苔的颓废的老房子,想到他们一帮人的激情岁月就在这里度过,庞祖玉老人叹了一口气,又吆喝狗一步步上山。没有了柴刀辅助,爬山坎是有点费力的。庞祖玉老人从路边捡了一根枯树枝,加工成一根拐杖,试走了几步,还算满意。固定的巡山路有五千米长,要上高山还要过山涧,九十三岁的老人了,身架子又不同当年,一般人顶不住的。

前几年,场部领导带一名医生上高岭给他检查身体。医生看见他闪着黑色光泽的肌肤满是伤痕,不禁惊叫了起来。但是伤痕并无大碍,他健康得很,心脏跳得非常有力。医生用“非常”两字说他身体好,是用钦慕的眼神说的呢。医生想象不出,一个身材瘦削、伤痕累累的高龄老人,身体还这么好。庞祖玉老人还同医生比赛爬山,爬了一大段,医生早就大口喘气,而他面色一点不改,医生说,服了,服了!……唉,好汉不提当年勇噢!正想着,突然,远方的天空滚过一阵闷雷。从北部湾方向吹来的乌云,像一张大棉被,被一双无形的手撕扯着。山路边的松树,开始摇摆着身体。看来雷雨说来就来了呢。

在独守高岭前,庞祖玉老人只在高岭上搭建了茅屋,方便白天劳动后休息。一段时间后,庞祖玉老人嫌往返场部太花时间,用在管护林木的时间太少,就干脆在高岭住下了,一住下就不走了,为此老伴同他吵过不知多少次。庞祖玉老人说,刚退休,算什么老呀?还可以干它几十年呢。老伴想想,也不同他争了,他认定的事,争是没用的,况且他现在有一定的理由,场里上千亩的果园,还真的需要他这样有责任心的人管护呢。老伴和桂明轮流上山给庞祖玉老人送生活必需品,看到茅草房烂了,干脆帮他建个小砖房,这回不用担心刮大风下暴雨危及安全了。可是几年后的一天晚上,庞祖玉老人被钻进小砖房的一条毒蛇咬了一口,要不是有进山的人刚好来探望,命早没有了。这样,全家人更反对他住山里了。三个子女再加场领导一齐上山,终于劝动了他下山回到场部新家。可回来只半个月,庞祖玉老人的腿竟肿了,还发了高烧。医生详细检查后说,庞祖玉老人在山上活动惯了,已不适应安逸的生活,一闲下来就会病的。庞祖玉老人听了,病好了一半,没等病好透就一人步行上山了。以后果场变成林场,林场又变成水源林地,护林员忙不过来,庞祖玉老人便成了编外的护林员,巡山路一点点向大山深处延伸,他在巡山的路上有使不完的劲。他曾下过决心,说再过十多年,等在山上守够二十年,也八十三岁了,肯定走不动了,就回来同大家一起住,过个幸福晚年。当时全家人高兴的样子没法形容。往后在这守山的日子当中,庞祖玉老人多次打破了家人设计好的回家圈套。有次两个女儿专程带外孙外孙女一起上山来看他,临走时两个女儿一步三回头,哭成两个泪人。庞祖玉老人知道他们用的是苦肉计,他不会上当的。他后来郑重地说,等他在山上守够三十年,九十三岁了,他一定回家!好不容易,今年正好九十三岁了,在山上也终于守够三十年了。你看,儿子桂明也当爷爷了,两个女儿也当奶奶了,你和老伴也光荣升辈了哟!可越是到了兑现承诺期,庞祖玉老人在家人面前就越是提高警惕,连家人上山来看望他也大发脾气,变得不可理喻。家里人再不敢轻易出现在他面前,也没人敢提兑现承诺的事。

庞祖玉老人又爬上了一个山岗,驻足望了望,在山脉的尽头,一卷卷的乌云集结在一起,好似山脉的尽头就是它们的演兵场。两条小白狗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身边的松树林也伸长树枝招呼他。

突然狗在叫,肯定是有情况。庞祖玉老人走近了才发现是狗儿遇见个落难獾公主。也许是独往独来的獾公主受了伤,又一时紧张,爬不上一个陡坡,摔到了水沟里。两条小白狗不愧是护主的高手,发现情况一前一后围着獾公主叫个不停。庞祖玉老人开心地笑了,他安慰小白狗说,是你的邻居,你凶什么?不要吓坏了人家。昨晚小偷来偷东西,你偏不叫,有本事你帮我把小偷找出来。两条小白狗受了批评,低着头来蹭庞祖玉老人。庞祖玉老人用手拍了拍它们的头,算是给了惩戒。于是两条小白狗又一前一后趋步上山去。路边又突然跑出几只觅食红椎果的红山鸡,红山鸡才不管你这山外来客,鲜艳的长尾巴抖着阳光碎片,在山路的缝隙中列队信步。小白狗刚受到批评,这回不再冒冒失失了,端坐在地上等主人赶来处置。庞祖玉老人说,天要下雨了,让它们走它们的。两条小白狗得了指令,撒开步就往山路前走。红山鸡还是受了惊吓,一只只腾飞起来,茂密的红椎林中就响起咯咯咯的啼鸣声。

