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点打虎
作者: 郭刚江湖术士,开店钓大鱼;问题市长,重金求升迁。
纪检高干,查贪腐搜集罪证;古怪客户,三进店闪烁其词。
循循善诱,得知赠棺秘事;步步引导,合力打下贪虎!
许吉庆的吉庆堂开业了,开业仪式有几个亮点。
一是他雇了三班吹鼓手,也叫响器班,为他的开业典礼奏乐。这种响器班在现代都市里很少见,他们在吉庆堂门前比着劲儿地轮番演奏,人们觉得很新鲜;二是不知道他从哪儿请来了一位和尚、一位道士,在西装革履的贵宾中站着两个穿黄色僧衣、青色道袍的出家人,非常扎眼;三是吉庆堂门口的一副对联很有意思,上联是:上边顺下边顺左右都顺,下联是:东来财西来财南北来财。
吉庆堂是干什么的?老实说,它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地方。公开的一面,营业执照上写得清楚:主营礼佛、敬佛用品,兼营建筑设计、装修设计、名号设计。不公开的一面,它是做金点的“座子”。做金点是江湖人算卦、相面、看风水的总称。所谓“座子”,就是做金点的算命馆。吉庆堂前边是商店,货架上摆放着体量不一的镀金佛、鎏金佛、赤金佛和香炉、蜡扦以及其他礼佛、敬佛用品,后边有问心室、清心室、沐浴室。问心室是占卜打卦的地方,清心室是喝茶、洽谈业务的地方,沐浴室的用途不言自明。总之,处处都与“做金点”密切相关。徒弟们说师傅与时俱进。许吉庆却说:“这不是我的发明,这是‘深圳模式’。”
前不久,受师弟刘吉祥之邀,许吉庆去了趟深圳。
深圳是对外开放的窗口,是粤港澳中心城市之一。对于这些,许吉庆并不在意,他最感兴趣的还是刘吉祥经营的那个金点座子吉祥堂。他去的那几天,吉祥堂总是宾客不断。不是房地产开发商请刘吉祥去看所购地块儿的风水,就是商场老板请刘吉祥选一个开张的黄道吉日。还有一个主儿更新鲜,他居然请刘吉祥测算一下他老婆给他戴过几顶“绿帽子”。看到几乎要绝迹的金点买卖又重现江湖,许吉庆激动不已:现在全国都在向深圳学习,我们这行也一定会随着大环境在各地重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用武之地了,没想到他年逾古稀又来了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师弟在深圳开设吉祥堂,他回去就照方抓药开设吉庆堂,把刘吉祥的营业执照以及所有手续复印了一份带回古城,依葫芦画瓢办好了各种经营手续。
吉庆堂开业了。
开业之后,吉庆堂的业务还不错,多数是商铺开张,请许吉庆给选个良辰吉日;也有人请他测一测儿子“北漂”有没有前途;还有一家想买新房,请教他买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好。
主顾不断,收入可观,两个徒弟很满足,许吉庆却觉得不过瘾。这样的小业务,跟深圳没法儿比呀!古城曾经是江湖大码头,应该有“大买卖”呀!
他越这么想,越爱炫耀过去的辉煌。一有空,他就向徒弟们讲述他当年在古城一炮打响的故事。
那是1948年,许吉庆20岁。经师傅批准,他在古城第一次单独做金点买卖。为了“扬万儿”,宣传自己,他在古城早报上刊发了一则广告,内容是:“患者的福音,失主的喜讯!英国牛津大学留学生许吉庆先生,以精神控制法治疗疑难杂症、侦破失盗案件闻名平津,近日来古城应诊,如有疑难杂症求医、失盗案件待破,请速与许吉庆先生联系。地址:古城大饭店一楼三号。”
古城大饭店是许吉庆精心选定的,它坐落在西大街正中路北,东边有富丽堂皇的教会医院和五颜六色的外国别墅,西边是铁路工人居住的低矮房屋,中间地段尽是商行、店铺、饭馆、客栈。这地方平时就很热闹,是做金点买卖安座子的理想之地。许吉庆租住的一楼三号,是高级客房区的豪华套间。
等了一天不见有人上门,许吉庆有点儿坐不住了。古城早报的广告费和豪华客房的租金可不是小数目,如果光出不进,赔钱事小,丢人事大。头一脚要是踢不开,师傅不满意,自己没面子,还得让同行们笑掉大牙!
他正在坐立不安时,古城大饭店的老板余焕章来了。许吉庆起身抱拳道:“余老板,您找我有事?”
