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佛金身

作者: 余云业

美婷躺在床上静静死去的那天下午,凤凰城的天空异乎寻常地飘过一层玫瑰色的祥云,接着天色骤暗,犹如沉到一个无底的黑洞,很快,有人嗅到了一股槐树花和桅子花香的混合味儿,美婷的丈夫、永聚德商号大掌柜朱振发也闻到了……

那天下午,朱振发完全沉浸在一种亢奋的情绪中。六年啊,整整六年,他投入了几乎全部心血,冒着破产的风险,为印度第一大寺庙——瓦希诺德维寺制造了一尊释迦牟尼铜像。这尊铜像高十一米,重十六吨,是一块块一条条地浇铸出来的。当那尊大佛最后在陕西会馆大院组装完毕时,顿时满院生辉,金鼓齐鸣,宛如真佛降临。一时间,凤凰城里的人们奔走相告,纷纷赶到陕西会馆瞻仰这尊铜佛。那佛真是铸得好,金光灿灿,栩栩如生。佛眼半开半闭,佛嘴似笑非笑,从不同角度看,竟能瞧见不同的神态。观者莫不敛声屏气,默然肃立,敬畏之情溢于言表。

朱振发时年四十八岁,面色红润,腰板硬朗,除了鬓间有少许不易觉察的银丝之外,再无任何衰老的迹象。

朱振发的老家在陕西宝鸡,三十年前他独自一人来到塞外凤凰城闯天下,如今已经成为名声赫赫的永聚德商号的大老板了。然而,纵有万贯家产,他却苦于后继无人,十八岁奉父命与结发妻子完婚,十年未见一儿半女,老家人都怀疑是他有毛病,他为此愤愤不平,坚信自己有很强的生育能力。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后来才于翠仙楼中花重金为名妓美婷赎了身。青庐传袋,交杯合卺,此事轰动了全城。

在大佛铸成的数日前,朱振发就觉察到美婷的异常。那些天她呕吐厌食,拼命地想吃酸菜,这个发现让朱振发欣喜若狂,断定她是怀孕了。到了大佛竣工的头一天,朱振发请来凤凰城著名的老中医为美婷号脉,果然是身子有喜,一个远行计划便形成了。他要亲自随驼队去运送铜佛,并将美婷带上,还要带上这些年所有的积蓄,当交货之后,他就与美婷一起衣锦还乡,回到宝鸡,让美婷在老家生下他的孩子,以此证明他朱振发不是个废人。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意外就这样发生了。

陕西会馆是个很宽敞的青砖大院,然而当那尊高达十一米的大铜佛立起来时,顿使院落显得狭小,房屋显得低矮。凤凰城里的名流、乡绅、官吏等纷纷前来贺喜。永聚德商号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这尊铜佛的成功意味着什么:从此商号将成为旅蒙商中的霸主。

朱振发当然更明白这一点,所以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得意之色。他春风满面地向所有来客作揖拱手,热情寒暄,高兴地听着人们将一声声恭维之词灌入他的耳朵里。然而,他又是冷静的,他清楚此时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妒嫉的眼睛在往外喷火,暗中的算计也许正在某一张奉迎的笑脸后面酝酿着。他的仇敌太多了,这些年为了买卖上的事,他得罪了不少人,但他并不在乎,他知道该怎样去对付那些明枪暗箭。

顺风商号的掌柜杨三学也来了。

“哦,杨掌柜肯赏脸来捧场,真是敝号的一大荣幸!”朱振发脸上挂满了笑意。

“哪里,朱爷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我若不来开开眼,岂不等于在人世间白走了一趟……哈哈哈……”杨三学奉承地笑道。

“小事一桩,何足挂齿!听说贵号最近和蒙古八王爷做了一笔生意,大有赚头哩……”朱振发意味深长道。

“和蒙古人做生意,不亏本就算不错了。”杨三学发着感慨,“敝号是小本经营,赚不了几个钱,比不得贵号财大气粗,一赚而惊四座!”

“我可是把老本都搭进去了,若是这笔买卖砸了,永聚德上上下下两千多号人就得跟着我一块儿上吊啰!”

“朱爷言重了!谁不知朱爷胆大心细,经营有方,从未砸过一桩买卖?再说,这大铜佛眼见成了稀世之宝,甭说运到西宁,不出咱凤凰城,就有人想出大价钱买走呢。”杨三学话中有话。

“甭跟我兜圈子,我知道你说的是恒井洋行。昨晚恒井洋行的掌柜春木太郎托人找过我,想我把铜佛卖给日本的昭和佛殿,哼,想得挺美,让我一口回绝了!甭说这铜佛是人家印度人出钱订做的,就是在当地拍卖,我宁可低价卖给中国人,也不高价卖给那些东洋鬼子!”朱振发忿忿然道。

“好,我最爱听这话。这是中国人的骨气!”杨三学一拍大腿,朗声喝道,惹得人们的目光四射而来,“朱爷,为了这句有骨气的话,咱兄弟干他一碗!”杨三学早端碗在手,豪爽地一饮而尽,又感慨道,“虽然你我在买卖上是对手,但在对待日本人这一点上都是一个态度。小鬼子,只要咱们不鸟他,他算个 !朱爷有种,兄弟我服了!”

