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女孝姑
作者: 王永坤光绪二十年的腊月二十四,尽管朝廷官军仍在黄海和辽东半岛与日本兵打仗,但在千里之外的苏北徐州府古黄县,依旧是一派祥和太平的景象: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此伏彼起,家家户户欢欢喜喜过小年,祭灶扫尘、贴窗花、包饺子、熬灶糖……
最热闹的场所,莫过于东关十字街有“古黄首富”之称的刘家大院,宽敞的门前空地上搭起了施粥大棚,乞丐们蜂拥而至,排着队举着大碗,要喝一碗刘家独有的梨膏粥。刘家的梨膏粥甜滋滋、热乎乎,喝下肚祛寒又止咳。每年从小年到大年,刘家仆佣都会按照大院主人刘世范的吩咐,连施七天梨膏粥,对饥寒交迫的乞丐们来说,一年的生死年关又闯过去了!
乞丐们正喝着粥,就见一对父子一路吆喝着推推搡搡地走了过来。这父子俩蓬头垢面,形貌同乞丐几无区别,神态却极是傲慢霸道,不管不顾地去推刘家大院的大门。
这父子俩是刘世范的弟弟刘世楷和侄子刘小三。古黄风俗,过小年忌串门,刘家门房见状,忙过来阻拦,却被刘小三一把推了个趔趄,刘世楷则摆起了二老爷的架势,呵斥门房道:“本老爷来哥哥家说说话,是串门吗?你皮痒了吗?”父子俩昂首而入。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哼,前两天刚从刘老爷家抬去一头肥年猪,可赌场上半天不到就输了个精光!”
“瘦狗拉硬屎,还不是仗着自己有三个不成器的儿子敲刘老爷的竹杠?”
“哎呀,好人不得好报,刘老爷如此善心,上天却没有给他一个儿子。”
背后传来乞丐们愤愤不平的议论。父子俩充耳不闻,径直向大院内走去。
正指点仆人杀鸡宰鸭的刘世范看到刘世楷父子走进了垂花门,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刘世楷却对哥哥的脸色视若无睹,反笑道:“大哥啊,我和你小侄子给你拜年来了!”刘小三急趋上前跪倒在地,对着伯父大礼叩拜。刘世范无奈,从兜里掏出一个银角子掷在地上,不打算再理会他们。刘世楷却挨到刘世范面前悄声道:“大哥,我有个大事要跟你说。”刘世范只得把他们父子俩引入厅堂。
落座之后,刘世楷贪婪地望着高大的屋宇和满室古色古香的檀香木家具,直吞口水;刘小三则抓起盘子中的瓜子果品大吃豪嚼,又直勾勾地盯着前来倒茶的丫环梅香,气得梅香直翻白眼。
刘世楷忍不住暗地里踹了下作的儿子一脚,开言道:“大哥,腊月二十九,咱们全族人都要到刘家祠堂里祭祖,你听说了吗?”
刘世范没好气地道:“听说了!”
刘世楷又故作关心道:“大哥,小姑过了年就十七岁了吧?女大不中留,想来丁秀才家里来人讨过吉期了吧?”
刘世范脸上不觉笼上了一层阴云,叹了口气。
刘世范和妻子刘吴氏共生养了五个女儿,人称“五朵金花”,而刘小姑是最小、最漂亮的一朵,也最得刘世范的喜爱,虽有个正式的名字叫刘玉莲,大家却一直“小姑、小姑”地叫。刘小姑性情开朗,做事利索,全无女孩儿家的娇羞胆怯,分明就是个假小子。刘世范一直以没有儿子为憾事,见小姑如此性情,索性把她当儿子养,也没让人给她裹脚。八岁的时候,刘世范又将古黄县最有名的塾师丁省吾老先生请进家门,专门教刘小姑读书识字。随同丁老先生而来的,还有他的儿子丁文斌。
丁文斌与刘小姑年岁相当,两人同窗共读,青梅竹马。三年后,见刘小姑能写会算了,丁老先生告辞离去。在谢师宴上,刘世范和丁老先生越谈越投机,趁着酒兴,让陪坐的刘姓族长刘绍德当证人,为两个懵懂无知的小儿女订下了亲事。
丁文斌是个神童,年方十三便在府学考试中考了个案首,中了秀才。一晃又是几年过去,盘算着丁文斌和刘小姑都大了,刘世范托刘绍德去丁家,希望丁老先生前来商定婚期。不意固执迂腐的丁老先生担心儿子结婚后耽于儿女私情荒废学业,放出话来,要求儿子不考中举人便不成亲!而刘小姑也不愿太早嫁人,说要在家再侍奉爹娘几年——姐姐们都嫁人了,如果自己再嫁,偌大的刘家大院只剩下父母孤孤单单,她于心不忍!刘世范只得无奈答应,但心里一直闷闷不乐,今天刘世楷却哪壶不开提哪壶!
