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了

作者: 卢涛

卢涛,女,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柳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柳州市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散见于《小说月刊》《小小说月刊》《小小说选刊》《广西文学》《红豆》等刊物。出版有作品集《麦田的孩子》。

申晴,你难道真想一直当模特?

刚才来火车站之前,在那间我待了快四年的宿舍,隔壁床的小江西问了我这个问题。她和我一样,都是宿舍里剩下的没有收到面试通知的人。她亮晶晶的眼镜片反射着房间里的日光灯,让我感到很不适应。

现在还不知道,管他呢,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翻着手机里摄影师给我刚刚发来的工作样片。这套所谓早秋仙女气质的连衣裙真是丑,我心想。

秋天来了,意味着距离明年我毕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看到宿舍的其他同学不断接到公司邀约面试的电话,心里本来并不着急的我,也莫名其妙地焦虑起来。

我叫申晴,主业是学生,副业是网拍模特,专门走性冷淡风的那种。

我知道我长得并不主流,细长的单眼皮在脸上安安静静地摆着,脸上还有一些细小的雀斑,像是恋人亲吻后不小心留下的痕迹。不知道为什么,圈里突然流行了一种奇怪的风潮,模特多是像我这种类型的女孩儿。大多数的时候,摄影师都会让我呆呆地望向镜头,或者望向远方,或者低头沉思。总之,用他们的话来说,我不笑的时候,就特别有吸引力,不招摇却性感。

其实,我原来并不喜欢被拍照,因为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黑色镜头后面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不该笑。从小到大,我都害怕展现自己的情绪。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当我被告知,我可以不用笑,甚至可以发呆的时候,我似乎增强了在镜头前的自信。哪怕这种自信是虚幻的,是建立在摄影棚的虚幻里的。

那些对着我的长短镜头,我不再把它们看作是冷冰冰的机器,而是把它们当作是记录生命的朋友。它们背后的人我不想去了解,就像他们并不想了解我一样。镜头是真的,比人要真实得多。应付它,比应付人要容易得多。

经常合作的摄影师都会埋怨我,申晴,你底子这么好,你要勤快点多接单。我拍过很多模特,她们都没有你有味道。

我自然知道这是男人对我献殷勤。这时,我会故意轻轻撩起不小心掠过额头和嘴边的碎发,对着男人们幽幽地说,那以后,你只拍我好了。我随便你怎么拍。

镜头后面,男人们都别有深意地笑了。这笑,我当然懂得是什么意味。我知道自己还有着年轻的脸和青春的身体。

我妈王美清对我的长相从来持着悲悯的心态。她和我爸都很好看,偏偏我像是被抱错的孩子。自从我爸死了以后,她的美也就成了一件奢侈品,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细细打理自己的头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把自己的指甲一个一个打磨成温柔的圆弧,再涂上亮晶晶的指甲油。

记得高考前,我和很多人一样,把头埋在被窝里看书,靠手电筒微弱的光写着数学圆锥曲线的最后压轴题。被窝里面的空气包裹着汗味、油墨味,提醒着我每一个凌晨的到来。我甚至愚蠢地把风油精抹在自己的眼皮上,试图赶走瞌睡。火辣的刺痛,让我的眼睛根本睁不开,只能痛苦地用半开半合的眼睛去看一个个像蝌蚪一样蠕动的文字。

然而,我还是只考上了这所中不溜秋的大学,拿着中不溜秋的学分,也许将来要面对一个同样中不溜秋的人生。

正想着,口袋里的电话响了。“我吹过你吹过的晚风,那我们算不算相拥……”《错位时空》的铃声把我从时不时冒出来的记忆中唤醒。

我妈说,你还有钱吗?电话那一头的她语气疲惫。

我说,还有的。你不用担心。

我妈说,你自己注意点。家里面的债,还有五万块钱就还完了。

我说,这个月,我再给你寄一点钱过去。

我妈说,不用了。你现在找工作也需要花钱。

我说,拍照的时候都有免费盒饭。放心吧。我自己有饭吃。死不了。

我妈说,你这个人,干吗动不动就说“死”字?

