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

作者: 银辉

银辉,本名吴仁辉,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飞天》《广西文学》《中国铁路文艺》《天津文学》《安徽文学》等刊物。著有长篇科幻小说《归去来兮》。

滚烫的开水倒入杯中,干瘪的茶筋便开始翻腾起来。一些茶筋在翻腾中慢慢上升,一些茶筋在翻腾中慢慢下沉,上升的拼命往上挤,不顾一切地把同伴推开或者架空,给自己占据一个理想位置,冒到顶上去;下沉的则是你搡我我扯你,自己下去了就拼命把第一、第二或第三者也拉下去,甚至一个跟斗把本在自己上面的拉到自己身下,死死压住。这样一下下,一根根就都心甘情愿地在各自的位置上静下来,开始慢慢膨胀,慢慢地就变成了叶片,黛绿色的,在舒展中徐徐向四周洇出缕缕如烟般黄中带绿的颜色,几秒钟前的仇敌,几秒钟后就已变成兄弟或者说是情人了。

阿斗还从来没这么细致地观察过泡茶的情形,觉得挺深刻的,就坐在那发呆了。阿斗一发呆,就会感到有一个满脸白花花胡子的清癯爽朗的老头在瞥自己,一脸不怀好意的坏笑。阿斗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那样一个老头那样毫无来由地瞥自己,这让他如履薄冰、如坐针毡、如临深渊。谁知这时候打字员小颜就进来了。小颜穿得很鲜亮,当然长得也很鲜亮。小颜一进办公室,阿斗立刻就有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压抑,多少有些懊恼地瞥了她一眼。当然,小颜是丝毫没有察觉到这种压抑的,她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径直走向阿斗,将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放在阿斗面前,说,主任交代了,让你帮他校对。她又歪过头将脸凑近阿斗,身子半靠在桌上望着阿斗问,想什么,神秘兮兮的?

想什么呢?其实,当阿斗见到泡茶的情形时,心里本来挺激动的,但是阿斗的激动却由于小颜的到来给破坏了。于是阿斗就不理小颜,拿起文件就看。或许是小颜对阿斗的这种举动司空见惯了,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用右手亲昵地理了理阿斗额头上的一绺乱发,那张脸干脆就贴在阿斗脸上了。别太酷啦。小颜多少有点讨好地说。

干什么你?阿斗立刻把头一歪,说,这是在办公室,给人家看见了像什么话嘛?在公共场合,阿斗历来是很有分寸的,特别是对小颜。尽管,就在昨天晚上,两人还一起滚在阿斗那张吱吱作响的单人床上。可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昨天晚上小颜到阿斗的单身宿舍,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后来阿斗说,晚了,我要睡觉了,你回去吧。小颜说,我不走,我不走了。你不走怎么行?阿斗说,我早跟你说了,我们之间早就完了,这是你父母决定的,我不能因为你跟了我就让你父母把你的腿打断了。小颜就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从背后双手箍住阿斗,说,我还不知道你?明明是你不想要我了,故意拿我父母来搪塞,我哪点不好嘛?阿斗说,谁说你不好啦?明明是你一家人都反对,我才快刀斩乱麻的。小颜就问,就是说,其实你是舍不得我啦?说着小颜一闪就倒在了床上。阿斗本想要拉小颜起来的,但是当他一见到躺在床上慵懒且凹凸有致的小颜时,他又不想那样做了。他的想法是:既然我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不走我有什么办法呢?反正又不是没跟你睡过,既然跟你睡过,睡一次跟睡一百次就没什么区别,当然分手前睡与分手后睡也没有什么区别了。这么一想,阿斗就心安理得地插好了门上的销子。

可现在并不是在家里。阿斗早已将与小颜分手的事公之于众,自然就不能授人口实。何况不久前段长已有暗示,说他工作挺不错的,叫他好好干,段里不会亏待他的。现在这年头,什么事还不是段长一句话?所以段长说的段里其实指的就是他自己。而且,有件事最让他感动,段长对他的另眼看待似乎很有来头,是不是有意要让他做段长的乘龙快婿呢?这个也未可知。当然,阿斗自认为还是称职的,他所管的几个项目,在集团公司里都名列前茅,而段长的千金小巫早就跟他眉来眼去了,这就是资本啊!想当初,他刚从业务科调到办公室来时,段长就很坦诚地对他说,我们这随便丢块砖头就砸中一个大学生,走技术这条路竞争太厉害,你文章写得好,还不如换条路走走,这就是捷径。段长跟他非亲非故,能与他如此推心置腹,可见是另眼相待。最重要的是,新一轮的干部竞争上岗马上就要来了,而以他的条件,段长又会舍他其谁呢?