刘世楷抿了一口茶水,拉长了嗓音又道:“大哥,今年不仅要祭祖,还要续写家谱,每个人的名字下一行都要写上后嗣人。不知你是如何打算的?”
刘世范自然明白刘世楷的言下之意,又见刘小三的眼睛不安分起来,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厌烦的情绪了,没好气地打断刘世楷的话道:“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没有别的事的话,就请回吧!”
刘世楷索性挑明道:“大哥,我今天来就是为这事呢。”说着将刘小三按倒在地,“从今天起,我就不是你爹了,你大伯才是你亲爹,快给你亲爹磕头!”刘小三忙撅起屁股便“砰砰砰”地对着伯父磕起头来。
刘世范愕然,一时手足无措。
“一笔难写两个刘,何况咱俩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血脉相连!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我今天就把这个儿子给你了!大哥,腊月二十九那天续家谱,你就在你的名下写上后嗣人刘小三,哦,不,写上他的大名刘家明……”
这正是刘世范最担心的事!他和刘世楷虽然是亲兄弟,性格却截然不同。父母死后兄弟分家,各分了十亩田。刘世楷以“大让小”为借口,抢先占了十亩旱涝保收的肥沃良田,却将十亩不长庄稼的风沙薄田扔给了哥哥。
刘世范什么也没有说,带着刘吴氏和幼小的女儿们栽种起了古黄特产酥梨树,在沙土地里搭窝棚、挖土井,为了压住飞沙,担来十几里外黄河故道的粘土,再移来沙打旺和蓑衰草固沙,栽植白蜡条、紫穗槐等灌木防风。苦干几年,酥梨树终于开花结果。刘世范又去保定府熬制秋梨膏的仁丹坊学技术,回来后在秋梨膏方的基础上,配以紫苏、鱼腥草、玉竹百合等中药炮制酥梨膏。刘家的酥梨膏不仅宣肺化痰,止咳阻喘,是秋冬治疗伤风咳嗽的良药,而且有促进食欲、利尿通便和养阴清热之功,可谓既养生又治病,老少咸宜,一挂出招牌便打开了销路。
刘世范是个实干家,有了梨膏坊,又开了小磨香油坊和糕点坊。出于对刘小姑的喜爱,刘世范便给自家的这三样产品取了同一个字号,分别叫“小姑梨膏”“小姑香油”“小姑糕点”,合称“小姑坊”,很快扬名周边四省十八县,利润滚滚而来,成了古黄首富。
刘世楷呢,奸馋贪懒、吃喝嫖赌占了全,没几年便把良田败光了。他倒生了三个儿子,这三个儿子偏都与他是一个品性,他老婆绝望之下,一条绳子自尽了。爷四个破罐子破摔,日子过得与乞丐无异,多亏了刘世范不时地接济他们,方不至于饿死沟渠。没想到得陇望蜀,这两年刘世楷盘算着哥哥没有儿子,想让自己的三个儿子承祧哥哥的家业!
对于刘世楷的狼子野心,刘世范洞若观火:若真如此,只怕不上三年,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家产必将付诸东流!为此,他早有防范之策,扯起地上的刘小三推出门外,冷冷地对刘世楷道:“续家谱时我的名下写什么,就不劳你费心了。反正我不会让你的任何一个儿子进我家门的!”
“什么?”刘世楷吃惊地瞪圆了眼睛,“大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莫对不起父母的在天之灵……”
刘世范忍无可忍,抓起茶杯摔了个粉碎,对守在门外的管家喝道:“送客!”
刘世楷父子走后,刘吴氏从内室里走了出来,腮上挂着两行清泪。显然,刚才丈夫与刘世楷父子的对话,她全听到了。刘吴氏一脸愧疚之色,哽咽道:“全怪我无用,尽生女儿。我也早劝过你纳个妾生个儿子,打消刘世楷吞并咱们家产的念头,可你……”
刘世范抺去老妻的眼泪,道:“生女儿岂是你一个人的错?我若纳个小妾生了儿子,那小妾以后必仗着生了儿子闹得整个家鸡飞狗跳的,何苦呢?况且,这份家业是你我胼手胝足创下的,我宁可绝嗣,也不忍心你落个悲苦无依的老境!”
刘吴氏反哭得更厉害了,道:“只是如世楷刚才所说,祠堂续家谱,你我的名下如何落墨呢?”
