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官点“主”
作者: 杨哲天津卫有一习俗叫“文官点‘主’”。这是什么习俗呢?
但凡津门人过世,都要在灵堂摆设写着“某某之主位”的牌位。开始供牌位时,这个“主”字要少写上面那一点,写为“王”字,到出殡前时,请一位“文官”拿朱砂笔在“王”字补上这一点。据说,只有这样阴曹地府才肯接纳亡者的亡魂,这便是“文官点‘主’”。这事说来简单,但点“主”的“文官”却大有讲究,必须是当地有学问和声望的文人官爷,而且手中的“笔”要干净,写过“斩立决”的、弑人性命的、人品有问题的都不行。
津门能点这个“主”的文人官爷中,华世奎算头一号。
华世奎是天津著名的书法家,与孟广慧、严修、赵元礼并称为“津门四大家”,位列榜首,同时他又是赫赫有名的“天津八大家”之一。津门民间有顺口溜:“财势大,数卞家;东韩西穆也数他。振德黄、益德王,益照临家长源杨。高台阶、华家门,冰窑胡同李善人。”其中,“高台阶、华家门”说的正是华世奎祖上。华世奎十九岁中举,由内阁中书考入军机处,升任领班章京,后为内阁阁丞,袁世凯任总理大臣时升正二品。“百日维新”后,他弃官隐居津门,以诗文、书法自娱,终生不剪辫子。“满洲国”初立之时,罗振玉曾三番五次劝华世奎前去“新京”辅佐“康德”皇帝溥仪。他却推辞说:“鄙臣患有足疾,行动不便,就不去了吧。”私下里却对管家说,“皇上是满洲国的皇上,已然不是大清国的皇上了。他穿西服,勾结日本人,背叛老祖宗,我作为大清旧臣,绝不能背叛先朝,与其同流合污!”
华世奎擅写楷书,走笔取颜字之骨,骨力开张,功力深厚,颇有馆阁气魄。民国时期,天津劝业场和中原公司的牌匾,以及北平“和平门”的门额就是他写的,其中“天津劝业场”匾额作为文物一直留存至今。
因此,但凡津门大宅门家老人过世,主家都会首请华世奎来点“主”,觉得有里又有面儿。但华世奎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甭管主家是有钱还是没钱,一定也要“干净”,意思是主家或老人不是忤逆不孝、不忠不义、欺世盗名、沽名钓誉、为恶乡邻之人。他的理由也很简单:“您要我‘干净’,对不住了,您也得‘干净’,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民国二十七年的秋天,秋意渐浓。位于意租界得里雅斯德道的华家小洋楼忽然来了个跑腿的,他见到管家后客客气气地说明来意:五天前,主家老太太过世了,后天出殡,想请华先生去点“主”位。说完,他拿出了一百大洋的酬金。
管家点头说:“先生的规矩你应该知道吧?先留下住址,把这钱也拿回去吧,到时候再说。”
跑腿的点了点头,留下住址,拿着现洋走了。
管家来到书房,把这事告诉了华世奎。他“嗯”了一声,说:“按规矩办吧。”
管家抄下了主家的住址,叫来一个跑腿的下人,把纸条递给他,让他去打听打听这家的主儿“干净”还是“不干净”。
下午,跑腿的下人回来了,他找到管家后,小声说:“我打听清楚了,那主家是宪兵队便衣队的支队长刘文海。”
管家愣了一下,说知道了。等跑腿的下人走后,他思忖了片刻,才转身去书房,告诉了正在看书的华世奎。
华世奎“哦”了一声,抬起了头,问:“这个刘文海,是不是那个参加了日本人‘便衣队暴乱’的大混混啊?”
管家点头回答:“没错儿,就是他。”
华世奎说:“那就让他们另请高明吧。”
管家听后,欲言又止:“先生……”
华世奎瞄了一眼管家,没吭声,而是往外摆了摆手,接着看他的书了。
隔天一大早,管家只好打发跑腿的下人去了趟刘家,找到了管事的,以华先生身体不舒服为由,把点“主”的事给推辞了。
刘文海得知后,一脸愠怒,吩咐跑腿的:“你拿着我的帖子,再去跑一趟!”
