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
作者: 彭喜媛彭喜媛,女,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散文学会副会长。作品散见于在《北京文学》《广西文学》《西藏文学》等刊物。
1
一九八〇年夏天的一个午后。
民办教师皮思德的儿子皮亮亮,从母亲手里接过猪潲盆去喂猪。猪很快吃完了。皮亮亮把潲盆拎出来放在脚边,盆里还有半碗猪潲,小黑狗忙不迭地伸舌头去舔。早在一旁偷觑的大麻狗跑过来独占潲盆,贪婪地伸出长舌头狼吞虎咽起来。“死狗,可恶!”皮亮亮吼了一句,朝大麻狗踢了一脚。皮亮亮弯腰去拎猪潲盆的时候,有人在背后猛喝一声:“短命鬼,敢打我家的狗!”皮亮亮被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是皮占奎,说:“你家的狗抢我家猪潲。”“打狗欺主!”皮占奎把箩筐和扁担往地上一撂,冲过来扇他两记耳光,于是两人厮打起来。
等到众人赶过来时,皮占奎躺在皮亮亮的身下。皮亮亮的母亲周正月脸色煞白,钻进人群,拽着皮亮亮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家,砰的一声把门闩上,手摸胸口,喘着粗气,语气都结巴起来:“崽呀,闯大祸了,怎么办呀?你爸还没回来。”
傍晚,皮占奎的几个儿子回家时,听说父亲打架打输了,个个暴跳如雷,聚到皮思德家门前叫嚣:“皮亮亮,给我滚出来,打死你!”皮亮亮躲在屋里动都不敢动。皮思德坐在饭桌边埋头抽烟,他虽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可是对方六个大男人,他只有父子俩,对抗无疑是鸡蛋碰石头。惹不起,躲得起。皮思德只能出此下策。皮占奎一家在外头骂得唇干舌燥,不见屋内有半点动静,只得悻悻收兵,撤走前还撂下狠话:“明天不要出来,出来就打死你!”
听到脚步声远去,皮思德的婆娘双手合十,念了声:“谢天谢地,祸总算走了。”“你以为这事就算了?人家哪会咽得下这口气!”皮思德扔掉烟头说。“他一个大男人家欺侮孩子……”皮思德的婆娘瘪着嘴,看看屋里懵懂的儿女,满脸无助,眼角慢慢湿润了。“亮亮,爸早就警告过你,不要惹他们,这下好了,捅到马蜂窝了。这几天待在家里不要出门,避避风头再说。”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皮思德的父母过来了。小孙女皮金枝眼里充满好奇,问:“为什么他们家那么凶,总是跟我们家过不去?”“唉……你们小孩子不晓得,我们两家有世仇哩,今天不妨告诉你们吧。”
2
皮思德的祖父与皮占奎的父亲是亲兄弟。皮思德的祖婆二十岁开始守寡,曾祖父是遗腹子,他家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遗腹子年少时学医,母子做了善事,得高人指点,得到治小儿麻痹症的秘方,让一个员外的儿子起死回生,名声大振,开了两家诊所,又爱救济扶贫,口碑甚好。
皮郎中生有四个儿子,皮思德的祖父排行老大,能说会道,爱行侠仗义,民国初期被推选为保长。皮占奎的父亲是老幺,人老实,却娶了个悍妻。
树大分枝,四兄弟抓阄分了家产,照理说该相安无事。可皮老四的妻子仗着肚子争气,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对男人颐指气使。皮老四呢,鼻孔没风,在老婆面前唯唯诺诺,是有名的妻管严。这还不算,她还专门找婆婆的岔子,往婆婆家门口一站,指着婆婆骂了黄瓜骂茄子。婆婆的脸都气绿了,若是辩解一句,那女人就往门槛上一坐,拍着大腿,长腔短调地哭。如果看到有人来劝架,她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还佯装去撞墙。
也活该出事,那天皮保长刚从外面回来。那女人只怕皮保长,每次来婆婆这儿闹总是瞅准皮保长外出不在家的空隙,没想到今天撞到枪口上了。
“住口,竹子还分上头下节。”皮保长早就想收拾这女人了。皮老四的女人正骂得起劲,突然听到皮保长骂她,马上闭嘴,寻机想溜。“不要走!”皮保长手一指,“嫁到皮家作威作福也就算了,还骑到公公婆婆头上拉屎。我忍你不是一年两年了,今天我不好好治治你,锅耳朵不是铁铸的。”皮保长怒不可遏。
“今天我要治治这个泼妇,你们几个把她塞到打谷房里去,关住她。”皮保长发话。女人被关在里面哭天喊地,但没有一个人过去,保长的话谁敢不从?临死前,她把三个儿子叫到床前,咬牙切齿地说:“别人把你娘关在谷仓里,当条狗关着。这是我一辈子的耻辱,你们要为我报仇啊!不然我死不瞑目。”皮占奎鸡啄米样点头:“娘,大伯强势,我们奈何不了他,可惜了他只生个秤砣崽,将来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你放心,我们三兄弟呢,这仇一定报!”这话,很快传到皮保长父子那儿。
