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村坡的温暖火塘

作者: 何述强

何述强,广西罗城仫佬族自治县人,仫佬族,“仫佬族散文三杰”之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九届高研班学员。现为广西音乐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广西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广西散文学会会长。出版有《山梦为城》《凤兮仫佬》《隔岸灯火》等。

听朋友说要看古树,就要到木村,南宁市江南区江西镇的木村。木村,顾名思义,自然与木有关。木,指树,也指树叶。教育家杨昌济有副对联:“自闭桃园称太古,欲栽大木柱长天。”这里的大木,指的是大树,栋梁之材。杜甫诗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鲁迅诗句“洞庭木落楚天高”,诗中的“木”,指的是落叶。

朋友说木村是一个很古老的村庄,那里古树成群。除了老樟树、大叶榕、小叶榕、铁凌树、华南朴,还有数百年的见血封喉树,这是异常珍稀的树木,在广西大地上已经非常稀有。我的头脑中马上浮现出一个树林阴翳、古木参天、翠气氤氲的所在,高树上有风在吹,林间有鸟鸣,树林边有各种虫鸣,那是怎样令人向往的地方!朋友给我透露的这个关于木村的信息,短短几句话就引发了我的无限遐思。

朋友还说,木村的人爱古树,在古树下面供奉有他们的土地神,还有各种神灵,逢年过节会去给这些神灵上香。万物有灵,这些大树也是有灵性的,因为内心存有敬畏,这些树历经历史的颠荡,最终都保存了下来。

我想,有成片古树的地方,必然是一个宁静的所在。那个地方不会有太多的喧嚣和戾气,不会有太多的傲慢和争执。古树不仅可以守住一个地方的水土,还可以涵养一种元气。我到过柳城县的新围村,那里保留有一片神奇的古树林。枫树居多,那时节流光溢彩,绚丽非常。新围村过去建在没有树的平地上,后来得高人指点,说没有树,涵养不了风水,于是他们的祖先就围绕着那个村庄种了很多树,慢慢地就长成林了,村子就叫新围村。改为新维村是后来的事情。这种聚纳灵气、涵养风水的做法,古人是有考究的。我们可以不尽信,但是也不能忽略了这种民间文化的存在。

朋友还说,木村有一座古庙,古庙供奉的是一块石头。这就让我感到很惊讶了,一个以木命名的村庄,自然木就是天,木就是地,但是它居然供奉一块石头!看来这里边有它的奥秘,有它的哲学。我想起《红楼梦》里面耳熟能详的两句词:“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看来木与石在冥冥之中是有前世的约定的,电光石火、沧海桑田之后,两种物质的秘密交流,静悄悄地在中国南方一个古老的村庄里演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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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朋友这么一介绍,去探访木村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了。终于等到了一个相对从容的双休日,约了朋友,一同前往木村。

在汽车导航系统引领下,我们从青秀区出发,过邕江,一路驰向江南区江西镇,去找寻我慕名已久的木村。准备靠近木村的时候,我看到满山遍野都是速生桉,心里面多少有点纳闷,这被速生桉渐渐包围的古老村庄,难道还会有我梦中的潺潺流水寂寞林,木石前盟高士坛?且不论速生桉有没有破坏土壤和水质的科学依据,就是从景观方面来看这些树,它的确不美。因为它们长得太规整了,身材单薄,一味地挺得直直的,没有表情,没有变化,没有对大地流露出什么好感,它们似乎是为执行某种任务而来。因此,我对速生桉素来找不到什么特别好的感觉。

好在进了木村以后,村庄的味道浓起来了。植被给人的感觉是那种没有被人动过手脚的相对原生态,弥漫着熟悉的村庄气息。我看到了一方大大的池塘,水不算清,但是已经相当不错了。水汪汪的池塘是村庄的眼睛,让人一见倾心。每到一处村庄,村前有汪汪的池塘都能让我激动难耐。木村池塘周边有一块开阔的土地,树木很多,掩映着新建的一些楼房,但看不见古村。环顾四周,我们看见了岭上有一棵特别高大的树,于是便朝那棵树开车过去。