余焕章躬身还礼,说明来意:古城大饭店普通客房区的六号房,是个八人间。今天下午来了一位从北平来的店客,他随身携带了五根金条,要寄存在柜台上。正赶上写账管钱柜的先生方便去了,余焕章就让客人先去房间休息,等写账先生回来马上去招呼他。十分钟后,那位店客急匆匆地来找余焕章,说他的五根金条不翼而飞了。余焕章立马叫伙计、茶役到六号房去堵门。还好,除了失窃者,其余七个人一个也没少。余焕章和伙计、茶役帮着失主把大包、小包、床上、床下、犄角旮旯全找遍了,也没找到那五根金条。余焕章心里着急,冲着那七位店客一个劲儿作揖道:“哪位客官手头拮据尽管言语,我绝不让您白张嘴。请高抬贵手,给小号留条生路,我在此谢过!”
可是甭管他说啥,那七位店客谁也不搭茬儿。余焕章想报案,一想不行,现在警匪一家,他们经常勾结起来黑吃黑。他有心忍下这口气,赔失主五根金条,既不惊动官方,又不损害大饭店的声誉。可是,这个失主要是成心讹诈,自己不就成冤大头了吗?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那则广告,于是来找许吉庆。
许吉庆掩饰着内心的窃喜,卖开了江湖口:“余老板,既然当事人俱在,我就应下这桩案子,不过咱们有言在先,我以精神控制法破案,属于医学范畴,前去勘查现场如同医生出诊……”
余焕章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忙道:“许先生,勘查费由柜上支付,您开个数目。”
许吉庆道:“连失主一共八个人,每人光洋一块。”
余焕章忙道:“好,勘查费八块大洋,由柜上一并支付。”
许吉庆又说:“您先记上账,案子破了,勘查费是我的,如果破不了,我分文不收。”
“好嘞!”
这就是江湖买卖,啥事儿还没干呢,先要把话说在前头。这八块大洋,做金点的行话叫“头道杵”,就是第一次挣的钱。做金点的很贪心,还要挣“二道杵”“三道杵”甚至“绝后杵。”
许吉庆换上西装,提着牛皮出诊包,跟随余焕章来到六号房。八位店客,有的蒙头睡觉,有的抽烟闲聊,有的嘟嘟囔囔在发牢骚。余焕章指着许吉庆向大家介绍:“诸位,这位就是闻名平津的精神控制法专家许吉庆先生。他曾经用精神控制法侦破过许多大案、要案。今天,我特意请许先生来侦破六号房的失金案,敬请各位配合。”
店客们没人理他。
许吉庆见店客们没拿余老板当回事,知道这帮人不好打交道,心想自己如果不能张嘴就把他们镇住,这个活儿也干不好。想到此,他向店客们点了点头,接着,就叽里呱啦地说开了连他自己都不懂的话,声音忽高忽低,忽长忽短,面部表情还挺丰富,给人的印象是他除了长相,整个儿就是一外国人。那八位店客全都被惊呆了,觉得新鲜,仅这一手,许吉庆就把店客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这就是江湖人的能耐,知道在什么环境下用什么办法聚拢别人的注意力。
说罢,他向店客们解释:“诸位,我刚才说的是英语,意思是这间客房里丢失了五根金条,我是来破案的。我所使用的精神控制法,是英国科学家的一项最新发明,刚刚传入中国。现在,为了查清谁是扒手,我要用精神控制法进行检查。请诸位配合,好不好?”
八位店客听他说得神乎其神,都想见识见识这个假洋人的洋玩意儿,异口同声地说:“好!”
许吉庆戴上雪白的手套,从出诊包里取出一个咖啡色的方形玻璃瓶,上边贴着一圈印着外国字母的商标。他拧下瓶子盖,用镀银镊子从瓶内夹出一个淡粉色的小纸包,说:“这里是一种专门探查人心灵的药物。谁在想什么,服下这种药就能反映出来。不过请你们放心,绝对没有任何危险。每人一包,现在就服。”他转身对余焕章说,“这是进口高级药品,每包一块大洋。”
余焕章毫不含糊道:“药费由柜上统一支付。”
许吉庆拿下了“二道杵”。
再看那八位店客,都拿着纸包互相看,没有一个人服。许吉庆料到会出现这种场面,他心里清楚,纸包里就是一点点小苏打粉,没有任何危险。他把一位店客手里的小纸包拿过来打开,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小苏打粉倒在嘴里,喝了口水服了下去,说:“你们看,我服下去了,有什么危险吗?”
