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蓝的手表
作者: 谢树梅谢树梅,女,壮族,广西凤山县人。偶尔有作品发表于报刊。
老蓝其实一点都不老,来到小镇粮所工作时才二十一二岁。老蓝不是本地人,他家在大城市的铁路局里,不知道怎的到了我们这个边远小镇当一名粮食保管员。
初见老蓝,很多人对他没什么好感。他剃个光头,还留着两撇小胡子,有几分帅气,但又有点凶巴巴的样子。
老蓝是坐着一辆晃荡了十几个小时的破旧班车来到小镇的。他来时是四月底的一个黄昏,天边晚霞衬托渐深的暮色。这个季节,山里天气早晚还很凉。老蓝穿着短袖衬衣,来找我父亲报到,我父亲带他去单位职工宿舍。这时在自家门口闲坐的藤老伯眯起眼睛问:“谁呀?”父亲说:“新来的保管员,姓蓝。”天色已暗加上老眼昏花,藤老伯只注意到这人留了两撇让人摸不清年龄的小胡子,而且老蓝因为冷弓着身体,就说:“哦,老蓝啊,欢迎欢迎。”老蓝热情地走上去握着老伯的手说:“兄弟我刚来,您多担待。”完全是江湖大哥的口吻,他手腕上有一块亮铮铮的夜光表。从此,镇上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叫他老蓝。
老蓝报到的那天,晚上在我家吃点母亲热的剩饭菜就睡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老蓝睡到自然醒,肚子饿了,出门找吃的。这一天正好是圩日,他从街头逛到街尾,也不知道吃啥。见一老奶奶窝在墙边卖黄灿灿的芭蕉,他放了五分钱在簸箕上,和老奶奶并排蹲着吃起芭蕉来。他一边看来来往往的行人,一边和老奶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反正两个都听不懂对方说什么。老蓝吃完三个大大的芭蕉后准备起身了,老奶奶怯怯地扯住他的衣袖不放,指着芭蕉比画着让他继续吃。老蓝心想:得,钱应该还够吃个把。然后又吃了一个。吃完,老奶奶再递一个给他,老蓝已经不想吃了,拗不过老人家,又吃了。一共吃了五个,一分钱一个,这钱应该吃完了吧,他想。没想到老奶奶又扯住他。老蓝回头瞪了老奶奶一眼,老奶奶吓了一跳赶紧放手,老蓝也赶紧走人。
老蓝和我母亲闲聊:“我是看那老奶奶卖半天,卖不出去,我才去吃的,哪懂得五分钱吃得肚子都胀了。”母亲过后对我们说:“这老蓝看起来凶,心地还是很善良。”
小镇太偏远,没什么娱乐活动,县里的电影院每周来镇上放一场电影,这是乡下唯一的娱乐节目。那块电影广告牌一挂出来,旁边就围满人,识字的读给大家听:宽屏,彩色,惊险,战斗故事片。
到电影放映的那天,天还没有黑,大家自带小板凳都聚在供销社的操场上等候。老蓝也去看电影,他初来乍到,引来许多小姑娘和新媳妇评头论足。老蓝倒也大方,有时还多买瓜子分给她们。山高路远,电影队常常迟到,等待中总有人问:“老蓝几点啦?”老蓝抬起他手腕认真看,大声告诉大家不要着急,还不到时间。
电影结束后,还有女孩去他宿舍聊天,老蓝有台录音机,他经常放的歌曲就是《二十年后再相会》,他还教那些女孩跳舞——这对于小镇来说可是新鲜事了。渐渐地有三三两两年轻的女孩去他房间帮忙洗衣做饭。他宿舍和我们家在同一排,每当他们煮好饭菜,我和妹妹经不住饭菜飘香的诱惑,都跑到他家门口转来转去。姑娘们不太乐意,赶我们走,老蓝却毫不在意,留我们一块吃。当然每次我们家煮好东西时,老蓝也是不请自来,一点也不客气。
老蓝还喜欢和孩子们一起玩。他组织小镇上的孩子们跟他学杂技,他做了一个汤盆大小的铁环,然后缩紧身体穿过小圆环。我们那时候六七岁,对他这个缩骨功佩服得很,纷纷拜他为师。每天晚饭后,大家在晒谷场一字排开,他教我们踢腿、扎马步、倒立和翻跟斗等一些基本功。
老蓝热情好客,常邀人在他屋里喝酒。刚发工资的十来天,他像个土豪,买鱼买肉吃个痛快,到月底往往揭不开锅,然后去别人家串串门蹭饭,来我家是最多的。
没米下锅的时候,有人觊觎老蓝那块表,问他:“老蓝你卖手表不?卖手表换点酒钱呀!”
