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血惊鸾
作者: 张鸿福泗水汤汤,蔓草萋萋。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之愿兮。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春秋时期,齐鲁长勺之战,齐国大败。
过了几天,鲁国送回了俘获的齐国战车、戈矛和旗帜,并表示希望两国从此息兵戈,修睦谊。
管仲劝齐桓公说:“鲁国获胜,却未提任何要求,只希望两国睦好,君上何不见好就收?”
齐桓公说:“怎么见好就收,难道让寡人去向外甥赔罪?”
管仲说:“当然不至于。王姬将到鲁国,听说鲁国已经专门为王姬修建了离宫。到秋后君上亲迎,不着痕迹,就可与鲁国重修旧好了。”
齐桓公总算勉强同意了,而且派隰朋亲自赴鲁,名义上是询问王姬的行期,其实是为两国复好作铺垫。
长勺大捷,齐国又有意示好,曹、滕、薛、杞、穀等国都向鲁庄公贺捷。坐在朝堂上接受多国的恭贺,庄公心里无比畅快,鲁宫甚至曲阜城都安放不下他那颗躁动的心了。最近,他对驭手的工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如果能够熟练驾马,他就可以随时驾车出宫了。
现学来不及,但他想到了一个人——他的弟弟季友。季友喜欢驭马,不知被他训斥了多少次。现在轮到他向弟弟私下相求了。
等季友进了后宫庄公的书房,听庄公问他是否还在偷偷驭马,他立即矢口否认。等庄公告诉他,是想偷偷到宫外去撒欢,他马上改口说:“我的手段,连驭者也不及。”
庄公让他立即想办法,怎样才能悄悄出宫。季友说:“办法太容易想了,但你得赏我件东西。”
季友相中了庄公的虎头马冠。马冠是佩戴在马头上的装饰品,只有天子和诸侯的马才可以佩戴。
“这不能给你,你的马佩戴,那是僭越,要是被人发现了,非罚你不可。”
“那我更不敢带你出宫,带国君私自出宫,罪过更大,不仅我受罚,你也脱不了罪己。”
庄公最喜欢的是这个小弟弟,两人相差四五岁,从来不用提防他。也只有两人之间,能体味到平常人家的兄弟情谊。
“那好,我偷偷给你一块就是,可是,不准你到处炫耀,只能在没人的地方偷偷用。如果你惹了麻烦,我可不替你承担。”
兄弟两人达成了合作。季友的办法很简单,他带一个心腹随从进宫,庄公换上随从的衣服,跟随季友出宫就是。
两人出了宫,出曲阜城东门,离开大道,那里早停好了一辆双马栈车——车舆很简陋,用竹片嵌制,仅涂以黑漆,但舆箱比较大,既可以乘人,也可以装货,是士的乘车。换乘士车,避免引人注目。两人上车,沿着一片树林边,放马往北奔驰。庄公身边没有任何人束缚,完全放开了,张着双臂大呼小叫。季友一边驾车,一边说:“哥,你看你的样子,哪里像个国君。要是与施伯(庄公的远房堂兄)碰上,恐怕连他都认不出来。”
“这才是真实的我!”庄公说。
兄弟俩嘻嘻哈哈,不久来到了泗水边。两人下了车,交给后车的仆人去照应,沿着泗水边走边啦呱。庄公想与弟弟分享这次重大胜利的喜悦,但他发现这个半大小子对此并不太关心。庄公心想,他还像个孩子呢。走了一会儿,庄公走烦了,想自己学驾车。于是两人重新上车,季友把缰绳交给庄公,手把手地教。季友调教出的马很通人性,不用多久,庄公就可以驱马奔走了。只是不敢太快,而且只能跑跑直路。
跑了半个多时辰,庄公觉得自己已经驾轻就熟,不觉加快了车速。在越过一片林地,将上大道时,季友连忙提醒道:“慢,慢,收缰,收缰。”
庄公一慌神,缰绳一抖,马放开四蹄,跑了起来。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一辆三驾马车从林边的大道上疾驰过来,季友抢过缰绳控制,已经晚了,两车的尾部碰到了一起,兄弟俩差点儿栽到车下。另一辆车上有人摔下车去,另一个死死地抱住车轼,总算摇摇晃晃地站住了。
乘车的竟然是两个女子,站在车上的大约是主人,摔下车的应该是仆从。
季友跳下车,三步两跳到被摔到地上的女子身边,拘于礼节,没敢伸手去拉,急切地问:“小姐,你没事吧?”