朱振发被杨三学的慷慨激昂感染,也举起酒碗,说了声“干”,嘴唇碰到碗边时,却蓦地僵住了。

“咋的?”杨三学疑惑地注视着朱振发。

朱振发并不答话,片刻后,酒碗失手落地。

一股极浓的槐树花的清香味儿使他失魂落魄,让他预感到有一种不祥之兆。

“咋的?”杨三学又问。

这时,永聚德商号的二掌柜郑麻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在朱振发耳边低低地说了句什么。朱振发说声“不好”,脸色顿变,推开人群,拔腿出了会馆院落,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跑过街面,奔向朱家大院,闯进了美婷的房间。

那是一间素雅洁净的闺阁,木几绣墩一尘不染,帘帐纱幔悠然低垂,花瓶古玩井然有序,一束从草原上采撷来的淡蓝色的野花插在花瓶里,虽然花儿已经枯萎,却依然有一缕暗香漂浮在室内。

一缕残晖从窗棂上射进来,透过纱幔,投射在那张古色古香的紫檀木床上。美婷身着白衣白裤白袜,平躺在床上,面容平静,像是在甜睡。

朱振发自打进房间就一直傻站着,不敢碰美婷的身子。

后来,永聚德商号的三掌柜许昆和郑麻子等人拥了进来,才使朱振发从痴迷的状态中惊醒,他急忙去试探美婷的鼻息和心跳。没有一丝鼻息,也没有一丝心跳,美婷已是一具没有体温的冰雕了。

朱振发在木几上发现了一个装药丸的空盒子,他失魂落魄地抓起空药盒喃喃道:“你竟真的吃了,美婷!我以为你只是说着玩儿的……我不该,不该呀……婷儿,可你为啥要走这一步呢?”

屋子里静如古墓,美婷紧闭芳唇,不能再回答朱振发的任何问题。

朱振发在美婷的枕边找到了一本翻乱了页码的线装书——《牡丹亭》,书里夹着一页纸,纸上是美婷的绝笔:

冷雨幽窗不可听,

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如我,

岂独伤心是美婷。

凤凰城位于黄河上游的宁夏,原本归甘肃管辖,从清朝开始,凤凰城成为塞外草原及沙漠的商业重镇,有“口外小北京”之称,又有“天下黄河富西夏”之美名,货物远销到印度、阿拉伯、地中海沿岸;一条条驿道四通八达,驼队、骡队、马帮、勒勒车队每天都在驿道上奔忙,将西域的皮毛、肉食、奶酪、盐碱、草药、白蘑等土特产运往内地,又将内地的绸布、砖茶、铜银器皿、烟酒、马靴等商品运到蒙古草原和中东一带。

朱振发的祖父是为数众多的旅蒙商中的一员,因当年在蒙古草原遭遇土匪,失了龙票,丢了性命,所以世代为商的朱家便有了严厉的家规:不许任何朱氏后人前往蒙古草原经商。但是到了朱振发这一辈,他却按捺不住那种欲望—— 一种男儿渴望冒险,用自身力量赢得成功的跃跃欲试的冲动,便偷偷带了八十两银子从家里跑了出来,决心靠自己的双手建功立业。

到了凤凰城,朱振发用仅剩的二十两银子做股本,与陕西同乡吉彦华和贺学贵两位大哥合股干了起来,商号名曰“聚兴长”。吉彦华是榆林人,贺学贵是延安人,三个同乡学着三国演义里的刘关张,歃血盟誓,拜了把子。最初,三人牵着毛驴,背上货物,徒步到附近的草原上做买卖,货到牧民家得三分利,换回的畜牧产品带回凤凰城又得三分利。他们吃尽了千般苦,受尽了万般罪,经历了常人无法经历的磨难,一个铜子儿一个铜子儿地积攒,买卖渐渐有了起色。不久,他们便一大群一大群地往回赶畜群了,而再到草原上做买卖时,派出的已是长长的勒勒车队了。买卖越做越大,气派也大,从大青山、包头、张家口、大同进货,在五原、石嘴子等地设了分号,“聚兴长”渐渐成为凤凰城旅蒙商中一个小有名气的商号。民国五年,“聚兴长”的资金达到了三千多万两白银。三兄弟按照当年股份多少来排位,吉彦华当了大掌柜,贺学贵当了二掌柜,朱振发当了三掌柜。

