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子刀兵劫(上)

作者: 韩志高

清圣祖康熙共生三十五子,其中,二阿哥胤礽出身高贵,是满洲正黄旗孝诚仁皇后赫舍里亲生。皇后在生下胤礽的当晚,便难产而死。康熙结发情深,悲痛之余,格外疼爱失母的胤礽。在他一岁零七个月时,正式立其为太子;在他六岁时,请大学士张荣、熊赐履、李光地等汉学鸿儒教授启蒙之学;年龄稍长后,又指定专人辅佐。父皇的精心雕琢,使正值青春的胤礽文武双全,但也造成了他目中无人的轻狂秉性。朝中众臣见康熙宠爱胤礽如此,自然仰承圣意,对太子交口相颂。

时光荏苒,其他皇子逐渐长大,看到胤礽专恃父爱,目中无人,一个个心中难免生出不满。他们或想方设法讨好父皇,或结交朝廷重臣,培植自己的势力。康熙虽是一代明君,但因骄纵太子,种下众阿哥日后纷争的祸根。

康熙三十四年秋,噶尔丹率铁骑三万南下,侵犯内地。康熙兵分三路,御驾亲征。皇太子胤礽奉命留守京城,大阿哥胤禔、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八阿哥胤禩等随军效命。

留守期间,胤礽趁机广交群臣,博得不少虚名美誉。康熙破敌凯旋,看到朝廷政事办理得井井有条,又听大臣们众口一词褒扬太子,不由得喜上加喜,当众嘉奖了胤礽,反把随军征战的众阿哥冷落一边——也更看不到他们眼中射出的嫉恨之光。

康熙三十五年,康熙第二次亲征噶尔丹,胤礽再次留守京城。这一回,胤礽有了前车之辙,得陇望蜀,不但假父皇之威发号施令,指斥元老重臣,而且不顾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纳兰明珠反对,擅自安插几名亲信担任实权要职,甚至还半真半假地坐了一回“正大光明”匾下的蟠龙宝座。

权倾朝野的纳兰明珠,老脸上哪受得了如此窝囊气,不等圣驾返京,他便派人告了胤礽的黑状。随军众阿哥听闻此事,更是幸灾乐祸,落井下石,添油加醋地说了许多太子以大欺小、不亲不仁的坏话。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康熙听罢,气得面色铁青,顿生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回京见到胤礽,不分青红皂白训斥一通,又把他安插的亲信贬的贬,杀的杀。同时,把随军众阿哥分别封为郡王、贝勒,一起参政。

太子胤礽一向受父皇宠爱,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令他丢尽了脸面,对说他坏话的人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于是,他开始在宫中处处探听父皇的言语行止,弄得康熙日夜提防,不得安宁。这样做适得其反,只几年光景,便把父皇对他那点儿宠爱之心荡涤得一干二净。康熙一怒之下,宣布废掉太子,把胤礽软禁在咸安宫。

太子被废,众阿哥除掉共同的敌人,便四分五裂,各自结党,蓄势待机。胤礽身处禁宫,仍图东山再起。大阿哥胤禔因为母族出身低贱,自知不会被立为太子,便依附精明强干又受大臣拥戴的八阿哥胤禩。他趁父皇仍对胤礽不满之机进言,说有相士张明德认定八阿哥胤禩骨相奇贵,能继承社稷,自己可设法除掉废太子胤礽。

康熙虽不满胤礽,但怎会糊涂到骨肉相残?听了这话,他怒骂胤禔心毒,将他交宗人府圈禁;又命人抓捕相士张明德,以妖言惑众罪立斩,但仍然余怒未息。

不久,素与胤礽交好的三阿哥胤祉揭发大阿哥胤禔收买蒙古喇嘛,用邪术诅咒胤礽。康熙派侍卫秘查,果然抓住把柄,当即处死了施咒的喇嘛,并严厉训斥了八阿哥胤禩。事态如此,康熙预感日后局面不好收拾,便考虑再立太子。他召集大臣推举,不料众臣早已串通一气,联名保举八阿哥胤禩。一追查,原来是暗中拥戴胤禩的大学士马齐、佟国维、阿灵阿、揆叙等在背后搞鬼。康熙龙颜震怒,敕旨严究马齐、佟国维等结党营私,又召集众阿哥严谕:“当初废弃胤礽,朕即告诫,众皇子凡有钻营为太子的,便是国贼,人神共诛之。胤禩母族出身微贱,自当谨言慎行,安分守己。但他阴险成性,竟敢私交朝臣,谋害胤礽,妄图大宝。现在阴谋败露,朕要严惩!”

十四阿哥胤禵不识时务,受九阿哥胤禟的撺掇,犯颜直谏。康熙震怒之中,抽出佩刀欲砍胤禵。五阿哥胤祺见势不妙,抢前跪下抱住父皇的大腿。康熙掷刀于地,恨声道:“日后朕死了,你们这群不肖子孙定会把朕扔在乾清宫不管,自相残杀,争夺皇位!”