看来没事。姑娘站了起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草屑,一边说:“你们是怎么驾车的?”
车上的女子柳眉倒竖,说:“有没有事,不是你们说了算。”见庄公傻站在车上,没有任何表示,气不打一处来,“你,刮了人竟然没事一般。”
庄公说:“寡人,寡——刮人,真不是故意的,马不听使唤,冲撞了姑娘。”
季友嘴甜,仰着脸说:“姐姐别生气,我这个哥哥什么规矩也不懂,要怪你就怪我好了,我给姐姐赔罪。如果撞坏了你的车,让我家哥哥赔你们。”又诡诞地一笑,“他家车多,赔得起。”
季友和对方的车夫查看了彼此的车,都无大碍。姑娘所乘的车,舆角被碰去了一块漆,露出了木头的本色。这辆车车身漆黑,是大夫才能乘用的墨车。
“啊,姐姐原来是大夫之家,真正的大家闺秀,想来姐姐不会与我们计较。”季友笑着说。
两位姑娘,私乘墨车,一定是像季友、庄公一样,偷偷摸摸出行。果然,车上的姑娘说:“不与你们啰唆,我们走。”
季友眼疾手快,连忙把车上的脚踏摆到车尾,待女仆上了车,又把脚踏放回车上。驭手一抖缰绳,马儿“嘚嘚嘚”走远了。直到墨车转弯,庄公的眼睛还在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季友还想继续教庄公驾车,庄公却感到索然无味,便无精打采地回了宫。
到了下午,庄公召季友进宫,问他:“你知道今天上午那驾马车是谁家的吗?”
季友回答:“不知道,管他是谁的,人家又没找麻烦。”
庄公见弟弟一点儿也未察觉自己的心思,说:“你帮我打听一下,既然是位大夫,那就难免会见面,我知道是谁,心里有数,避免尴尬——如果那姑娘认出咱俩,告诉她父亲,那就闹笑话了。”
季友说:“你天天蹲在宫中,两个姑娘家,怎么可能认得你?不用担心。”
“你就说,有没有办法打听出来?”
“当然有办法。但马冠的事,不能赖账。”季友讨价还价。
“好。要快。”
兄弟俩达成了交易。
第三天下午,季友进宫复命。那两位姑娘是党大夫家的,主人是党家的大小姐,名叫孟任。
“党大夫,你知道他们家在哪儿吗?”
“在东门内,往西走第三家。怎么,你还要登门道歉不成?”季友傻乎乎地问。
“那倒不必——你怎么这么快就打探清楚了?可不要拿瞎话来骗我。”
这实在太简单了。季友吩咐修车的作坊,有来补漆的车,一律打听清楚是谁家。昨天只有一辆车补过漆,是党大夫家的车。
数日后是夏至,庄公出宫到曲阜东门外郊祭。仪式结束,他登上一个小土丘,对施伯说:“二哥,我想在这里建个高台,等天热的时候来避避暑气。”
施伯说:“君上,这里与宫内没太大区别,何必兴此劳役?”
庄公说:“也不单为避暑,前面不远就是公子纠(齐桓公的哥哥)自殉的地方,也算是对他的一个尊重。”
这个理由更牵强,施伯还是劝阻。
“二哥,你就说,寡人在这里筑高台,行还是不行?你不妨再打听一下,现在有多少国君在后宫筑高台。寡人只是在城郊筑台,仅为避暑一用,并不把后宫都筑到高台上,这样的做法难道过分吗?”
施伯见庄公一脸肃穆,心想,他翅膀硬了,开始这样与我说话了,便躬身回答:“臣安排就是。”
齐桓公迎接王姬的吉期很快到了。由高傒、隰朋陪同,齐桓公率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赴鲁国。
齐桓公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当国君的外甥,最强烈的感觉是这个外甥好年轻啊,脸上尚有稚气,额头宽广明亮,神气端庄肃穆,表情不卑不亢,但执礼极恭敬、真诚。这让齐桓公心里很受用,这位年轻的国君刚获大胜,竟然没有半点儿傲慢,实在难得!
