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有城堡

作者: 韦光勤

韦光勤,壮族,广西罗城仫佬族自治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河池市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广西文学》《红豆》等。

“李姓十一钟姓三,潘家八位两双双。梁严莫郑唐汤谢,吴字添来有四行。”这首有点怪异的诗,是我在一次偶然的乡野踏访中见到的。乍看上去像是文人闲来无事的文字游戏,其实它是一座城堡构筑人员姓氏和人数的别样名单。倘若没有近旁的城堡与之相互佐证,旁人是无论如何都参不透它的具体指向的。诗是当地一个有文化的乡贤写的,镌刻在城堡出口处的一块石碑之上。从这首诗中我们不难得知:在冷兵器时代,人类在抵御强敌时从来都不是单枪匹马、独善其身,而是携手并肩、兄弟同心,凝聚起一股磅礴的力量,建堡自卫,守护家园。

在这座由天然岩洞改建而成的城堡门洞上,还郑重地镌刻着“千重雉堞”“一带鸿沟”几个醒目大字,似乎是在执拗地向世人传递着“江山永固”的美好愿望和同仇敌忾的坚定信念。

这是一座不算高却极险峻的山,棱角分明,遗世独立。在蛙鸣盈耳水汽迷蒙的暮春时节,站在松软温热的田埂之上,隔着水平如镜的稻田,放眼望去,整座山直上直下,壁立千仞,林木葱茏,曲线玲珑。乍一看,它是一个大号的枕头,一块通透的碧玉,一道翠绿的屏风;仔细一瞧,它又如一头匍匐着的雄狮,立于天地之间,喝退北面的来风,为山脚下的村民营造出一个温馨的家园。在当地人眼里,它是一座如假包换的实打实的靠山。

这些年,我与身边的几位好友,经常利用周末的闲暇时光,身披火辣辣的阳光,结伴去荒村旷野探寻一些旧人旧事,访古寻幽,刮藓读碑。这次需要踏访的是一个名叫“中寨”的村庄,在它的西面还有一个村子,叫“上寨”。这两个村子合起来,就是一个行政村的名字“双寨”。在我们这一带,以这种方式命名的村庄还有很多。有个名叫“回龙”的村子,其先民于明末清初从福建漳州迁移而来。此地土地肥沃,河网密布,气候宜人,吸引了大量的外来人口。原先那小块地方再也容不下了,只得在附近另选一块地安置,于是便形成了三个村落。大概是舍不得回龙这样的好名字,也可能是为了表明同族的血脉相连,人们便在回龙之前缀以“上、中、下”以示区别,变成了上回龙、中回龙和下回龙,分别镇守住龙头、龙身和龙尾。类似的村子还有上百车、中百车、下百车、上莲花、中莲花等。倘若有足够的热心、诚心和耐心,在这些摇曳多姿的村名间作一次心无挂碍的穿行,品咂其中流淌着的人文地理滋味,定然是一件再美不过的快事。

我们到达的那天,村里老老少少十几个人正在村口的大榕树下闲聊。见生人到来,便有人上前询问。经过三言两语交谈之后,村民们明白了我们的来意。其中一个老伯熟悉村中掌故,自愿在前头带路。因为年事已高,无法与我们一同爬山,便一番仔细叮咛后站在原地目送我们前行。登山途中我们发现,通往山上的路仅此一条,而且还是人工开凿的便道。这条开凿在南面峭壁上的便道,一边是垂直的石壁,一边是幽深的悬崖,大有“自古华山一条道”的味道。便道长约二百米,宽约两米,一折一弯,像一把巨大的曲尺悬挂在绝壁之上。沿途都是坍塌已久的台阶,横七竖八的石头在俯仰之间头角峥嵘,露出它们的本来面目。那斧劈刀削般的绝壁之上,生长着许多奇形怪状的树,一株一个模样。有的虬枝盘旋,形容枯槁;有的张牙舞爪,生机盎然。它们的枝干一律极力向上伸展,像是在争抢那几缕稀薄的阳光。粗壮的根茎在石缝中蛇一般穿行,自带一种所向披靡的蛮横之气。就连那些坚硬的石头,也不得不为它们让道。