众阿哥闻言,齐声哀哭。

康熙情郁肠结,也不由得老泪纵横。他回头看到胤禩伏身垂首胆战心惊的模样,心中更加不忍,只好将他和十四阿哥胤禵暂时圈禁,以观后效。毕竟舐犊情深,康熙连囚四子,不久便生起病来。为化解兄弟之间的隔阂,他特意将胤礽和胤禩叫来一同侍候。兄弟俩识得眼头见识,装出兄友弟恭一团和气,使老父皇心情日渐舒畅,病体随即好转。

过了一段时间,康熙再次召集大臣,当众训谕:“朕原本怀疑胤礽的过失是受邪术诅咒引起,现在看来,果然如此。朕要重新祭告天地祖宗,恢复胤礽的皇太子之位!”

一番交锋下来,老八胤禩欲置胤礽于死地不成,反而让对方因祸得福,重登太子宝座。

复立胤礽后,康熙认为皇太子位既定,可使众阿哥觊觎之心熄灭。然而,燎原大火燃起,又岂是杯水可熄?四年后,胤礽又因私交朝臣安插亲信被废,被幽禁于咸安宫,从此过了十多年心存不甘的囚徒生活,郁郁而终。禁宫高墙内,当废太子胤礽伴随花开花落寂寞度日时,高墙外,众阿哥争夺皇权的大火却愈烧愈烈。

这光景,紫禁城内,数党争雄,杀机渐露;衰草陌上,一抹残阳,凝丹如血!

同善于收买人心结党钻营的八阿哥胤禩相比,四阿哥胤禛最懂得韬光养晦。他表面上把争夺皇位之心隐藏得严严实实,暗地里却和十三阿哥胤祥费尽心机,想要结交拉拢两个手握军权的重臣——九门提督隆科多和大将军年羹尧。隆科多虽是胤禛养母佟佳氏皇后的亲弟弟,但他的心思胤禛还没有琢磨透,不明白对方究竟是向着自己还是向着自己的同母弟十四阿哥胤禵,或者是朝野上下交口称颂的八阿哥胤禩。尽管自己和隆科多之间甥舅问候之礼不缺,但厚此薄彼的迹象,这位舅舅始终未显山露水。

胤禛看不明白的局,十三阿哥胤祥通过隆科多之父佟国维暗中拥立老八胤禩却总让儿子隆科多回避一事,看得清清楚楚。见到胤禛,他直言不讳道:“四哥,他们佟佳氏一族是在两头下注。佟国维老奸巨猾,他明里暗里支持老八胤禩,却总不让担任九门提督的儿子隆科多与八爷党交往。老十四胤禵掌握西北军权,又与隆科多一直不对付。这些情况表明,佟国维并不想把宝押在一条船上。四哥你现在不显山露水,实际上隆科多也一样,正等着我们去试探呢!论辈分,他毕竟是舅舅,不方便主动找我们。”

胤祥如此一说,胤禛茅塞顿开,心悦诚服道:“十三弟看得真准,佟国维这个老狐狸,不只两头押注,而且是多头押注。他和马齐一伙在朝堂上支持老八胤禩,在西北用兵上又支持老十四胤禵,唯独让担任九门提督的儿子隆科多深藏不露。为了老佟家的荣华富贵,他真是用心良苦。”

胤祥点点头道:“四哥,父皇年迈,九门提督护卫皇宫,权力非同小可,现在该是主动出击的时候了。”

“好,就依十三弟的意思,我找机会见他。”胤禛说完,将杯中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送胤祥出门。

胤禛知道,隆科多有两个癖好:声色之娱和口腹之欲。对这两项癖好,康熙曾告诫过隆科多,但他只是表面上收敛一些,仍然阳奉阴违。

每到岁末,九门提督隆科多都要大宴僚属诸官,在收受常例银的同时,借机炫耀府中庖厨的手艺。胤禛了解清楚,早早派人将特地从关外收罗的山珍送入提督府中。隆科多看着礼单上所列的奇珍异品,都是京城难得的稀罕物,不由得心花怒放,顿觉这位一向低调的外甥乖顺可嘉。送礼的是雍王府总管,绰号“山羊油”的巴哈台,最善察言观色。他见了隆科多,不失时机地恭维几句,说得隆科多浑身舒坦,格外赏银一锭,嘱其回谢胤禛厚意。巴哈台告辞退出,将赏银和自带银两尽数送与提督府内值事人众,待他出府时,已是好几名府中管事相送了。