老蓝吹胡子瞪眼睛,啐那人一口:“这是老头子送我的,传家宝!将来我要传给我儿子。”
这样的日子不紧不慢地过了大半年。十一月时,镇上来了个年轻女子,梳着两条辫子,皮肤白净,样貌清秀,个子矮小,身高不足一米五。她拖着一个超大号编织袋,虽然是秋天微有冷意,她脑门上还是渗着汗水。
女子到粮所先打听我母亲,一见面就拉着我母亲的手:“李姐,老蓝来这几个月多亏你照顾。他都在信里告诉我呢。”
“你谁呀?”
“我是老蓝的小学、初中同学,也是他女朋友。我叫小雪。”小雪从她的大袋子拿出来一块花布送给母亲。母亲是裁缝,自然很喜欢。她们聊了很久,直到老蓝下班回来。
一声不吭、突然跑来的小雪确实让老蓝懵了一下,母亲还朝着老蓝喊:“小雪说她来就不回去了。”
第二天,小雪拖着她的编织袋去街上摆摊了,卖的全是白纱线,这是织土布的原料。刚开始无人问津,小雪把一捆纱线挂在脖子上,风风火火地沿街推销,拉着妇女们来扯扯她的纱线,验证她的纱线有韧性,然后反复申明她是从厂家进货的,价格便宜,质量保证,不好不要钱。走了几个来回,只那么一天,满街人都认识她了,纱线好卖得不得了。过了一个星期,小雪就租了临街一个小门面,没多久就垄断了整个小镇的纱线市场。
母亲和父亲嘀咕,小雪口齿伶俐、头脑活络,做事雷厉风行,还长着一双三角眼,是个狠角色。
在小雪忙着赚钱时,老蓝依然悠哉悠哉地到处逛,只是现在不在家喝酒了,常常出去喝,有时半夜回,偶尔天亮才回。清晨我们去上学,常听到老蓝挨骂,小雪骂人是不喘气的,不过从来不见老蓝还嘴。
不久,还是有一些风声吹进了小雪耳朵里,小雪开始禁止老蓝夜里出去吃喝,更不允许他夜不归宿。
还有二十来天就过年了,小镇的人们开始囤年货了,圩日的街上特别热闹。那天也不例外,我母亲正在给顾客量裁过年的新衣,藤家阿婆颤巍巍地一路小跑过来喊母亲:“小李小李,你快点去看看啊,小雪在街上和一个女的打架啦!”
等母亲赶到,矮个子小雪已经被一个高大俊俏的乡里女孩压在身下,被扯住头发摁在地上动弹不得,但小雪的嘴依然不依不饶骂骂咧咧。女孩沉着脸一声不吭。母亲挤开人群大吼一声:“你们不嫌丢人啊?”母亲推开女孩子,把小雪拉起来,小雪头发乱糟糟的还要冲上去干架,被母亲拉走了。那个女孩叉着有点粗壮的腰直视小雪,一句话不说,但那架势寸步不让。
回到宿舍,小雪操起一根擀面杖去仓库找老蓝,见面就一顿乱打。老蓝并不还手,一味退让。小雪把老蓝追出粮所,追过中学的操场,追到野马河边。冬天的野马河水流不大,但水冰冷刺骨。看小雪没有消停之意,老蓝跑进河里,爬上了对面山坡。站在对面的山坡上,老蓝大声朝小雪喊:“你不要下河,水凉!”
小雪没下河,转身走了。老蓝还不敢回来,蹲在半山腰上。直到月亮升起来,老蓝才偷偷摸摸回到粮所,轻轻敲开我们家的门。母亲出来说:“敲什么敲?你女朋友走了,回去了。”原来小雪当天就把小店铺转让给母亲,收拾东西,立马走人了。母亲说她走时还是鼻青脸肿的。
从那天起,老蓝一直耷拉着脑袋。我们上学放学路上碰见他,向他打招呼,他也不搭理。
年二十八,老蓝来找我母亲,留下一个黑色小包在母亲那里保管,然后就回去过年了。
老蓝回家过年的消息不胫而走,那天镇上的孩子们都来送他,老蓝竟然剃了胡子,更显帅气了,孩子们依依不舍,拉着他的手不放。老蓝甩开孩子们,朝路边那棵大柳树方向使劲挥动双手,柳树后面好像站着一个女孩。老蓝挥动的手腕光光的,那手表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从那以后,再没见老蓝回来上班了。
后来我们家也离开了小镇。一晃二十年过去,老蓝和小雪打听到我家地址,特意来老家探望我父母。听他们说,他俩过得不错,离开小镇后不到一年就结婚了,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男孩像他爸,女孩像我。”小雪眉梢挂喜色地说。老蓝和父亲喝酒时还是当年那样,他老婆还是那样叽里呱啦的,没有很大变化。但是岁月终还是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老蓝真的成了老蓝,小雪也成了中年大妈。
他们准备上车离开时,母亲趁小雪上卫生间,对老蓝说:“我把手表给她了,她后来带着一个小男孩嫁给外乡来做生意的男人。”老蓝呆了呆,张张口,还没说什么,小雪已回来,快活地抱抱母亲挥手告别。蓝临上车,转个身,只和母亲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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