我说,无所谓啦,童言无忌。

我妈挂掉了电话。花店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我知道大部分时间,她只能和一堆快要枯萎的玫瑰蔫蔫地待在一起。

姑娘,你去哪呢?邻座的女人主动开口向我搭话了。

哦,去南城。我淡淡地回答。

这么巧?我也去那里。姑娘,你去干吗呢?是回家,走亲戚,还是找朋友?女人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开始不停地发问。

眼前这个女人,让人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的高低眉。一高一低的眉毛像是一对急着想要分开的情侣,滑稽地趴在一双圆眼睛上面。一个黑色背包被她反抱在怀里。她整个人打扮得土里土气,丑陋的嘴唇往外翻,露出龅牙的样子还真不好看。

隔着走道,那个带小孩的年轻妈妈一直在努力地摇晃那个不停哭泣的孩子,像是摇晃一个簸箕里的红薯。而我身边的那个中年男人歪着头,耷拉着眼皮,很快进入了梦乡。

我并没有打算要跟她聊下去,我妈一直提醒我要小心陌生人。她动不动就拿隔壁家三叔的侄女被拐卖的事情来教育我,说你这么笨,骗子就专门骗你这种人。

女人说,姑娘,我看你的样子还是学生吧?你应该是去找工作,对吗?

我说,哦,你怎么知道?

女人说,你和我儿子差不多年纪,他也在找工作。

我说,哦,你儿子在哪个大学啊?

女人说,我儿子没有这个福气上大学,他没那么聪明,如果不当兵,也上不了大学的。

女人自顾自地往下说,姑娘,我跟你特别有缘分,我一见你就特别喜欢,不要嫌我啰唆。如果你能够成为我家媳妇,就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你看你眉毛顺顺的,眼睛亮亮的,一看就是个好姑娘。怎么样?我给你看看我儿子的照片吧。她的目光里充满着怪异的慈爱。

我被她盯得不太好意思,脸发烫起来。除了摄影师的赞美,现实生活中还没有太多人这么直接地对我表达好感。我对她过分的热情感觉到难以招架。别说做谁家的媳妇,就连爱情都离我很远。

我不由得想起了原非。水南路的秋夜,特别清冷。我仿佛又看到他说出分手时,他眼里的无力感。想起了他第一次吻我时的慌张,想起了他抚摸我裸露的脊背时手掌的冰凉。我没有出国经历,也不是名牌大学毕业生,我甚至没有去过原非全家经常去聚会的地王大厦云顶餐厅。一句话概括,我不是他家想要的优质女孩。

我的爱情,大概已经死在了那一场秋天的离别里。

每个人也许都生活在无边际的原野上,不断寻找,又不断放弃。瞬间的温暖,终究会被背影代替。我删掉了原非的一切联系方式。就在你好、再见之间,一个删除键,就能痛快地甩掉一段痴情,仿佛这段感情从未出现过一样。

我还在想着。这个女人掏出了一个边角已经破损的国产手机,把手机里的一张像素实在不高的照片递到了我的眼前。没办法,我只好敷衍地看了一下。照片里,一个年轻的男生穿着迷彩军装,在一片看不清楚轮廓的灌木前站立着,平头,很精壮,眉眼俊朗,似乎有几分熟悉。

女人原来就错开的高低眉,仿佛离得更远了。她笑眯眯地说,怎么样?不错吧。我儿子可听话了,又孝顺。要是你能当我家媳妇,我这辈子就知足了。

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真的只是为她的儿子找媳妇吗?在我的脑子里立刻闪现出网上看到的那些女大学生被拐卖后离奇失踪、身首异处的社会新闻。

似乎看穿了我的顾虑,女人说,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这次是去看我儿子的。你知道吗?我其实有病,才刚刚出院,也没钱了。我也不打算治了,家里面剩下这一点老底,还要给我儿子娶媳妇呢。女人的语气一下子低沉起来。

她从自己黑色挎包的侧面口袋里,摸出一个矿泉水瓶。看得出,那个矿泉水瓶已经很旧了。白色瓶盖上的齿缝里有着黑色灰尘的痕迹。她小心地拧开了瓶盖,往自己的嘴里倒了一口水。她因为干燥而显得有点脱皮的嘴唇,似乎得到了点滋润。她右手手背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黑色斑,像是伤疤,又像是胎记。