进城后,先在国宾馆下榻,稍事休息后,施伯亲自来迎接齐桓公、高傒、隰朋入宫,庄公将举办宴会,请齐桓公观礼赏乐。
这场盛大的宴会接近两个时辰,齐桓公出宫回到国宾馆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庄公派施伯亲自带着一大队仆从,送来了丰盛的酒食。
齐桓公还沉浸在天子之乐中。他对高傒和隰朋说:“我知道鲁君年纪轻轻,为什么就能这样端庄稳重,完全是礼乐的熏陶!这样繁复、精美的音乐,幸亏有鲁国保留下来,天下诸侯国,哪一国也没有这样的能力。我们齐国,也该在礼乐上下一番功夫了。”
当齐桓公与王姬一同启程的那天,庄公亲自将他们送到了曲阜西郊。齐桓公的车驾已经远去,庄公并未立即登车,而是站在原地茫然出神。这位年轻的君主,自夏天以来,就已经变得多愁善感了,经常这样走神。齐桓公亲迎王姬归齐了,他的夫人又在哪里?他的眼前又跳出孟任那窈窕的身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急切地想看到她的身影,此念头一起,就再也抚不下了。
“去,东门高台。”庄公说,又对施伯等人,“你们不必陪寡人。”
庄公的车队进了曲阜西门,沿东西大街往东。走了一半,庄公示意停车,吩咐说:“去个人,找季友,让他到高台来见寡人。”
高台在东门外偏南。曲阜地势,东中部渐高,正是古籍中所记的阜。高台建在阜上,高有数丈,所以比城墙高出不少。按庄公的要求,台上建筑并不多,寝宫、堂室、书房而已。高台下面,则是禁军、寺人所住的房屋,当然还有马厩等建筑。挖土形成的巨坑,引护城河之水,在高台西南形成一片水面。
高台尚在建筑中,庄公就常常来巡察,建成后几乎每天散朝,他都要到这里来。开始是为避暑,如今已是深秋,北风冲来,寒意已渐,何须消暑?大臣们都无从揣测,唯有季友知道真正原因。
登上高台,庄公去了书房,亲自推开西窗,居高临下,当他的目光落在城内那个数进的院落时,心才落进胸腔里。这所院落,一进院里有柳,二进院里有榆,三进院里有槐。他最熟悉的是那株树冠大张的槐树,从满树绽出黄花,再到枝头挂满绿荚,再到现在落尽树叶,只余虬枝,整个曲阜,再没有谁比他更熟悉这株槐树的点滴变化,就是它的主人,也未必比他更熟悉。当然,他所关注的,不是槐,而是槐树下经常出现的窈窕淑女——孟任。
孟任已到及笄之年,令庄公高兴的是,她尚未许配人家。季友帮他打探到,党家这位大小姐十分任性,她放出话,夫婿非她中意不可。什么样的夫婿她才中意?如果对方贵不可言,她是否会动心?为了打探到这点儿消息,季友先是让自己的驭手去与党家的驭手套近乎,后来又让自己的婢女设法与孟任的婢女结成干姊妹。这一鳞半爪的消息,显然无法满足庄公的要求。庄公要他无论如何设法见到孟任,将来再想办法能够多“巧遇”几次。季友只能在党家驭手身上下功夫,得到孟任出门的消息,他则乘车出去“巧遇”。巧遇了几次,任季友嘴多么甜,孟任就是不愿多说一句话。
庄公盯着那株槐树下的庭院,婢女多次出入,但主人却一直没有露面。难道她出了什么事?
庄公急切地想见到季友,盼望着有意外的好消息。
“哥,这不是办法!”季友来后,急得直跺脚,“下面的人误以为我对大小姐有意思,我也不知道这些奴才是不是在大小姐面前多了什么嘴,反正大小姐现在遇上我,根本不拿正眼瞧我。”
怎么办,庄公也没有主意。
“你干脆直接派人与党大夫谈!”季友说,“或者直接下一道诏命给党家,我想他们高兴都来不及呢。”
可是,庄公不想委屈孟任。他的想法是,孟任的夫婿非她自己满意不可,那就得设法让她对他满意了,然后再与党家谈。
“如果她不满意,一口回绝了,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