这棵大榕树被称为“定海神针”,有碑刻。它的旁边也有一个水面开阔的池塘,塘边有树,有竹林,环境优美。这个“定海神针”的由来是,当初榕树上垂下一条气根,年代久远,已经接通地面,形成一条高20米左右的笔直树干,树身粗壮浑圆,仿佛南天一柱,又像是一根稳住簸荡大海的“定海神针”。它与这大榕树的主干一道并肩作战,对抗着这岭上的风霜,挑起三百年悠悠岁月,白云苍狗。

看过这棵大榕树,继续沿旁边的路往上走,不一会儿,道路就往下延伸。原来榕树是站在高坡上,而它的下面,平缓的地带,就是那座我们要寻访的古老的木村。

在不经意间,我们就走进了古色古香的村子。清一色青砖瓦房。家家不闭户,可以自由出入。空无一人。一座宁静的空村。人呢?人在古村外围的岭上另外建造楼房居住了。古村保留着他们的祖屋和祖宗的香火牌位。后来我们了解到,早在20年前,因为人口增长,古村不堪重负,已经陆陆续续有人在老村旁边建造房子居住。慢慢地,古村就荒芜了。前些年政府部门认识到古村落的历史文化价值,拨款修复了这座古村,把废弃的老房子修缮好。因此,每一座古宅依然保留着原有的结构、规模。石墩、石臼、石水缸、石墙、石板路,一切旧物,都还在它原来的地方,散发着旧年的气息。只不过,每天凝结的露珠都是新的。

逢年过节,旧屋的主人还是会回来祭拜他们的祖先。他们虽然搬走了,但是他们知道祖先还在这里。因此,老屋始终是他们某种意义的归宿。

漫步在爬满青苔的天井,走过窄窄的巷道,我们感觉到日月穿梭,时光重现。那些古老的岁月,星光旧梦,蜗牛心事,依旧在巷道上徘徊。只是现在古村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就连狗吠也没有,更不用说牛哞。几百年的光阴像水一样,已经从这个村庄的躯体缓缓流过,现在就剩下一座村庄的躯壳。这多少让我们感到有点寂寞。就连瓦当上那些已经黯淡的花朵,也似乎透出微微的叹息。有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每一家的门簪上都刻有八卦里面的乾卦和坤卦图案。有些人家乾坤两卦装饰得很美,有些人家基本没有什么装饰。这都不要紧,只要日月同辉,天地同在,朗朗乾坤,终究值得眷恋。

经过一番徜徉,我们就游荡到了村子的前面,看到了这座村庄的入口处的两道古闸门。古闸门看起来是非常牢固的,因为即使过了几百年,它们依然挺立在风雨中。两座古闸门上面都长着仙人掌科蕃鬼莲,蓬蓬松松地像混乱的卷发盘在古闸门的头顶上。蕃鬼莲是藤蔓植物,它的根须可以紧紧缠住石头。这起到加固闸门的作用。而且,它还有刺。当然,现在已经看不到古闸门的旧时模样了,但是在石门槛上可以看到雕琢的印迹,在门顶厚实的木板上看到当初凿下的一个个圆孔。为了一座村子的安全,古人是多么细致地建造一座门,多么精心地设置他们的机关和锁钥。

在几个正在池塘边烤火的村民的指引下,我们找到了那座古庙,看到了那块神秘的石头。石头被尊称为“威灵感应金石大王”。庙叫金石庙。据村民说,旧社会,凡是经过金石庙门口的人都要下马来礼拜。