当时土匪横行,常摸进皮家村,摸鸡打狗,抢老百姓的粮食。皮保长变卖自家田产,悄悄置办了枪支准备剿匪。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半夜被土匪头子上门袭击,不幸中弹牺牲,年仅四十岁,据说皮家村下了七天七夜的暴雨。皮思德的父亲,原来是个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主,如今再也不能在父亲的羽翼下生存。很快,皮思德又有了三个弟弟,家当很快被败完。
再说皮占奎的婆娘段芙蓉,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大队干部或是公社干部来了,她笑成一朵花,端茶送水把干部的袖子都扯烂,竭力挽留在家吃饭,款待得十分周全。一来二去,她家就成了干部下乡的定点食堂。付出必有回报。只有小学文化的皮来荣被推荐上了大学,毕业后分在乡中学教书,成了皮家村第一个吃官粮的人。
皮思德尽管在方圆十里是公认的才子,能文能武,可又能怎么样呢?吃了七八年粉笔灰,还是个孩子王,并且还是个民办教师。皮思德饱读诗书,他深知父亲是个独子,几个弟弟年少,自己也只生了一根独苗,不是读书的料子,初中毕业就辍了学。因此他在外行走,常检点自己的言行举止,不敢出半点差错。他知道这个百来口人的皮家村,都在看他家和皮占奎家的好戏。现在皮占奎家与他家的势力,悬殊越来越大。他不想制造矛盾,也不愿意两家的仇越结越深。他到底是读过古书的乡村秀才,背脊上的骨梁总是挺得笔直,从不肯向权势淫威屈服低头,皮家村的人都说他像爷爷皮保长。
皮思德原本见三弟成绩优异,指望来个鲤鱼跳农门。三弟读到高中毕业考上职业大学,可父亲说无力供养,还是当个木匠养家吧。三弟痛哭了一场,就把自己的美好前程埋葬在这山旮旯里头,同时也埋葬了这个家族最后一点希望的火种。这让皮思德感到无比悲哀,他明白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很想供养三弟上大学,可是他自家还有两个女儿读书,每年的学费凑得比女人生崽还要艰难,又如何去帮衬呢?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
真是越冷越刮风,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让皮思德陷入泥潭,无法自拔,民办教师的饭碗被端掉,人还差点丢了性命。
3
皮思德的婆娘做事勤快,能吃苦耐劳。眼看皮亮亮长大成人,一家人还囿于祖上的两间老屋,就带领儿女做起了油豆腐生意,慢慢攒了点钱。皮思德请人在屋后开了个新的宅基地,三百多平方米。
皮思德的新宅基地打得漂亮,高出皮占奎的房子一层楼那么高。皮占奎一看见那个宅基地就扎眼,听说将来要起两层红砖楼房,那岂不是一座碉堡耸在身边示威?他和婆娘商量,召集儿子开家庭会议。事不宜迟,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第二天,皮占奎做完活回来,背起锄头拉着队长直奔皮思德家新宅基地背后。这儿是他家的自留地,皮占奎想占地五百平方米,但面积远远不够。他提出将紧邻他家的山地全部划给他,他可以拿其他地段的自留地来交换。队长有哮喘病,平时总像风箱里的老鼠哼唧不停,面对皮占奎突然提出的要求,又剧烈咳嗽起来,缩成一团。老实说队长舍不得。去年队里在那一片坡上种上了良种蜜桃和赖李树,离挂果已不远了,孩子们的眼睛一直盯着这片果树林,期望新鲜水果解馋呢。队长家有六个孩子,他在家不止一次拍过胸脯,承诺到时水果管够,可皮占奎家的举止让全村人的美梦泡汤。
见队长沉默,皮占奎咄咄逼人:“队长,你一碗水要端平,同样建房子有人可以换地,我皮占奎为什么就不可以?”“占奎兄弟,你有所不知,人家是私人自留地,他们商量换的,与生产队没有关系。”队长好不容易止住咳,脸憋得像鸡冠。“我晓得呀,所以才找你这个队长,只要你答应,不就是一句话嘛。放心,我们全家会记得你的恩情。哎呀,我家婆娘昨天新酿了米酒,今晚去我家尝尝,我家来荣带猪蹄回来吃饭。你家老三不是在乡中学读书嘛,我跟来荣说说,叫他以后多关照你家老三。”队长抓了抓头皮,半推半就应承下来。
皮占奎吆喝“铁锤子”和三儿子朝村后边打新宅基地去了。这块地皮恰在皮思德新宅基地背后,地形高出一丈多,皮占奎怎能不高兴?宅基地打了一半,皮占奎又带领儿子媳妇打泥坯子砖,准备自己烧红砖。