我们一行人,手脚并用,挥汗如雨,大约一个小时之后,终于来到了山顶。我们刚站定不待休息便迫不及待极目远眺。山脚下田畴碧绿,屋舍参差,一派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祥和景象。与村民之前描述的刀光剑影和弥漫硝烟毫不相干,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山顶那座被当地人称为“岜哉”的城堡袒露了它的真容,尽管略显疲态,却异常坚韧,铁骨铮铮。山顶并不平坦,四处是突兀的岩石,或三两相偎,或犬牙交错,或遥遥相望。两头高,中间低,呈现出一个巨大的马鞍状。那些用石块垒砌而成的简易房子,散落在枯枝败叶和石丛沟壑间,让人顿生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感。城堡的整个布局高低错落,层次分明。尽管已经完全坍圮,但房子基础和墙体轮廓依然清晰可辨,显然是苦心经营过的。这是我所见到的第一座完全纯手工打造的避难城堡。见此情形,猛然想起在上山途中所遇到的那段文字,文字镌刻在平展坚硬的崖壁之上,已经局部风化。经过仔细辨认后得知,修路有两拨人,一拨是前班,就是老人负责修整砌台阶用的石条,并建造和加固札门;另一拨是后班,是年轻人负责开辟上山的道路。分工明确,各尽其能。

后来我们几个人在废弃的城堡内部翻检腾挪,试图找到一些与城堡有关的文字。然而这里除了古木枯藤外,没有一块刻字的石头。正午的阳光被风吹散到林间石上,斑驳陆离,营造出一种让人心思飘忽的气氛。在这种情形之下,人开始变得倦怠慵懒。而城堡则不然,端坐于侧,如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默默地凝视着山下来来往往的行人和斑斓宁静的农舍,气定神闲,宠辱不惊,不悲不喜。任凭身旁山风呼啸,鸟声啁啾。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期,城堡便优雅恬淡地退出人们的视野。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仪式,很低调也很识趣。从此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仫佬族大多居住在开阔的平地,村周围都是无遮无拦的旷野,这样的地形对于防御极为不利。为了稳妥起见,除了加固村寨的防护设施,仫佬族先民还修筑大小不一的城堡,作为临时的避难之所。这样的城堡通常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为村民的避险区和生活区,安顿着老人和妇孺;下层是防御区,由村里的青壮年负责把守。一旦发现匪情,即吹响牛角号。号声一起,青壮年即各就各位,妇女即携带家小、粮食和细软到城堡躲避。为了抵御匪徒的袭击,城堡一律砌着高大坚实的砖墙或石墙,而且这样的墙不是一堵,而是内外各一堵,形成两道札门。墙壁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方形小窗。这些小窗里宽外窄,其功能则是观察孔和枪眼,具有军事上的意义。里面的人通过这些小窗观察外面的情况,一旦发现匪情即用火铳向外射击,既能隐蔽自己,又能消灭来敌,安全而又实用。人们还在寨内准备了大量的滚石和檑木,一旦受到匪徒攻击,这些滚石和檑木就是御敌的利器。我仔细观察一番之后,发现这些城堡和岩洞大多都在距离村子不远的高山之上。这样的安排大概是出于安全和实用方面的考量。一旦出现匪情,太远,短时间内难以抵达,粮食等物资也不易搬运;太矮,则失去屏障,避险的功能就会大打折扣。

那天晚上,鸡不鸣,犬止吠,一股不祥的气息笼罩在那个名叫“瓦窑”的村庄上空。此刻疲惫的村庄已酣然入睡,天地之间一片沉寂。当喧嚣声破门而入,明晃晃的砍刀架到脖子上时,他们被迫站到了空旷的谷坪之上。寒光闪闪中,牛马被牵走了,钱财被洗劫了。此刻人们才猛然意识到自己遭匪了。在这次与土匪的遭遇中,一个血性的汉子,与土匪发生了激烈的言语和肢体冲突,最后在距离村庄不远的隘口旁倒在一片寒光之中,给世人留下了一个倔强的背影和一声悠长的叹息。多年之后,我站到了那堵用石头垒成的高大围墙前,与它进行一次长时间的对视。尽管墙体上爬满了青苔,但看上去显得极为敦实厚重。它的顶上蓬勃着一株规模宏大的木莲,昂首挺胸,恣肆生长。由于它的果实与秤砣极为相像,人们便叫它秤砣果。据说,围墙有一道门,也是唯一的一道门,门槛、门框全是这种黝黑坚硬的石头砌成。从老人的口中得知,这只是它的一小部分,其余的都在岁月深处分崩离析了。过去天一黑,围院里的人便闩上门杠,锁死,墙内墙外便是两个世界。也许是围墙的过度坚实麻痹了他们的神经,磨掉了他们的触角,导致了那个惨剧的发生。

