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满光阴的海碗
作者: 梁安早梁安早,瑶族,已发表文学作品二百余万字,出版有短篇科幻小说集《下一站,没地球》,长篇科幻小说《异星球》,长篇红色少儿小说《红细伢》等三十余部著作。曾获广西首届文艺花山奖新人奖,广西第七届文艺创作铜鼓奖,第五届少数民族花山文学创作奖,第四、第五届读友杯全国少儿短篇小说优秀奖,冰心儿童文学奖佳作奖等。
前段时间,我抽空回了一趟老家。由于老屋长久无人居住,墙角、檐下蛛网密布,到处布满厚厚的灰尘。打扫卫生时,我在神龛上发现一个倒扣的粗瓷大碗,这种粗瓷大碗在我们这里被称为海碗。取下来,拂去碗上的积尘,便呈现出它原来的模样。
这个海碗口大底窄,白瓷,沿边印了蓝条碎花相间的花样。它是我们平常用来盛装食物的普普通通的餐具。
此时,乌云将天空压得很低,整个村子灰蒙蒙的,看不到雨线,但能听到雨点敲击瓦背、敲击泥地和洒落在树叶上沉闷破碎的声音。
当我的手指碰触到碗口上那一个个坚硬的豁口时,过去的岁月立刻暴跳出来,硌疼我的心。
在我的家乡,无论是结婚、盖新房、生儿添女、考学高中等办红白喜事,作为民间传统宴席中最高规格的待客礼仪“十大碗”是必不可少的。十道简简单单的家常菜肴,一个海碗盛一道菜,即便肉的分量不多,哪怕是用豆角、萝卜、青菜来垫衬,当十道菜全端上桌来时,琳琅满目,便显出了主家对客人的欢迎和尊重,也能为主家争得场面与荣光。
“十大碗”的基本条件,当然是必不可少的十个海碗才能成套。可当时大家都穷,没有哪一家能备齐一套海碗,谁家若是遇到置办酒席时,便需要借几户人家的才能凑齐一套。我家瓦灶绳床,茅椽蓬牖,孩子又多,面色黧黑的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依旧是过着“半年糠菜半年粮”的生活。人的肚子都填不饱,而海碗,我们更是一个都买不起。
那年爷爷去世,尽管家里穷,操办丧事总还是免不了,父亲借遍了整个生产队的人家,才凑齐办酒席需要的海碗。可海碗容易碎,酒席当中那么多客人,小孩子跑来跑去一不小心打坏一两只是常有的事。我家的运气就特别不好,在这次酒席当中,就被人打破了一套海碗。来吃酒席的都是亲朋好友,父亲不想得罪人,便也不好去追究。
可打坏了借来的碗,自然是要赔偿的。当时一个海碗只要两毛五角钱,但为操办爷爷的后事我们已经欠下一屁股债,家里是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父亲打算把那只刚下蛋的母鸡卖掉,买碗赔给人家,母亲却坚决反对:“不行!家里的油盐酱醋和孩子们的作业本就全靠它了。”她掰着指头继续说,“母鸡一天下一个,一个四分钱,一个月就是……”
父亲打断她的话问:“打烂人家的海碗怎么办?总不可能厚着脸皮赖着不赔偿吧?”
母亲说:“当然要赔,但先缓一下吧,再另外想想办法,总不能活人给尿憋死!”
