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探
作者: 紫岚年轻的补碗匠李怀明撩起白板皮褂子的下摆,从腰间摘下刀子,放在炕桌上。刀子藏在皮鞘里,皮鞘上了桐油,现在有点儿汗浸浸的,散发着他身上的温度。
李怀明斜跨着身子坐在炕沿上,注视着刀子,眼前浮现出一把乌黑的盒子枪的影子。他有些怅然。
解放军武工队的王营长说:“本来今天要给你授枪的,因为我们相信今天的考核你肯定没问题,没想到最后一发子弹只中了八环,差一环也不行。关键是你的定力不够,你老想着报仇,急着要杀仇人,一急,枪就不听使唤了。所以,今天就不给你授枪了……”
李怀明看出来了,王营长最终没把枪给他,实际上是他对李怀明心存戒备,怕他拿了枪一去不复返。王营长虽不给他枪,却给他安排了一个非同小可的任务,要他深入土匪老窝,摸摸那里到底有什么动静。
王营长说:“情况紧急,你明天一早就出发,记住,一定要摸到土匪的老窝,把那里的情况带回来。记住,到了土匪的老窝,千万不能轻举妄动,我要你安安全全地回来。”
这时,他的妻子刘雪梅端着一碗热水走过来,把碗放在炕桌上,说:“洋芋快熟了,先喝点儿水。”
李怀明抬头看着妻子,说:“我吃过了。”
刘雪梅问:“又在武工队吃的?”
李怀明说:“嗯,王营长还给你和汉强带了一份。”说着便起身,把刚挂在墙壁上的牛毛褡裢取下,往外掏东西,掏出一个深绿色的有弧度的铁盒子。
刘雪梅知道,这多半又是香喷喷的白米饭。自从李怀明认识了解放军武工队的人,只要去了武工队,回来时他总会给他娘儿俩带些吃的,不是白面馒头,就是白米饭。
刘雪梅说:“武工队的人真好。”
李怀明说:“嗯,他们都好。”
刘雪梅从李怀明手里接过铁盒子,白米饭的香味便很快进了她的鼻子。她把铁盒子抱在胸前,走到炕的另一头,柔声地喊儿子:“汉强!汉强!快醒醒,又有好吃的啰!”
随即,刘雪梅娘儿俩坐在炕的另一头,一筷子一筷子地细细品尝着白米饭,很开心的样子。
李怀明坐在母子俩对面,把刀子的皮鞘打开,抽出半截刺眼而冰冷的银光。刀子在他手里翻来转去,半截银光就在刀子上跳跃,忽闪。刀子长七寸,做得很精致,单刃剑形,刀把是乌黑油亮的牛角和金色黄铜的有机组合体;刀身两面靠近刀把的地方刻着“杀马”两个字,字体充满了杀气。
李怀明右手握着刀把,左手抚摸着刀身,动作很认真,很细腻,很投入。他的目光顺着刀刃一次次飞速地刺出去,一次次刺穿了仇人的喉咙和胸膛。他终于把刀子放在了炕桌上,然后拿起刀鞘,刀鞘的一面还有一个五寸长的副鞘。他打开副鞘,又抽出了半截刺眼而冰冷的银光。两把刀子长得基本相似,在同样的位置刻着同样的两个字“杀马”。不同的是小刀子双刃,刀刃的末端到刀尖的收缩幅度较大,看起来是个等腰三角形,刀刃的末端两边又以尖角向里、向后急剧收缩,收缩成了一寸多长的刀把,刀把的末端是一个镂空的环。很明显,这把刀应该叫飞镖。李怀明的这两把刀有两个不同的名儿,一个叫杀马刀,一个叫兄弟刀。
李怀明出城的时候五更已过,但天还是漆黑一片。寒风飕飕,刮疼了他的脸。
走到一个叫扎门的地方时,李怀明听到了清晨的第一声鸟叫。他的身上还不算太冷,他在白板皮褂子上面扎了一条褐色的腰带,腿上穿的是刘雪梅给他缝的棉裤,虽然很旧了,打了好几块补丁,但毕竟是棉裤,扎着绑腿,风进不去。他出门的时候,很想穿上王营长送给他的那双半新的翻毛高腰皮鞋,但王营长早就给他交代过,不能穿这双皮鞋去执行任务。他自己也明白不能穿,土匪一见到他脚上的皮鞋,就会怀疑上他。因此,他只好穿上他的圆口布鞋。李怀明身上最冷的是两只耳朵。出门的时候刘雪梅把她缝制的兔皮耳套亲手给他戴上了,可他一出门就把耳套摘下来装进了褡裢,因为戴上耳套会影响听力。李怀明明白,这一路上全凭两只耳朵和一双眼睛,所以,他不能把耳朵舒舒服服地藏起来,他只能把手袖在袖筒里焐热,再用手去焐一下耳朵。摘了耳套,李怀明的头上就只戴着黑粗布的滚蛋棉帽子,倒也显得很精干。