跑腿的第二次来到华家,见到管家后,一改上次的客客气气,把刘文海的帖子往桌上一放,在圈椅上一坐,二郎腿一跷,牛气哄哄地说:“这是我家二爷的帖子,你睁大眼睛仔细看好了,如假包换。二爷还说了,至于明儿姓华的来还是不来,让他自个儿掂量着办!”说完,抬腿走人了。
管家瞅着桌上的帖子,明白刘文海让人送来这玩意儿的意思,他琢磨了一会儿,再次来到了书房,把跑腿的话原样转述给了华世奎。华世奎接过帖子瞥了一眼,随手便扔进了垃圾篓里,说:“没有规矩哪成方圆?甭搭理他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管家深知先生的脾气和秉性,但还是多了句嘴:“先生,您不妨再考虑一下。”
华世奎瞅了他一眼,沉下脸来,问:“考虑什么?上赶着去讨好那个汉奸吗?”
管家没敢再说话,退出了书房。
刘文海家住谦德庄,原是一个混混锅伙的头儿,在宫北大街一带欺行霸市、鱼肉乡邻、无恶不作。据说他早就和日本人暗中勾结,民国二十年十一月八日,参与了日本人策划的“便衣队暴乱”。期间,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趁机挟持末代皇帝溥仪偷偷离开了天津,次年,在日本人的扶持下成立了“满洲国”。日军攻进天津后,刘文海立马贴上了日本人,当上了便衣队的一个小支队长,成了日本天津宪兵队的红人,谁敢得罪他啊?
为这事,管家的心一直悬着,虽然华先生及家人早已搬到了意租界,刘文海不敢把他们怎么着,但听说此人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他要使出下三滥的手段暗中报复的话,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两个月过后,刘文海那边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既没见混混上门来捣乱,也没有下三滥来找茬,管家心里的石头才终于落了地。
十二月的一天,津门出了件轰动全国的大事。天津商会会长、天津维持会委员王竹林在法租界丰泽园饭庄被人当场枪杀,据说是新成立的抗日锄奸团干的。天津特别市公署责令警察局及侦缉队即刻缉拿行凶者,派人四处搜查可疑之人,闹得人心惶惶。当然,天津日本宪兵队豢养的便衣队一刻也没闲着,想抢头功表忠心,捎带着还能捞不少好处。
这天晚上,华家忽然来了两个陌生人,一个是大个儿,一个是瘦矬子。见着管家后,大个儿故意露出了别在腰里的手枪,说:“我们找华先生商量点儿事。”
管家见这两人走路一步三晃,一副流里流气的模样,没准就是哪个混混锅伙的混混,但不知道他们找华先生要干吗。管家心中有些犯怵,先客客气气地请二人落座喝茶,说他上楼去看看华先生休息了没有。
二楼书房里,华世奎正在写字,听管家讲完情况后,却一点儿也不犯怵,说:“甭怕,这里是意租界,不是老城厢,更不是南市‘三不管’。将他们请到客厅,我马上过去。”
双方见面落座后,大个儿忽然把腰中的手枪往茶几上一搁,直截了当地说:“华先生,我们是抗日锄奸团的,大汉奸王竹林就是我俩设伏在丰泽园出手干掉的,目的是震慑其他的汉奸走狗。今儿我们哥俩登门,有件事儿想请您帮忙。”
华世奎打量了两人几眼,不动声色,问:“我就是一个糟老头儿,手无缚鸡之力,能帮你们什么忙啊?”
大个儿回答说:“您是咱天津卫头一号的书法家,大伙儿都知道。我们想请您写几个字,登在明天的报纸上,再配上我们的抗日倡议书,号召咱卫里的老少爷们儿齐心协力抗日锄奸!”
华世奎“哦”了一声,问:“你们想让我写什么字啊?”
一旁的瘦矬子忙接过话茬,回答说:“只要是跟抗日锄奸有关的字都成,您看您……”
华世奎又“哦”了一声,起身说去一趟书房,让大个儿和瘦矬子稍等片刻。两人听后喜出望外。
回到书房后,华世奎叫来了管家,说:“这两人说他们是抗日锄奸团的,让我给他们写几个跟抗日有关的字,但我怎么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啊。”
管家愣了一下,问:“哪儿不对劲儿呢?”