父亲黑着脸说:“现在家里穷得连老鼠都不愿来,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他佝偻着背蹲在地上,不断地揪自己灰白的头发,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母亲说得对,留着母鸡对改善我们家的现状会有帮助,可眼下赔不起别人的十个海碗,对于一向讲信用而又好面子的父亲而言,就成了压在心底的石头。
尽管借碗给我们的人家没有催要赔偿,可父亲见到对方,总觉得欠了天大的债,他总是谦卑地说:“再容我一段时间,我一定想办法赔你新碗。”
这个时候对方会摆摆手客气地说不急不急。他们越是这样,父亲越发不安,他总感觉对方话中有话,那个意思好像是在说不就是几个海碗吗?你竟还不起?我看你是故意赖账的吧……
父亲就这样忐忑不安却又无能为力地生活着,十个海碗的重量一直压在父亲的心上,他就像一只负重前行的蜗牛,行走得缓慢而沉重,他每天都心神不宁。有一次,他到山上挑着一担柴,因为走神,连人带柴从高坎上滚落,摔成严重的内伤。他害怕母亲逼他去医院,那样又得花一大笔钱,于是便瞒着母亲,自己寻思着弄点草药吃,心想过段时间伤情一定会有好转。却不曾想,草药并未见效,从此落下了一身毛病,药罐不离手,重活累活都不能干了。我十五岁那年,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时他才五十八岁。
后来每次谈及父亲的离世,母亲都流着泪说:“如果当初我一开始就同意卖掉母鸡买碗,你的父亲就不会因为一套海碗而忧郁成疾,不会因为心事过重而走神摔成内伤,也就不会过早离世。”
终于有一天,借海碗给我们的人家找上门来了,先是一家人,而后是几家人纷纷上门来催还他们家的海碗,他们催还的理由大致相同:“过几天打算办酒席,需要海碗了呢!”父亲一脸的苦相,低着头哈着腰,唯唯诺诺地说:“再容我一点时间吧。”
一来二去,人家早已经没有了起初的耐心与客气,丢下一句“不行”!便限了还碗的时日愤慨而去。
父亲被逼得没办法,只好出门四处去借钱。可爷爷去世时我们还欠着亲戚朋友的钱未还,即便是家里有点钱的人,也不愿意再借给我们。父亲耷拉着脑袋去,又灰头土脸地回来,默默蹲在屋檐下看着在土里刨食的那只母鸡长吁短叹。
这一次,母亲只好说:“把母鸡卖了吧!”
于是,父亲提着母鸡准备走两个小时山路到乡街上去卖,正巧在村口遇到一个走村串户贩卖瓷器的货郎。
他与货郎谈,问能不能用一只母鸡换一套海碗。
货郎很实诚,说一只母鸡换一套海碗,我父亲会有点亏,便给了十三个海碗。
父亲把换回来的海碗如数还给了几户人家,还剩下三个,于是我家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海碗。对于这三个海碗,父亲格外珍惜。为防止与别人家的混淆,他特地请村小学教书的老师在碗底中央錾上一个“顺”字,那是父亲名字中的最后一个字。
他把三个海碗看得无比金贵,平日里是不会拿出来使用的,更不允许毛手毛脚的我触碰,生怕我一不小心把碗打烂了。
可是,父亲越是小心谨慎,老天就越喜欢捉弄他。
那年生产队的一头耕牛摔断了腿,队长便自作主张将牛宰了,按人头均分牛肉。
对于几个月不知肉滋味的人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珍馐,家里人人欢天喜地,比过年还热闹。
父亲说,三个海碗来到我家后,还没装过肉,如今就让它们尝尝肉的滋味。当时我人小,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用海碗去装肉,用竹篮不是更方便吗?后来我才知道,他这样做有他更深层次的目的,那就是向队里人宣扬:我家也有海碗。
读初二的哥哥和读五年级的姐姐自告奋勇去领牛肉,其实不用他们提出来,父亲也会叫他们去的。他就是想借哥哥和姐姐的手,向队里人展示他那隐藏得极深而又小小的卑微的尊严。
一想到晚上有肉吃,兄妹俩高兴得过了头,一路上唱着笑着往家里跑。
在半路上,哥哥被石头绊了一跤,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手上的两个海碗也飞了出去。
哥哥顾不上查看自己身上的伤,爬起来先去查看两个海碗是否完好。姐姐吓傻了,呆呆地站在旁边一动也不动。
他们两人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条饥肠辘辘、眼冒绿光的瘦狗闻到肉味飞快地跑过来,叼起地上的一块牛肉迅速逃得无影无踪。
看到两个碎成无数块的海碗,哥哥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眼泪夺眶而出。姐姐也回醒过来,问哥哥:“回去怎么向爸爸交差?”