再往前走,就是牛心山,山脚下住着几十户人家。
据王营长说,那里是土匪的前哨,不少村民是马步芳的族系,好多人都是马家军的兵卒。马家军兵败后,一些残兵败将躲藏在这里,还煽动策反了这里的居民,别看他们种田放牧,其实屁股后面都藏着刀和枪,他们蠢蠢欲动,和牛心山以南的土匪遥相呼应,等待时机进行造反。1949年解放军的一支先遣部队从甘肃西南经循化过来,派出的一个侦察班走到牛心山后,全都被他们杀害了。李怀明记得,那次解放军大部队过来后从这里抓了好几个人,带到古城审问。从他们的地窖里搜出的解放军战士的尸体明明摆在他们面前,可他们就是不承认。审问现场李怀明也去看了,解放军踢他们的肚子,抽他们的嘴巴,可他们还是不承认,最后就把他们捆起来带走了。
李怀明居住的村子离这里不远,他隔三岔五来这里补碗,他认识这里的好多人,熟悉这个地方。经王营长这么一说,李怀明再回头一想,还真的发现了不少疑点。他每次来这里,总会被一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绕来绕去地盘问,问他这几天古城村子里来了什么人,问他哪天去过平安,在平安见到了什么人,平安发生了什么事等等。
他们有意无意地搜李怀明的身,在他的褡裢里翻来翻去地想要发现点儿什么。他们多半穿得很光鲜,有人还穿着半新的翻毛皮鞋,就是后来王营长送给李怀明的那种。还有人腰里扎着皮带,和王营长他们扎的那种差不多。李怀明当时总以为这些人会营生,所以才有这些东西用,直到后来知道了他们的身份,才明白那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武工队到来之前,平安、西宁、湟中等地发生了好几次匪乱,土匪们攻击当地政府机关,残忍地杀害了政府工作人员和普通大众。李怀明走乡串户,很容易得到这些消息。他还在小峡亲历过土匪造反,他们攻击平安区政府和附近的村庄,烧杀抢掠,疯狂破坏。
那天,李怀明要去西宁买些铜片,走到小峡时,遭遇了土匪的暴行。土匪们多半有枪,长枪短枪打得连天响,只要不是他们的人,男女老幼全杀。他们抓了好几个小峡乡政府的工作人员,把马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像拉锯那样,一刀一刀活活地把头割下来。他们还当众把女工作人员的衣服剥光,轮奸她们,然后把马刀插进她们的下身……李怀明躲在一边,目睹了这一幕幕惨剧,他愤怒地差点儿冲过去,但他还是管住了自己,他知道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对付不了那些土匪。他就那么浑身颤抖地看着,把拳头握得咔咔响。
李怀明那天没去成西宁,土匪们撤走后,他流着眼泪,和那些幸存者一起收拾了尸体。
李怀明了解到,土匪头头是马家军的军官。这些土匪,一部分是在解放青海时逃窜隐藏没被解放军消灭的,一部分是假意投降潜伏下来的,他们与马家军族系群众勾结联盟,实施了针对人民政府及异己大众的造反暴动,妄图推翻新政府。
李怀明那晚回到家里,就把收起多年的刀子取了出来,重新系在腰里。第二天他就去了牛心山补碗,他要看看那里的动静,要弄清楚那里到底还有没有土匪。既然解放军的侦察兵在那里被杀害,他估计现在那里也多半有鬼。
果然,平时牵牛赶羊,扛铁锨握榔头的人,那天全换了行头,有的扛着长枪,有的挎着短枪,有的提着马刀,其中还有的穿上了军服。李怀明看得很清楚,他们穿的军服与十几年前打死他哥哥的马家军穿得一模一样。狗日的家伙们一个个人五人六、耀武扬威的。他们聚在一个麦场上,大声粗气地说着什么,一见李怀明出现,就把话头刹住了。
他们问李怀明:“汉娃子,日奶奶的做啥来了?又来补碗了?”