转眼到了岁末,隆科多的提督衙门照例封印过年。九个城门的都统、副都统以及各僚属官都忙着节日应酬。首先往拜的,当然是顶头上司隆科多。

黄昏时候,那些都统、协领、参领等大小官佐都穿戴整齐,或骑马,或乘轿,身后跟着手捧礼盒的亲随,一路逶迤,向提督府汇集。

提督府前,车如流水马如龙,真个是“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提督府的两扇朱漆大门上,硕大的黄铜狮口里,衔着锃亮的铜环;左、右两边,各蹲着一尊威猛的石狮。八名身穿乌衣甲胄的兵丁,按刀叉腰,威风凛凛,分列两旁。这阵仗,让堂堂九门提督的煊赫权势,尽显峥嵘。

年过五旬的隆科多踞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四平八稳地接受着众官的参拜。他穿戴着绣有狻猊的二品武官服饰,一张四方脸上,两撇八字胡顺嘴角垂落,双眼微眯,享受着权力带来的威严。众官依次拜罢,又躬身三次,才侧身退居客位站立,丝毫不敢马虎。

客人全部到齐。这时,大厅侧门打开,一名管家走出,面向众人大声道:“诸位大人入府拜年,家主特备关外八宝奇珍,供诸位品尝!”

众官闻言,个个欣喜。

南苑统领鄂尔泰也是出了名的老饕,闻言高兴得笑出声来,道:“提督大人有口福,不愧是美食大家!”

隆科多听得受用,眯起眼,抬手轻拂着两撇八字胡,得意地笑了起来。

片刻后,十几名侍女手捧朱漆托盘,走马灯般来回出入,陆续将二十样冷拼、热炒、清炖、红烧之类菜品端上桌。

隆科多拿起乌木镶银的筷子,指着盛在青花瓷盘中的罕达犴鼻子,对鄂尔泰道:“世人总夸猩唇好吃,依我之见,此犴鼻味美,不下猩唇。鄂大人尝一尝,以为如何?”

鄂尔泰依言伸箸,各夹取一小块细细地品尝后,由衷赞道:“提督大人所言极是,犴鼻滑爽柔韧,犹如苔蘑;猩唇香嫩不腻,入口欲溶。二者各具千秋,难分高下。”

话音未落,隆科多顿发知音之慨,接口道:“鄂大人真是食味大家,说得妙到微处!”

周围桌上众官都关注着上首桌,闻言共同举箸,品尝这两样名菜。待吃过后,皆齐声赞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隆、鄂二人听着恭维话,品尝着绝美佳肴,意荡神驰,不知不觉间已吃喝到半醉。

这时,一名管家领几名女伶来到大厅中央。她们头戴着尖顶红缨小帽,耳缀明珠,身穿贴身束腰的翠袖红裳,看上去颇为迷人。那领头的紫衣舞女,更是意态妖娆,卓尔不群。

待舞女们列队站好,两厢乐手的笙、箫、管、笛一齐吹奏起来。随着乐声,那紫衣舞女一个急旋便滑到场中。其他女伶跟着翩翩起舞,娇声伴唱。乐声中,女伶们个个轻盈如燕,穿梭往来。

众人带着五分醉意欣赏,看得目瞪口呆。唯有隆科多低眉垂首,兴味萧索。

这一场酒宴,直吃到戌时方散。送走众人后,隆科多独坐书房内,醇酒催情,寒夜寂寞,百无聊赖。

这时,府内总管齐白云进来禀道:“大人,雍王爷求见!”

隆科多一听“雍王爷”三字,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惊异,急问道:“几时来的?”

齐白云道:“回大人话,雍王爷刚入府中,是奴才亲自迎入客厅的。他还带了四位……”话说到此处,他有点儿吞吞吐吐。

隆科多一听胤禛又带礼物来了,急问:“快讲,所带何物?”

齐白云嗫嚅着回答:“是四位姑娘,说是特意给母舅大人请安来的。”

隆科多听入耳中,乐在心里,立即吩咐道:“人在何处?快快有请!”

齐白云答应一声,转身退出,快步离去。

隆科多拉开房门,急不可耐地等了片刻,胤禛已满面春风,大步跨入书房,他双手一揖,作势欲弯。

隆科多急伸手搀住,连声道:“免礼!免礼!”这倒是句大实话,皇室众阿哥的大礼,他如何敢受?趁这间隙,他偷眼向胤禛身后望去,瞧见了门外寒风中俏立的那几位美人。

胤禛不失时机道:“外甥给舅舅请安,知道舅舅事务繁忙,特意选几名奴婢入府侍奉,表达我一片孝心。”说着将手向后一招,四位千娇百媚的姑娘应声进入书房。

隆科多带着三分酒意,在灯光下逐一打量。

第一位,身材高挑,略略偏瘦,一袭剪裁得极其合身的旗装,更衬托出她身段婀娜多姿;两只秋水明眸嵌在那张粉妆玉琢般的脸上,恰似一枝傲雪的红梅,显得冷艳无比。

这女子袅袅婷婷行到隆科多身畔,头一低,浅施一礼道:“小女子梅心,见过大人。”那声音如同银瓶落到冰面上,清脆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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