三十年的呕心沥血,三人几乎是白手起家,终于创下了这份大业,心中自然感慨万端,他们经常聚在一起,饮个亲密无间,饮个一醉方休。那时,吉彦华已有一子,而贺学贵刚得一女,酒席间举杯为证,半真半假订下了娃娃亲,这样一来,倒把朱振发看得眼热。后来,朱振发也把老家的妻子接到了凤凰城,他用了几年时间,做了最大的努力,用尽了民间偏方秘技,到头来却一无所获,未能得到一个继承家产的后代。他的妻子被他折腾得憔悴不堪,肚子比以前更加干瘪。她自感羞愧,便在一个早晨悄然离去,走后托人捎来一句话:兴许不怪你,不妨换一个试试。

朱振发那时还顾不得考虑纳妾再续的事情,每天不但忙着买卖上的事儿,而且正在暗中调兵遣将,运筹帷幄,寻找时机。朱振发的雄心很大,三掌柜的交椅远不是他追求的终极目标,他盯着的是商号的头把交椅。民国十五年,他的运气来了,老掌柜吉彦华因病卧床不起,而他所重用的几个亲信贪污了柜上不少银子,并倚仗权势在商号里横行霸道,犯了众怒。朱振发抓住民心,又暗中联络二掌柜贺学贵。那贺学贵正因吉彦华将儿子送到京城读书,把当年酒桌上订下的娃娃亲当成戏言而心怀不满,一怒之下便与朱振发“揭竿造反”了。“内讧”的第三天,朱振发率领店员伙计闯进大掌柜的屋子里。那时,吉彦华的病情刚有起色,已能从床上爬起来在佛龛前烧香拜佛了。

朱振发不由分说,上前将三炷香一把折断,怒喝道:“吉彦华,这商号已经没有你的股份了,你的亲戚早把股金抽光了。从今以后,你不再是聚兴长的大掌柜,大家推荐我为大掌柜,聚兴长的字号也改为永聚德了,听明白了吗?”

“你……”吉彦华脸色发黑,口中吐血,“结义之情,竟也落井下石,苍天啊……”

从那天起,身染重病的吉彦华便被朱振发赶出了商号,连他住的那套大宅子也被朱振发强行占去。后来,人们经常能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翁在街上游荡,疯疯癫癫,又哭又笑,大小便也不知道背着人。某天,正在街上行走的朱振发看见吉彦华十分安静地坐在墙根下晒太阳,两只手放在袒露的黑乎乎的肚皮上,双目微闭,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在祈祷,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走过去往他怀中放了两块银元。

吉彦华抬起头,微微睁开眼睛凝视着朱振发,忽地露出一丝诡异的笑,说:“你心里奇怪——这个老东西,还不死……是吧?嘿嘿,你咒我死,我偏不……我要留一口气,等我儿子贤庚回来……给我报仇……当心你的脑袋吧,朱振发大掌柜……”

朱振发不由打了个冷战,他从吉彦华的瞳孔里看到了铭心刻骨的仇恨和一股永远不会消泯的杀气。他慌忙走开了。

不久,吉彦华暴毙于街头。

美婷的自杀在凤凰城里成为轰动的新闻,也成了一个让人猜不透的谜——美婷沦落风尘,幸遇朱爷相救,终从良于全城首富,又有孕在身,好日子刚刚开始没几天,她为什么会走绝路?

一向冷寂的朱家大院突然热闹起来,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乡绅商贾,三教九流,送挽联的,送纸牛马的,送香蜡纸钱的,大家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走来走去。许多人本闲着无事,到此凑个热闹,无非是想打探一些关于美婷死亡的隐情。

巨大的哀恸把朱振发彻底打垮了,他守着美婷的尸体呆坐了一个三星轮回,脸上无一丝表情,眼里无一丝光泽,仿佛灵魂出窍,只剩一具躯壳。整个永聚德都慌了,上上下下莫不为大掌柜担心。

许掌柜与郑麻子来劝大掌柜。在这一昼夜之内,他们已经为美婷的后事准备好了一切,考究的紫檀木棺材、杭州产的丝绸殓衣、彩纸扎的纸人纸马纸轿等等。

许掌柜是个极厚道的人,办事认真负责,他在朱振发身边站立片刻,才低声说:“大掌柜,您一定要节哀!人死不能复生,还是想开些吧。无论如何,您也要挺住,要不,永聚德这上上下下两千多口人该指望谁呀……大掌柜,那大铜佛已经拆开打包装箱了,驼队也准备齐了,就等您发话了:是先办丧事,还是先打发驼队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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