刘世范正要开口,只见西侧的小门帘一挑,刘小姑大步走了进来,道:“爹、娘,续家谱时,您在名下写上我的名字好了,我愿意侍奉爹娘一辈子,永不离门!不然,到那天我亲自去祠堂对刘绍德他们说……”
“胡说八道,天下哪有不离门的女子?女孩子又岂能入祠堂?刘家祠堂上千年了,还从来没有女孩子入祠堂的!”刘世范故作生气地呵斥刘小姑,随即又放缓语气道,“这事我自有办法。我看文斌知书达理,不如让他入赘到我家来。如今的族长刘绍德的爷爷就是上门女婿,他不一样也姓刘?再说,文斌到咱们家里来,也好读书上进。丁老先生常抱怨他们家喧嚷不静,影响文斌读书。咱们家里庭院大,把咱们家后院的槐风阁收拾干净,以后也好作洞房……”他越说越兴奋,刘吴氏也破涕为笑。
刘小姑脸红得像抹了胭脂,她鼓起勇气提醒道:“爹,这事,只怕丁老先生不会同意的。”
刘世范却道:“丁家这两年境况不好,文斌他母亲大病一场,仅剩下的几两银子全送到药铺里去了。如果不是我时常接济他们,他们早断炊了。丁老先生这人要脸面,借口让文斌中了举再娶亲,其实是怕拿不出彩礼钱。如今咱们以方便读书为名招文斌上门,对丁老先生来说也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他何乐而不为?”
刘小姑嘴唇嚅动,还想再说什么,最终难以开口,转身回自己的闺房里去了。
没想到刘世范这回失算了。他将丁老先生约到一家酒馆,两人对酌。几盅酒饮过,听了刘世范如此这般一说,丁老先生额上青筋直绽,道:“什么,让文斌做你刘家的上门女婿?这可不成!我丁家三代单传,若是入赘了你家,我丁家岂不是绝嗣了?”
刘世范耐心地解释道:“丁老兄,文斌和小姑以后定会儿女成行的,只需有一个儿子姓刘,我刘家的‘小姑坊’后继有人即可。待我百年之后眼一闭,文斌和小姑他们尽可回归你们丁家。”
丁老先生怒道:“不成!倒插门可是人人瞧不起的,叫‘卖大灯’!我绝不允许我儿子把我丁家生松堂的大灯卖了!如此,我岂不成了丁家的不肖子孙?”
所谓“卖大灯”,是遇到重要节日,各家门上挂的大灯上都要写自家的姓氏和堂号,而入赘之家,大灯上就不能书写入赘者原来的姓氏和堂号,而要写上女家的姓氏和堂号,世人因此讥讽入赘者为“卖大灯”。
刘世范叹口气退让道:“我刘家大院四面有门,前门和东门挂刘家堂号沛国堂,后门和西门挂你丁家的生松堂,如何?不然,就是两家大灯同挂,也可以的。”
丁老先生连连摇头道:“不行,我不同意!”
见丁老先生半步不让,刘世范急道:“你家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怎么还那么多穷讲究……”
丁老先生读书人的傲气顿时被点燃,拍案而起道:“士可杀不可辱!姓刘的,你莫仗着富贵欺人,我丁某人虽然穷,但穷得有骨气。你尽可退婚好了,我不会赖你的。告辞!”说罢拂袖而去。
刘世范颓然倒在椅子上,涕泪交流,呆愣好半天,踉踉跄跄地离开了酒馆。这时,酒馆廊柱后闪出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这不是别人,正是女扮男装的刘小姑。刚才父亲和丁老先生的对话,她全听见了,她担心的事得到了证实!
腊月二十九,新修的刘家祠堂院内,人头攒动,一派肃穆。刘姓宗族的一百多位老少男丁正在这里举行大祭祖仪式。摆设香案、祭上牛酒供品,礼生宣读祭文完毕后,行了三拜九叩大礼,其他族人则按辈分班,依次焚香礼拜。
祭祀过祖先,开始依照房序续写家谱,由刘绍德发问,族人作答,老文书执笔,一一记在新订的族谱上。刘世范属于四房,他的表情木然而惶恐。他身后的刘世楷几次欲言又止,急得抓耳挠腮。
终于轮到了刘世范,整个大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齐聚在他的身上。刘绍德朗声问道:“四房第六十九代长孙刘世范,在否?”
“在。”
“你名下后人属于家字辈,应当书写何人名字?”
刘世范面色苍白,沉默不语。刘绍德又拉长了嗓音连问两遍,刘世范仍不作答,额上热汗乱滚。
刘绍德矜持道:“既然如此,按咱们刘氏族规,那就书写上……”话音未落,刘世楷不管不顾地拖着刘小三挤上前,对着刘绍德道:“按咱们刘家承嗣的祖规,我哥哥的后人名下,应该写上犬子刘家明。”
整个祠堂又喧哗起来。除了几个被刘世楷串通好了的酒肉兄弟应声支持以外,更多的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反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