但是当阿斗看到由主任起草的这份文件,心里马上就有了气。作为一个管着两千多名职工的堂堂办公室主任,阿斗觉得他不但需要有相当的外交和谋划手段,还要有相当的公文撰写能力,可惜主任除了在酒桌上绝对胜任,其余的便什么都没有了。其实,这份《关于加大力度严控成本的会议纪要》不应该是主任写的,但凡段里开会,主任和文秘干事都一起参加,主任只是在圆桌上紧挨段长坐着,适当时笑笑,或者点点头,以证明自己把领导的意图完全听进去了,真正在某个角落里手忙脚乱的是干事阿斗。只是五天前阿斗出差了,才有了这份让阿斗感到头疼的文件。这份纪要除了段长那句骂娘话没写上外,所有讨论的话题、谁谁的建议,还有谁谁的反建议都毫无遗漏地罗列其上,阿斗仿佛都看到会议中炸开锅的情形了。难怪主任一见他回来就走开了,是叫他帮他抹屁股咧。当初,他刚到办公室时,主任就对他说,别的段的主任是什么都不管的,什么事都是文秘一人揽着,你也该锻炼锻炼才是。他这才知道,为什么主任调到办公室还没几天,他也跟着从业务科调到办公室来了。

阿斗的思绪从文稿转移到主任,再从主任回到小颜身上。他越来越觉得自他工作后,就像交了霉运一样,什么事都不能遂愿了。先是分配问题,本来一个跟他很要好的大学同学邀他一起调到新线去的,集团公司在北边开了条新线,需要大量人才,且那里的人大都来自五湖四海,门第观念不重,只是新线艰苦,一般人都不愿去,但这恰恰给像他这样的人留下了空间。而最重要的是,他老家就在北边,如果他去了那里,探望父母的路程绝不会超过两个小时。可他却担心一开始就给领导爱跳槽的印象,踌躇了好久,最终还是不了了之。当然,他心里其实还有个小九九,就是他寒窗苦读这么久,还不是为了脱离农村走向城市?就凭这,他觉得就是赖也要赖在城市里。不曾想这里人才济济,什么又都按部就班,而且,这里的明争暗斗就跟狗身上的虱子一样多,派系林立,相互倾轧,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的,哪有他一个初生牛犊的位子?而他的那个同学,却在不到六年的时间里,已由一名助理工程师爬到副段长的位子了。接下来就是恋爱,他本来是想追同在业务科的段长的千金小巫的,小巫好哇,小巫长得小巧玲珑,文静得简直就是一只小兔子,没想到小颜捷足先登了。他与小颜完事之后,才知道小颜不是处女。于是他便想,得出去走走,去久点,小颜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她一耐不住寂寞,说不准就会出事。

阿斗来到段辖内最东边的一个车站,这是他今年包保的车站。段里把段机关干部分配到各个站去,对该站实行全方位包保,如果该站在安全、任务上出一点纰漏,当事人和车站就要受罚,包保干部也受罚。从这点上说,阿斗又不想出事了。

这是个位于县城的三等站,六股道,依山傍水,县政府就在车站不远处。阿斗一下车,先往值班室走,想看看值班员的值班情况。这几年,总公司每年是给了涨工资的指标,那也仅仅是指标而已,实际上一分钱也没多批给各集团公司,涨的钱都得由各集团公司自己想办法解决。集团公司没辙了,就只好走两条路,一条是严控成本,另一条是拓展货源。车货分离后,货运直接由货运中心负责,车务段再不用为货运量发愁了,而作为设备管理运用单位,只有严控成本一条路可走。集团公司所给经费每年以百分之八的递减,让站段只好勒紧裤腰带,能省的地方就尽量省,实在省不了了就变着法儿从工资里扣,弄得职工怨声四起。

一年前,阿斗来到一个四等小站检查,看着连片连片的荒山野岭,立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由该乡出地出人力,他们出钱,联合开发荒山野岭种植果树。他计算了一下,种植果树花费不大,经济效益显而易见,这对于一个经济落后的穷山沟来说,那可真是美到天上去了,还为铁路挽回了市场(外运)。于是他立即把这个想法跟乡长说了,乡长竟蹦起来,两只粗壮的手死命地钳住他的手说,好好好,我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缺钱咧!阿斗马上向段长汇报了此事,极力促成。段长先是让他给说通了,谁知一上到段务会,竟遭多数人反对,要命的是到后来段长竟也反戈相向,理由是:一、农民不好合作,后患多多;二、段上找不出谁对种植果树有特长,外行人不好管理;三、堂堂一个铁老大,竟要与农民合作,成何体统?不干。他就不好再作声。其实第一条、第二条都不是理由,只有第三条才是他们的心里话。但是现在事情已明摆着,海陆空都在挖空心思争市场,谁要不走多元化道路,谁肯定就要死翘翘。你们就等着死翘翘吧。