庞祖玉老人对这两条小白狗的表现是满意的。尽管它俩只有半岁大,但长得挺结实。两条狗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外人一时是分辨不出的,老大叫阿桂,老二叫阿林,连起来就是桂林,也符合在山林中的意思。

今天巡山,庞祖玉老人就比往日走得快,就像要和欲来的风雨比赛似的。等走过三道山岗、一条山涧,已经过了一半的路程了,天突然暗黑了,大块大块的乌云压在山顶上。狂风在林中乱窜,身边的树木很是慌张,发出试图驱赶妖怪的阵阵呼啸。庞祖玉老人抬头望一望天空,带着两条小白狗立即往回赶,可未等回到山涧,暴雨已经泼下来了。庞祖玉老人决定上山顶的瞭望哨避一避雨。

瞭望哨是用红砖砌成的,可容下三五个人。但当年的果山恢复成林地后,就没人来了,瞭望哨破败不堪,有的砖块七零八落,有的被藤树缠绕,有的被垃圾占据,变成了山野妖怪也不敢入住的地方。庞祖玉老人巡山时也没进去过,不过现在情况危急,他就是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两条小白狗的安全。于是庞祖玉老人带小白狗来到了瞭望哨前。瞭望哨里面还是有雨水渗漏,但至少能遮风挡雨。庞祖玉老人环视一下瞭望哨,有点惊讶,因为瞭望哨里面显然有人打理过,起码地面的乱石和垃圾不见了,墙体上的杂草也不见了。庞祖玉老人还发现,在墙体上还有个红色的袋子,里面装着两瓶矿泉水和两罐八宝粥。庞祖玉老人拿下来,发现里面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亲爱的曾祖父,你辛苦了!请原谅我们的不孝,对你照顾不周。要是你口渴了,你就喝矿泉水吧。要是你肚子饿了,你就吃点八宝粥吧,山上的每个瞭望哨里面都有的。你想我时,就亲亲矿泉水吧!落款是“你的小曾孙”。庞祖玉老人脑子一时像缺了氧,一阵眩晕。我的小宝贝,原谅我。你的曾祖父不是不疼你,我在梦中也经常亲亲你的小脸。庞祖玉老人一阵哽咽,家里人什么手段都用上了,而且一点不提“请你回家享清福”这类的话。寂寞的老人最喜欢小孩,这一招看来管用,真正打中了老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但老人还是放心不下山上的一切。

这时,整个山脉都被乌云覆盖了,一道道闪电在附近的山顶上炸响。两条小白狗不安地贴着庞祖玉老人。庞祖玉老人明白,雷雨天是不能在瞭望哨久停的,它正好在山顶高处,会招雷的。庞祖玉老人安慰小白狗道,不怕,我们抓紧时间下山去,还来得及。两条小白狗高兴地跳起来,勇敢地冲进大雨中。

他们疲惫不堪地回到连队的驻地,再过两个山岗就回到高岭了。往常两条小白狗准会欢欣鼓舞地往高岭冲,这次两条小白狗却往连队的驻地里冲,庞祖玉老人叫也叫不住。他奇怪了,抬眼看看前方,前方有一个影子闪进了他的老婚房。是谁呢?庞祖玉老人干脆也跟着走进驻地,肩上的准柴签横着一晃一晃的。走上檐阶的时候,庞祖玉老人还发现,檐阶留有一串新鲜的泥印。这回庞祖玉老人心中有数了,肯定有人,说不定是小偷。至于在他老婚房内搞什么名堂,庞祖玉老人非要弄清楚不可。两条小白狗也配合庞祖玉老人,起劲地在老婚房破败的门前叫个不停。还未来得及关严的门被小白狗撞开了,庞祖玉老人警惕地摸进去,屋里光线明明灭灭,一时看得不甚清楚,但没发现人。庞祖玉老人眨眨眼睛,再环视房内,原先空无一物的房间却多了一张床,床头上有充电的电灯。里间房门却紧闭着,门上还加了一把崭新的锁头。粗粝的山风从门缝中吹出来,令庞祖玉老人打了个冷噤。两条小白狗也知道避风,在门角处挤作一团。庞祖玉老人凝神静气,他要进去再看一看。里间门弄开后,里面光线一下敞亮,弥漫着混浊的潮湿气味。庞祖玉老人往里一看,里间以前的东西都不见了,但却整齐地摆放着高岭小砖房失窃的军绿色老式水壶、煤油灯、解放鞋、长筒靴、柴刀、柴签……你为什么偷我的东西呢?庞祖玉老人突然一个踉跄,立在外间新床前,说,你这个小偷,快给我从床底下钻出来,让我看看,你是谁。

一个浑身湿漉漉的人极不情愿地从床下挪了出来。在门角处的两条小白狗,仿佛在等待这一刻,摇着尾巴冲上去,欢快地在那人身边蹭来蹭去。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