店客们一看,二话没说都把“药”吞服下去了。
许吉庆说:“大家都服了药,下一步我要逐个听诊。”他随便指着一个店客说:“你先跟我走。”然后又对余焕章说,“余老板,听诊需要在我的房间里进行。你派两个伙计,负责往我那里送人。回来一位,再送去一位,送完为止。”
余焕章满口应承,特意选了两个人高马大的伙计担此重任。
许吉庆带着他指定的那位店客来到他的豪华套间,穿上白大褂,戴上小白帽和口罩,把听诊器套在脖子上,对那位店客说:“把你的上衣扣子解开。”
店客战战兢兢地解开衣扣,许吉庆手持听诊器的探头,刚刚触到店客的皮肤,店客就又躲又闪又笑。许吉庆气道:“你笑什么?”
店客不好意思地道:“先生别生气,你那玩意儿一挨我的肉,我浑身就痒痒,光想撒尿。”
许吉庆也被逗笑了,道:“好,检查完了。回去别说话,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别给自己找麻烦。”
“哎。”
第二个来接受听诊的店客像个农民,黑粗布裤、白粗布褂,头上包着一条发了黄的羊肚毛巾。
“把上衣扣子解开。”
“先生,别解了吧,我没偷,真的。”他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边说边往后退。
许吉庆板着面孔道:“不让检查就是你偷的,解开!”
店客很不情愿地解开了上衣扣子,许吉庆手持听诊器探头刚要往他身上按,猛地又把手抽了回来。原来那店客肚皮上的皴足有铜钱厚,衣襟和衣领的褶子里虱子挤成了疙瘩,噼里啪啦直往下掉。
许吉庆摆摆手道:“检查完了。回去别说话,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别给自己找麻烦。”
第三个被带来的店客身穿灰布长衫,圆口便鞋,虽脸色苍白,头发散乱,却彬彬有礼,进来先问好道:“许先生,您好。”
“请你解开衣扣。”
“好。”店客不慌不忙地解开长衫的扣襻,并主动撩起贴身的内衣。
许吉庆听过他的左右胸,收起听诊器,眯着双眼凝视着他,足有一分钟才开口说:“药物的作用很好,把你的内心活动反映得很清楚。你不要害怕,偷了就告诉我,没偷也不要违心地承认。”这几句话从字面上看很平常,可许吉庆说得却很不平常。这在江湖行当中叫“纲口”,所谓纲口,就是说话的内容和说话的技巧。说这段话时,他有快、有慢、有诈、有解。如果店客心里有鬼,逃不过许吉庆的眼睛。
但是,店客只说了一句话:“许先生,我不会干那种缺德事。”
“好啦,你回去要保持沉默。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别给自己找麻烦。”
第四个被带来的店客是个瘦小干枯的年轻人,身穿蓝布裤褂,脚下一双靸鞋,一进门就低着头,想看清他长啥模样都不容易。
许吉庆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他发现店客虽然低着头,却在左顾右盼,观察着客房里的一切。掌握了这个情况,许吉庆努努嘴说:“把上衣扣子解开。”
店客解开衣扣,双手抻着两个衣角往后一背,胸脯和两肋完全暴露出来。他腰里扎着一条红色的“腰里硬”,很显眼。
许吉庆听完了他的左右胸,凝视了他很久才重复已经说过的话:“药物的作用很好,把你的心理活动反映得很清楚。你不要害怕,偷了就告诉我。”说话的时候,他发现对方背着的两条胳膊下意识地抖动了一下,就以训斥的口气说,“好汉做事好汉当,还没怎么样呢,你就慌了神,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许吉庆这句话产生了强大的威力,对方浑身一颤,像斗败的公鸡一样,脑袋耷拉了下来。
许吉庆走过去,拍着对方的肩膀说:“别害怕,有话坐下说。”
既然被识破了,又觉得许吉庆很客气,行窃者只好供认不讳:他叫孙贵,原来以捡破烂为生,新近才开始“吃闷窑”,就是专门冒充旅客到旅馆行窃。今天下午,他在六号房窃取了五根金条,正想脱身,余焕章带人堵了门。他以为警察来了,便想舍出一根金条,他们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警察没来,来了位“专家”,叽里呱啦一通鸟语,他当时就慌了神。服了“药”,他觉得浑身上下不舒服,肚子里像着了火,直往脸上蹿。到了豪华客房,许吉庆凝视他的时候,他就有点儿心虚。来接受“检查”之前,他就打定了主意: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承认。可没想到,进了门儿没容他开口,许吉庆就揭了他的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