哥哥抹去泪水,捡起那块沾满沙尘的牛肉到溪边洗干净,交给姐姐说:“你先回去,我去把那块牛肉追回来。”
父亲听姐姐说哥哥打烂了两个海碗,还丢了一块肉,大发雷霆,说,回来就抽他的筋剥他的皮。
到吃晚饭时父亲的余怒还未消,继续在那里骂骂咧咧,说,不仅要狠揍哥哥一顿,还要饿他两天。妈妈怎么劝都没用。
晚饭后又过了两三个钟头,依然不见哥哥回来。妈妈惶惶不安,说:“你就别骂了,我怕这个孩子一时想不开做傻事了!”
经妈妈这样一提醒,父亲立刻慌起来。
去年相邻生产组的一个女孩因为丢失了一把锄头,被父亲责打一顿后想不开,跳进了一口深潭里。
父母带着我和姐姐举着火把,在黑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边喊着哥哥的小名一边寻找。
老家地处桂北一个偏僻的大山里,这儿峰峦叠嶂,林木参天,又在沉沉的黑夜里,想要找到一个人,比大海捞针还要难。
喊着喊着,父亲的喊声变成了哭声。
后来,全生产队的人都出来帮着找哥哥。最后,在一个石洞里找到蜷缩成一团的哥哥。
父亲一把抱住哥哥,说:“我们回家吧。”
哥哥摇着头反复地说着:“我把两个海碗打烂了!我把两个海碗打烂了!”
“打烂了就打烂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回家后,哥哥再也不肯去学校了,谁劝都没用。他的班主任还亲自上门来劝他,说他的成绩这么好,不读书可惜了。
哥哥说,他要用劳动弥补回打烂的两个海碗。
班主任摇头叹息。
后来母亲无不愧疚地对我说,假如不是因为那两个海碗,凭着你哥哥的学习成绩,他现在一定坐在明亮舒适的办公室里,领着不错的工资,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不像现在这样风里来雨里去四处奔波地生活。
哥哥虽然是个半大的小伙子,可像一头铆足了劲的牯牛,每天埋头干活,再重再累的活也从不叫一声苦。
当时的哥哥务农后,家里的生活渐渐地有了一些变化。
两年后,分田到户。是的,虽然早些年就开始实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但我们村确确实实迟到了五年。
种完田,哥哥就跟着别人出去打工,伐木、挖煤、下窿道……哪种活能多挣钱,他就干哪种活。
哥哥吃苦耐劳,勤劳肯干,家里的生活越来越好,几年后,那座茅草旧房被推倒,建起了新瓦房。
新居落成办酒席所需要的海碗,我们再也不用挨家挨户去借了。哥哥盘算好需要多少海碗,一次性买齐回来。
母亲看着那么多鲜亮的海碗,感叹地说,要是这种日子提前几年来就好了。
当时,父亲的病已经很重了。之前剩下的那个海碗,变成他装药汁的药碗了。他大碗大碗地喝着那又黑又浓又苦的药汁,他坚信这些药汁能延长他的生命。可惜,他越喝手越没力气,好几次海碗从他手中掉落在地上,没碎,但碗口磕碰出许多豁口……
喊声将我从静想中拉回到现实,是堂哥叫我去吃晚饭。我不知道我沉思了多长时间。
外面雨过天晴,夕阳西下,一缕阳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正好照在海碗里,金色的光芒占据了整个碗,就像盛满了过去的光阴。
我有点怅然若失。
堂哥说:“走吧,捧着一个破碗愣在那儿干什么?早该把它丢进垃圾堆里。”
“不!”我摇着头说,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回到神龛上。
从堂哥家回来,深蓝的夜空中开满了星星的花朵,夜虫在看不见的角落里低吟浅唱,乡野已被黑幔吞噬。
我回头看了一下整个小村,每家每户都亮着灯火。那些灯火在相互欣赏、相互融合,汇聚成一个明亮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座座两三层的楼房安静地矗立在那里,许多楼前,停放着轿车……
我忽然坦然起来,是啊,海碗只是一个光阴的载体,它即将走完自己的历程,就像历史的车轮,总是在不断地前行,不断地抛弃一些落后的东西。比如这个海碗,曾经和我们的生活密切相关,然而,都已成为过去式。那么,就让它成为过去光阴中苍凉的歌谣吧。
责任编辑 蓝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