她抿抿嘴,把盖子盖好,转向我说,我真的不是坏人。我这一回出院就没打算再进去治了。其实,治了也没用,我知道。医生让我能吃什么尽量吃什么,想做什么尽量去做。

阿姨,不好意思,您要多保重。我对这个女人的命运产生了一些好奇。

女人说,反正,我也想好了。以后我走了,就剩我儿子一个人了。这次去看他,我心里头总在惦记着帮他找媳妇的事。今天我看到你,就觉得高兴,你不要介意。

我说,阿姨,您就别操心了。也许他有女朋友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他有女朋友?女人的脸上僵硬了一下,神情有一秒钟的凝滞,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又说,他不可能有女朋友的。他这个人呐,就是太老实,没有女孩子喜欢他。

这年头,老实的年轻人,女孩子才喜欢嘛。出于礼貌,我顺着女人的话安慰她。

我这一次去看他,也不想让他担心。看完他,我就回老家了。再把家里面的事情处理一下,也许就……

女人停住了,没有往下讲,仿佛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失去了力气。这一瞬间,我想到了我爸申海的死亡。

我爸死得是有点蹊跷的。听我妈说,他是喝酒太多,结果被呕吐物堵住了气管,活活憋死的。这个世界上有千万种死法,也许,这种死法是最让人哭笑不得的。酒,也许能够让人暂时忘掉现实中必须要面对的问题;但酒,同样会在你不注意的时候,要了你的命。

我爸在柳市的钢铁厂做流水线班长,因为工厂扩建,我爸跟着项目部远走他乡,跨越了大半个中国去谋生。偶尔,他会打电话问一问我的情况。即使在申家大家族里最热闹的宴席上,我也很少看见我爸开怀大笑。他只会沉默地端起白色的小酒杯,往后一仰头,把透明的酒倒进喉咙里。

有一年春节聚会,他从姑姑家骑着自行车送我回去,闷不吭声的他突然对我说,申晴,以后你要记得我啊。

那时我只有七八岁,正好奇地研究夜里那些擦肩而过的路灯到底有多少盏,丝毫没有在意他的话。

我爸说完这句话,又继续骑着车,闷头往前走。这个场景,有时候会在我梦里反复出现。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用手可以摸到他褐色皮衣上结着一层白白的霜气,凉凉的。

直到有一天早上,我一如往常地在镜子前梳头。我妈接到一个电话之后,喃喃地说了一句,你爸……死了。死了……也好。

那时,我妈和我爸已经离婚快十年。从我妈的脸上,我看到了一种难过、高兴、解脱又遗憾的混合体……

女人又从她那个黑色背包里,掏出几个药瓶,仔细地把里面的药片依次倒出来,用一张白色的餐巾纸垫着,放在了火车一尺见方的小桌子上。一颗,两颗,三颗……

女人说,我这辈子只想看到我儿子娶上媳妇。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视线望向了车窗。恍惚之间,我竟然觉得女人和我妈叹气的表情有些相似,连侧脸都有些相似。

真是见鬼了,我赶快逃命似的把眼光转回来。

窗外呼啸而过的是一片片绿色的山林,这里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没多久,火车就开进了山洞里,巨大的轰鸣声回荡在黝黑的隧道里经久不息。

夜色缓缓地滑进了繁华的城市里,行驶着的火车,也慢慢地驶进了车站。又是一个平常的夜晚。我和女人被流动的人群慢慢地推向了车站的出站口。

我说,您和您儿子联系了吗?

女人说,我不联系他。我偷偷去看他一眼。

我说,这怎么行呢?

女人说,我就在候车大厅歇一会儿。她用手指了指左前方,那是候车厅的位置。她手背那块黑色的斑,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显得特别突兀。

这时已经是秋天了。我的嘴唇干干的,嘴角边结了一层白色的壳。我用舌头舔了舔,觉得这触感好像小时候我很想吃糖,可是只能舔到糖纸的硬质感觉。

不知什么原因,女人的脸色开始变得有点发青,她顺势抓住了我的手臂,用一种哀求的语气说,姑娘,你能陪我一会儿吗?

她的手掌冰冷,还有些颤抖。我不确定她是否是在演戏,因为她很有可能是一个人贩子,也许她的同伙很快会和她一起把我当作逃跑出来的农村媳妇,然后顺理成章地把我拐去某个不知名的山村,丢进某个阴森的黑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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