经过售票室窗口时,阿斗听到站长和值班员小彭正在里面争什么。站长说,你倒好像有理咧,就你这个态度,往后谁还敢到我们这来买票?客运量上不去,完不成任务,你一个月的工资又从哪来?哼,从哪来?小彭不屑地说,我一个月每日每夜拼死拼活地干,早对得起那几张七扣八扣剩下的毛票了,你还想要我怎么样!站长又说,亏你还好意思说,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铁路早就关门大吉了,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吧!得了吧你!小彭马上又怼了回去,说,别把铁路成这个样子的责任赖在我头上,我只是个干活的,大政方针又不是我出,现在上面勒紧了,你们就变着法子克扣职工的钱,出去撒泡尿也不行,你们没本事就滚蛋!别只知道坐在那指手画脚!阿斗听到这,差不多已迈进门槛的脚马上缩了回来。他觉得他这个时候进去是很不明智的,尽管他还远没有运筹帷幄的资格。他就是怕小彭把他也骂个狗血淋头,那可就划不来了。这时一个崭新的想法马上在他脑子里形成了,他觉得这个想法段长知道了一定赞同,就是从今往后,不要再提什么为单位贡献长贡献短了。现在已不是你替单位干活,而是单位给一份活让你干,你自己先给自己贡献贡献吧,要是自己对自己都透支了,你还贡献个屁!你就玩完了!

后来阿斗才知道,小彭情绪的症结主要来自家庭,准确地说来自老婆。铁路又加工资啦!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但是小彭上交的钱并没有因加工资而增加,老婆为这事一直严加逼问,并斩钉截铁地认为小彭在外花里胡哨了。这样一来,家里鸡飞狗跳。一个字——难。

晚上吃过饭,阿斗来到乡里一家旅店住下。旅店极其简陋,除了床铺和一盏细小的日光灯,剩下的就只有耗子了。阿斗在大学里学的虽是运输专业,却对诗歌情有独钟,如“生活/是一锅煎糖/愈搅愈黏”,正是他念书时苦思冥想得来的,后来还上了院报,他成了运输系公认的诗人。但是这会儿阿斗的心思一点都不在诗上,而全游到小颜身上去了。想当初,因为小颜的父母嫌他家在农村,不同意她跟他交往,他连想都没想,就顺着小颜父母的竿子往上爬了。怕什么呢?反正我并没有失去什么,当然小颜也没有失去什么,两人都还是两个具有完整意义的人。他对这挺无所谓的。不久他们段搞联欢,在舞会上小颜认识了西站货运员阿军,只一曲下来,两人便打得火热,她对小巫说阿军是她同学,接着周末两人便去了另一个城市玩了,第二天晚上才回来。本来这件事阿斗是不知道的,两人在回来的车上相偎在某个角落上时,恰巧被阿斗的一个哥们儿看到了。要命的是两人还跟阿斗的这个哥们儿神侃起来,这就等于是告诉阿斗了。阿斗的那个哥们儿后来跟阿斗说,当时他就坐在两人对面,小颜把头靠在阿军肩上,眉飞色舞地聊着,几乎是说一句话就把那只极不安分的手甩在阿军的身上。阿斗刚听到这,就觉得很好笑,于是就开怀地笑了。可是刚笑了一下,阿斗又觉得他是不能笑的。小颜是他的人,他的人跟人家都这样了他怎么还笑呢?于是阿斗就不笑了,不笑之后的阿斗就觉得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们,他得有所表示。阿斗是这么想的,既然小颜一心要跟阿军,他偏不让,他要以他的人格魅力再把小颜勾过来。第一步是让阿军竹篮打水一场空;第二步是待一切稳定后,再找个借口把小颜甩掉,让她尝尝未经他同意就擅自走人是怎么一个结果。但是阿斗觉得不能操之过急,得让两人的感情深一些再出击才更见效果。就这样,阿斗整整忍耐了十天(十天,对于一个现代爱情故事来说,实在是个天文数字了)。在第十天的晚上,他潜入打字室,在电脑上打上一首诗。诗的末尾是“但愿/那个漂泊的旅人/能重新登上你/温馨的客船”。阿斗自认为这首诗写得不赖,打动一个人绰绰有余,尽管有抄袭之嫌。打好后,阿斗再在一张纸上写上“请进入ZXY(致小颜)”。用夹子压在键盘上。第二天上班不久,阿斗果真就见小颜在那里抽肩膀了,抽得好凶。门掩着。他看看小颜反省得也差不多了,就慢慢推门走进去,在她身边坐下,将早已想好的台词和盘托出。小颜,说真的,失去你后,我才感到拥有你时的可贵。那一个个温馨无比的夜晚,现在回想起来竟是那样令我心动,所以我要说,请让我重新登上你的客船吧,我是个好水手——不,我是个好船长,我会把船开到有花香鸟语的彼岸的,相信我!这席话刚说完,小颜的情感就像洪水一样势不可当。她忽然站起来,边哭着双手边在阿斗的胸上擂起来,跟电影镜头似的,以致隔壁的隔壁的段长都走过来了。段长盯着阿斗半嗔半笑说,你小子,真有两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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