李怀明笑着说:“是啊,光阴要紧,家里眼看又揭不开锅了,到阿哥们的地方上来寻点儿光阴。”
土匪们威风凛凛地大声说:“汉娃子,你随了我们,跟我们杀共产党,把他们全杀光,到时候有你吃香的喝辣的,给你娶上两个媳妇,再抢一个共产婆当小老婆,三个女人,把你舒坦死。”
他们望着李怀明,淫邪地狂笑起来。
李怀明笑着说:“好是好,可我干不了那些事,我没那本事,那种事只有你们能干,我就给你们补补碗,讨个饱肚子。”
土匪们鄙夷地说:“看你这个怂样,我们就知道你没那本事,你们都是这个怂样子,所以天下还是我们的,你们就等着给我们继续当长工受黑苦吧。”
李怀明说:“是,是,阿哥们都是厉害人,你们今天这是干啥呢?这等阵势难道真的要去杀共产党?”
土匪们趾高气扬地说:“早就杀开了,你不知道吧,你看着,共产党马上就完蛋了!汉娃子,你去平安、西宁看看,看看我们的阵势,你就明白天下是谁的。”
这时,一个穿军服的土匪朝李怀明走过来。李怀明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脑海里立时浮现出十几年前打死他哥哥的那个马家军,他觉得和眼前这个一步步逼近自己的土匪长得一模一样,也是穿着这样的军服,也是络腮胡子,满脸的杀气,眼睛里全是狼一样的狡猾和凶光。
李怀明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右手悄悄地伸向腰里硬铮铮的刀子。不过,这个土匪没再往前走,而是停下来,两眼贼溜溜地打量着李怀明,然后说:“汉娃子,我看你是个有用的人,你明天就去平安,看看那里共产党有啥动静,看仔细些,然后回来告诉我们。”
李怀明说:“我不敢去,我害怕。”
这个土匪对李怀明说:“看你这点儿 胆子,你是汉娃子,共产党不会杀你,如果碰到我们的人对你动手,你就说是我韩团长派你来打探消息的。”
李怀明的脑子一转,说:“我就怕共产党会杀我,听说那些人坏得很,所以我的锔子快用完了,却不敢去平安、西宁进铜片,好长时间没去了,就怕被共产党抓了。”
韩团长露出一脸奸笑,对李怀明说:“看来你汉娃子也是恨共产党的,这就对了,日奶奶的他们想共产共妻,想把我们杀掉抢地盘,我们偏让他们共不成,把他们赶出青海。汉娃子,你去,胆子放大些,放机灵些,探到消息回来我有赏,保你半年不用出去补碗。”又对众土匪说,“有破碗烂盘的都回去拿出来,让汉娃子多补几个。”
李怀明停在路边,跺着脚,两手焐了一会儿耳朵,然后继续往前走。他右手伸进皮褂子底下,摸了一下腰里的刀子,刀子硬铮铮的,他很满意,心里多了一份自信。
李怀明知道,前面绝对有土匪的岗哨。天还没亮,黑得不见底,放哨的肯定认不出他是谁。他又不知道土匪们的接头暗号,土匪一听到动静,或者问来人是谁,或者直接动手,要是他说自己是补碗的汉娃子,他们不一定相信,土匪对他放枪也是极有可能的。所以,李怀明就故意将走路的动静弄得很大,又是跺脚,又是咳嗽,证明他来得光明正大。
他边走边唱着秦腔戏文,感觉土匪的岗哨该出现时,突然从他的右前方传来了一声喝问:“停住!做啥的呢?”
李怀明站住,回答道:“补碗的。”
“马海吗?”
“汉娃子。”
“日奶奶的汉娃子,我听着就是你,这么早干啥去?”
土匪的话音刚落,人就到了李怀明眼前,他手里握着长枪,背上背着马刀,挡在李怀明对面。
李怀明说:“阿哥好耳力啊。”
土匪说:“你没看我们是做啥的!”又问,“这么早的,来做啥?”
李怀明说:“好我的阿哥哩,前几天韩团长叫我去平安打探共产党的动静,我在平安转了几天,除了几个民兵,没发现有什么动静。回来给韩团长说,韩团长不但不给我说好的赏钱,还骂我没好好打探,没 本事,叫我滚——这你是知道的。可你们也清楚,我也是恨共产党的,后来我就天天去平安,想给韩团长打探些有用的情报。可是,还是没什么动静,就那几个民兵在转悠,不好的是,民兵却把我给盯上了,他们贼溜溜地看我,问我这个那个的,搜我的褡裢,不让我在那里摆摊,还把我一个好好的弓子钻给砸坏了!那些坏家伙,说如果我再到平安,就把我抓起来。他们坏了我的营生,肯定还怀疑我是你们的人。我一个穷补碗的,家里婆娘娃娃要吃饭呀,一旦被他们识破我是你们的探子,那不就完了!因此,我得先避避风头,不能自投罗网,一来消除他们对我的怀疑,二来我可以多补几个碗——家里快要断烟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