经历了这次劫难之后,人们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完全托付给一堆石头并不靠谱。于是人们开始四处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幸运的是,他们在一座低矮的山腰上找到了一个岩洞。他们把它叫作螃蟹洞,至于岩洞里面有没有螃蟹不得而知,但那洞口终年飘荡着一股神秘的气息,让人望而生畏。每次放牛从那里经过,他们都手忙脚乱地使劲鞭打牛的屁股,好让牛带着他们快速通过。据说岩洞里有一种骇人的蛇,这种蛇能够像席子一样摊开自己的身体,分泌出一种滑腻的体液,静静地躺在地上等待猎物。这种被人们叫作席子蛇的怪物长着四个头,四张嘴,分别长在“席子”的四个角上。人或动物一旦踩上这种蛇,马上就会滑倒。蛇立马像地毯一样把人或动物裹起来,越裹越紧,直至把猎物裹碎,然后慢慢享用。不消几日,活蹦乱跳的人或动物就只剩下一副森森的白骨。大人们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诫孩子们,要是遇到这种蛇,手里一定得有一把尖刀。在摔倒的瞬间,用尖刀扎破它的皮肉。那蛇一感到疼痛,它席子一般的身子就会挪开,人便可趁机逃命。

遗憾的是,直到今天,始终没有人遇到过这种令人恐惧的席子蛇。在我想来,这席子蛇或许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之中。尽管螃蟹洞里有让人闻之色变的席子蛇,但与土匪比起来,蛇倒没那么恐怖了,更何况那只是一个查无实据的传说。于是人们决定冒一次险,把家安到螃蟹洞里。螃蟹洞里有一个天然的旷阔洞厅,可以容纳几百人居住,且山道崎岖,洞口之下又是悬崖峭壁,易守难攻,是一个绝佳的天然避难场所。为了安全起见,人们在洞口用上吨重的大石头作为门框,装上厚重的石门,门洞上还闩上包裹着铁皮的粗大闩杠。人们确信,经过这样一番加固之后,便可保无虞。果然,当土匪再一次光临时,手无寸铁的村民们凭借固若金汤的螃蟹岩和苦心经营的工事,抵御了土匪烈火的熏烤和硝炮的轰炸,完成了一场与土匪空前绝后的对峙,全村老小性命因此得保。

“何年何月建土城,筑之何用始何人?千秋奇迹无从考,留付渔樵话古今。”这是一个乡间诗人对于自己家乡一座屯兵城堡来龙去脉的追问,这种对物的追问有助于对人自身命运的思索。长久以来,我们忽略了身边许多古旧的事物,有时甚至视而不见。对于我们每一个生命个体而言,这样一座城堡,说到底就是一枚我们终身无法摆脱的地理胎记。

前些年,我曾与友人一起踏访过位于宜州德胜的河池守御千户所。这座始建于明洪武年间的军事设施,隶属于庆远卫。尽管比贵州的隆里守御千户所晚置了十年,然而,这座卫所的规模远比隆里守御千户所大。卫所内建有衙署、武庙、观音堂、三界庙等大型建筑,几乎是一个五脏俱全的独立社会。卫所设有城楼,城楼有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城楼基础均为细凿料石,城墙则为明代青砖,坚实牢固,蔚为壮观。清康熙年间宜山县丞署即驻于此,清雍正年间庆远府同知驻德胜时,衙署亦驻此,并设兵防守。民国期间,这里是国民政府机械化部队的训练场。现如今,除了东门和城楼遗址尚存外,其余均化为一地瓦砾,湮没在无边的荒烟蔓草之中。这些遍地开花的卫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保护了一方子民的平安,可谓功德无量。

但并不是每一个地方都有资格拥有这样的防御卫所。那些期盼国泰民安的子民们便将聪明才智发挥到了极致,构筑了一座座坚固的城堡,借以自卫。这里的每一块石头仿佛都刻着一张坚毅的脸庞,每一张树叶都盛满了清冷的月光。山石崩落,雷鸣电闪,仿佛都是滚石檑木的剧烈轰鸣;树木断折,山风鼓荡,仿佛都是短兵相接的激越之声。

是谁吹响了最后一声牛角号?是谁滚下最后一根檑木?我们无从得知。唯有那些在人们口中被称为“岜哉”的荒野建筑,此刻正悄无声息地蛰伏在苍茫的天地间,默默地咀嚼着过往的时光……

责任编辑   蓝雅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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