皮占奎在烧砖的时候遇到连阴雨,气得他卧床不起,看见油腻的东西就想吐。他接连七天粒米不沾,身上慢慢变黄。最奇怪的是肚皮,像有人在对着肚脐眼吹气,不断膨胀,人虚弱得不成样子。皮占奎病入膏肓,皮家村的人个个蒙在鼓里。夜里他家的大麻狗密密地吠,吠两声又停,吠两声又停,显然来的不是陌生人。夜出的人看见皮占奎的两个弟弟夜夜都来,来了就关上门,外边根本看不出屋内的动静。
皮占奎的宅基地突然停工,皮思德也察觉到了皮占奎家的异样。几天没见皮占奎的影子,皮家村的人猜测,可能是烧砖失败人气病了,但想不出病到什么程度。村里人也知道他们家行事不爱声张,不光彩的事喜欢藏着掖着,捂得严严实实,因此皮家村的人不敢贸然上门打听,个个暗地里等着瞧热闹。
阳春三月,突然来了个倒春寒,冷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4
永远裹一身黑色丧服的老鸹,天刚破晓就横在猪圈边苦楝树上,泼妇一样,冲皮占奎家门口,歇斯底里地“呱呱呱”……
在皮家村,无论男女老幼,对这不祥之物,个个避之唯恐不及。这阿物儿,冲谁家聒噪,轻则有口舌之非,重则有人归西。
皮思德昨晚一夜没睡好,右眼皮老跳,心头莫名忐忑。他没有因为皮占奎烧砖失败而幸灾乐祸,反而颇有感慨,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会儿,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想心事。
睡不着,他就想早点去学校。
天还没亮透,山村的雾像稀薄的牛奶,在空中飘动。皮家村还没有醒来。
在去学校的三岔路口,皮思德意外地看到皮占奎婆娘腋下夹着件衣服,“蹬蹬蹬”地忙着赶路,“铁锤子”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一只大公鸡,还有两瓶酒,匆匆朝对面山那边走去……
本地人都知道,山那边住着单门独户、小有名气的“秦半仙”。有病不去医,却要问什么仙,他们在怀疑什么呢?皮思德拢了拢棉大衣,双手慢慢背到身后,若有所思。
吃午饭时,皮家村传出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皮占奎生病了,是皮思德下的盅。
下午放学的时候,老天不但没放晴,还落起了雪粒儿,皮思德没打伞,几颗雪粒儿蹦进了颈窝,冰得他直龇牙。当走到大队代销店的岔马路时,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铁锤子”和老三,挑着两箩筐东西,埋头赶路。
皮思德连忙收回视线,心里揣测,下意识地往右边让。他走路一贯从容,何况这会儿冤家路窄呢。
那俩兄弟像两颗上了膛的子弹,“嗖嗖”地从他身边射了过去……
北风太调皮,箩筐上原本圧得很严实的空蛇皮袋子被掀开一个角儿,眼尖的皮思德瞥到里面装着一大捆白布和一筐纸钱。
一个激灵涌上来,“阿……嚏”,皮思德打了个长长的喷嚏。他赶紧从裤袋里掏出手帕儿捂住嘴巴,步履更加缓慢而沉重。他心想,那个人才五十五岁呢!看来人活在世上真的跟做客一样。
突兀的鞭炮声是在半夜丑时响起来的。
皮思德从噩梦中惊醒,他痉挛了一下,心里一阵紧缩,“霍”地坐了起来,用手摸着胸口,侧耳细听……
睡在他脚头的婆娘显然也惊醒了,她身子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良久才说:“倒了!皮占奎。”声音有抑制不住的庆幸。
皮家村对殁了的人不说死,而称倒了。
死亡的气息在黑夜中蔓延……为了驱逐这窒人的气息,皮思德划了根火柴。由于心慌气短,手有点儿抖,划了三次都没擦燃,用手一摸,原来拿反了火柴头。好不容易点亮柜子上的煤油灯,微弱的灯光在寒夜里摇曳,他的目光飘出窗外,整个人有些走神,自顾自地说着话:“人是一口气,火是一蓬烟。在生时为块田埂,为条滴水屋檐,为条狗,争得不可开交,打得头破血流,一旦一口气上不来,两腿一蹬,什么都烟消云散了,跟谁争去啊!”
皮思德忽然伤感起来,平时爱看古书,知道《三国演义》中诸葛亮“三气周瑜”、周瑜吐血而亡的故事。当然了,他不敢自称诸葛亮,他也无心气堂叔皮占奎。其实,打狗事件以前,两家人表面上见了面还打招呼,但他看得出皮占奎父子背后的眼神,比鹰还要凌厉。上次干部来评理,皮思德本来不想开口,让亮亮陈述,可是,皮占奎一把年纪,存心耍赖讹钱。于是临时改变主意,来个以毒攻毒,让皮亮亮装傻,医院治疗病痛容易,治疗智力障碍者那就难了。这出其不意的一招,把对方吓蒙了。此为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