华世奎却摇了摇头,道:“说不好。”
管家问:“先生,那您还给他们写字吗?”
华世奎思忖了片刻,摇了摇头道:“不写。”
管家却有些担心,问:“您要不写的话,怎么打发他们走啊?”
华世奎笑了笑,说:“你就甭操心了,我心里有数。”
等管家走后,华世奎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很快便拿着一幅写好的字来到客厅,放在了茶几上。大个儿喜出望外,打开一瞅,是一幅横幅,上面写着“还我河山”四个草书大字,写得恣意汪洋、酣畅淋漓,大有气吞山河之势。他立刻冲着瘦矬子点了点头。
瘦矬子随即从兜里掏出一沓“中国联准银行”发行的“联银券”作为润笔费,双手递了过来,却被华世奎婉拒了:“二位,这钱就免了吧。”
两人面露欣喜之色,收好字后,冲着华世奎双手一拱,说声告辞,兴冲冲地离开了华家。
转天,管家特意上街买了《大公报》《民报》《益世报》等报纸,却并没有看见华世奎的墨宝被登在上面。他觉得有点儿怪怪的,那两个人不是说要登在今天的报纸上吗?
第三天半夜时分,华家小洋楼里突然闯进来七八个陌生人,他们头戴黑色礼帽,用黑布蒙脸,身着黑绸衣裤,腰里挎着盒子枪。在一楼的客厅,一个矮胖子指名道姓要找华世奎。
管家问他:“您是哪位,找先生有什么事吗?”
不料,矮胖子一把将管家推到了一边,厉声说:“你算哪根葱啊,一边儿呆着去,让华世奎麻利儿出来!”
住在二楼北屋的华世奎闻讯起床后,下楼来到了客厅,问:“我就是华世奎,是什么人找我啊?”
矮胖子偏着脑袋,斜睖着眼睛,上下打量他几眼,忽然右手一挥,喝道:“带走!”莫名其妙地把华世奎给抓了起来,朝门外押去。
管家立刻慌了神,追上前去,道:“这里是意租界,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无缘无故乱抓人啊?”却被一个便衣拿盒子枪对准了脑门,吓得管家一动也不敢动,眼睁睁地看着这群人带着华世奎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管家又气又急,慌忙赶到意租界警察局侦探处报案,把华世奎被陌生人抓走的经过讲了一遍,他怀疑这些人是日本宪兵队的便衣。警察局通过电话和日租界交涉和抗议,对此,日本宪兵队却矢口否认。
在日租界万国公寓的一间屋内,矮胖子把华世奎关了半宿。到了第二天,他优哉游哉地吃完早点后,才开始审问华世奎:“知道为什么要抓你吗?”
华世奎在闭目静神,没有说话。
矮胖子见状,忽然喊道:“来啊,把那两个反日分子带进来!”
不一会儿,四个便衣押着两名男子推门而入。华世奎睁眼看了一下,认出眼前这两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反日分子,正是那晚前来求字的大个儿和瘦矬子,心中立马明白了一半。
矮胖子笑眯眯地问:“你认识这两个反日分子吗?”
华世奎开口说:“前两天,他们找我求过字。”
矮胖子追问:“那你写了吗?”
华世奎矢口否认:“没写。”
瘦矬子一听急眼了,指着华世奎说:“华世奎在胡说八道,那反日的字‘还我山河’就是他亲笔写的。我要骗您,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矮胖子一声冷笑,道:“把那幅字拿来!”
一个便衣立马拿来了那幅横幅,打开让华世奎辨认。矮胖子则指着四个大字质问华世奎:“这白纸黑字就摆在这儿,你赖得掉吗?!”
华世奎忽然笑了,不紧不慢地解释说:“这幅字是朋友送我的。那天,这两个人来找我求字,我就做了个顺水人情送给了他们。不信,你们瞪大眼睛仔细瞧瞧,横幅可是早就裱好了的。你们用脑子琢磨一下,就喝一碗茶的工夫,我有裱好一幅字的能耐吗?你们也太抬举我了吧?”
听完这话,矮胖子愣住了,瞧了一眼横幅,果然是早已裱好的。他突然翻了脸,骂道:“他姥姥的,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说完手一挥,几个便衣便对华世奎拳打脚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