金石庙里有点空空荡荡的感觉。有个老人正坐在一边看电视。庙的天井种有两棵石榴树,挂有数果,已经胀开裂了一个,但是也没有人去摘它。我们试图跟庙里看电视的老人交流,询问他一些石头的故事,但是这个老人语言上有些含混,始终听不清楚他说什么。他一再指着旁边的另外什么地方,一开始我们以为他是指引我们到旁边新建的观音殿去看看,后来才知道,他是让我们到观音殿旁边的另外一处房子找人,他知道他讲不清楚,但那边的人讲得清楚。果然,那里面有几个老人在下象棋和烤火,我们进去跟他们聊开了。其中一个正在烤火的戴着帽子比较文雅的老人热心地给我们讲了这块石头的来历。当初有人砍柴路过这片树林,路上有块小石头碍他的路,他于是把石头捡起来扔掉了。第二天,石头又回到了原处。他感到奇怪,于是就把这块石头扔到比较远的小河里面去。谁知道,石头还是回来了,还挂着河里的几根水草。屡次三番,这块被扔掉的石头总是会在第二天回到原处。村里的人感到十分奇异,于是就在原地建庙供奉它,称它为金石,后来又尊称为金石大王。金石庙就一直香火绵延不绝。“破四旧”时金石庙被拆毁,拿砖去建学校,混乱中金石不知去向,没有人知道它到哪里去了。后来它又回到庙的后面,那里有棵小叶榕。当时有个老人偶然发现了榕树下的小金石,于是他到处寻找原来垫金石的那块大石头,找到之后搬到榕树下,跟金石放在一起悄悄供奉。没有人知道此事。后来,等到这个没妻没儿的老人娶上了老婆,生了小孩,他才告诉大家。因为善待金石,吉祥的事情便降临到他的身上。金石变得更加神奇了。到了1988年,重新修复金石庙,人们又把寄居在榕树下的金石大王请回庙里,一直供奉到现在。

考察了金石庙,我们就去看庙边那几棵大树。那高高的见血封喉树,还有玉兰树、大榕树和其他树,如此多的古树、大树形成一个阵列,直可管领风烟,呵气成云,在今天中国的乡村已经堪称奇观。它们得以保护,我想,跟这个村庄长期以来人们对树的崇敬、对自然的崇敬是有关的。大树下有他们的土地庙和供奉其他神灵的庙。

在他们的意识深处,他们的神住在大树里,他们的神住在老宅中,他们的神也住在小小的石头里。这些世间的物,原来跟人类有那么深的情感,只有跟这些物建立了情感交流,相依相存,才可能形成一个古村落,保养一方茂盛丰沛的水土。

木村坡的温暖火塘1
木村坡的温暖火塘2

一个树木繁盛的地方,才称得上是欣欣向荣。根基扎得深,才不会被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洪水冲走。如果我们不爱惜这些古树,不爱惜我们的老村,不爱惜我们的石头、土地,实际上就是不爱惜我们的根。我们忘记我们的根,我们就不可能获得内心的安详和宁静。

让我无比难忘的一个细节是:给我讲故事的那个老人还时不时用树枝在地上写字,他的一笔一画,十分准确地传达他想要表达的东西。这样的情景,让我多少有点感慨。我在这里找到了一些平常在城市的喧嚣中无法找到的东西。文字可以通过电脑、手机打字显示,可以在纸张上书写,但是文字依然可以在地上用树枝来写,用尘土上的划痕来显示。当我们享受着科学技术的进步、过上越来越便捷的生活的时候,在古老的村庄、古老的庙里,一个寂寞的守庙人,还有一群老人在默默坚守着。他们在下着象棋,就着冒烟的树蔸烤火,甚至还会被火烟熏得眼睛红红的,但是他们也在聆听着时代的声音,他们也在关心着农村的发展和变迁,也在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坚守着一份如此古老的事业。政府修路,改善生态环境、保护古村落的行动在他们心中明明白白。

就像平静的潭面,也可以映照出灿烂的星光;就像浓荫茂盛的古树,同样也能够感受到细细的微风。村庄一定在为我们每个人守住一些什么东西,我们打算丢弃可能又丢弃不了的东西,也一定在倾听着什么声音,甚至是我们倾听不到的声音。

木村坡,这初冬里冒烟的火塘,这火塘边围拢的老人,向我们透出温暖的善意,传递着一个古老村庄绵延数百年的秘密。

责任编辑   练彩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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