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鼠辈

作者: 陈婧

在小张庄,林老庄是人尽皆知的鼠辈。

他也的确与鼠有“缘”。他娘怀他时,不止一次梦见过老鼠。他出生时,三只老鼠竟然从墙角的洞里钻出,瞪着六只小眼睛,兴趣极浓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等林老庄离开母体,“哇”的一声哭出来时,三只老鼠竟然齐齐地“吱”叫一声,兴高采烈地奔回墙角,消失得无影无踪。

稍大点儿,别人家的孩子吃什么都长身体,唯独林老庄面黄肌瘦,尖嘴猴腮,像根豆芽菜。特别是他那双眼睛,又小又黑,见了谁都骨碌碌地乱转一气,活脱脱就是一只小老鼠。再大点儿,他更是暴露出老鼠一样的本性,好吃懒做,喜欢偷东摸西。

爹娘可没少为林老庄操心,他爹有时一天打他三四回,他娘急得都要投河自尽了,可这也挡不住他偷盗成性。在他十七岁那年,他偷了村里大户张云阳家的东西被发现,结果被打得瘫卧在床。他爹进山给他采药治伤病,一脚踏空,从万丈绝壁摔了下去,尸骨无存。林老庄受到震撼,整整半年没出屋,大家以为他这回总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吧,可半年后他走出家门的第一件事还是偷,这回他偷到了和尚庙,把庙里那尊镀了金的小佛像弄回了家。他娘发现后,把佛像亲自送回庙里,再三赔罪,回到家里便悬梁自尽了。

爹娘死后,十八岁的林老庄一个人守着两间破草房,穷得叮当响,连老鼠都不肯去他家打洞。小张庄的大人小孩便都喊他“鼠辈”,没有谁瞧得起他。

骂也好,被人瞧不起也罢,林老庄毕竟要活下去。可家徒四壁,他又一无所长,怎么办?为了活命,他只好继续偷。

尽管林老庄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村人也不愿意和他一般计较——谁愿意和一个鼠辈纠缠不休?大家都对他避而远之,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林老庄心里清楚,他偷也不能盲目地偷,胡乱地偷,因为有些人家比自己家强不了多少,根本偷不到啥东西。更重要的是,小张庄几乎所有人都视财如命,一旦抓到他,肯定会把他打个半死。所以他要偷的时候,往往会事先摸底。而这次,他选择下手的对象是村东头的刘寡妇家。

刘寡妇年轻的时候就守寡,和女儿刘桂珍相依为命。都说寡妇难度日,可刘寡妇性格泼辣,勤劳肯干,所以刘家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林老庄打定主意后,就天天观察刘家母女的一举一动,觑机下手。

这天,刘家母女一大清早就出门走亲戚去了,估摸着得一两天才能回来。林老庄暗喜,白天在家里睡好了觉,夜半时分便悄悄出门,蹑手蹑脚地摸向刘家。

此时,整个小张庄的人都进入了梦乡。林老庄像一只精明狡狯的老鼠,避开半明半暗的月光,专拣有阴影的地方走,很快便到了刘家门前。由于不敢从大门进入,他便来到窗户下。看看四周无人,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一点点地把紧闭的窗扇拨开,从窗户跳了进去。

双脚落地,林老庄刚要迈步往前走,对面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有人在翻身。他一愣,急忙蹲下身子,勾头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对面的炕上竟然躺着一个人!

明明母女二人全都走亲戚去了,怎么家里还有人?林老庄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炕上。还好,炕上的人睡得很沉,根本没有听到有人进屋。林老庄长长地舒了口气,一点点地站起,准备离开。

可是,当他站直的一刹那,他发现自己已经迈不开步子了,因为炕上躺着的那个人深深地吸引了他。

借着月光,林老庄看清楚了,睡在炕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刘寡妇的女儿刘桂珍。屋里很热,炕上更热,刘桂珍睡得满头大汗,被子被掀在一旁。她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饱满的身体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强烈地吸引着林老庄。也许是炕上太热,或者是刘桂珍平时睡觉就不太安分,她胸前的肚兜歪斜地扭在一旁,细腻嫩白的乳房映入了林老庄的眼帘。林老庄只觉得胸口憋闷,两眼发直,呼吸急促,双脚不由自主地向炕前一步步地挪动。

近了,更近了,一股好闻的女人气息直冲他的脑门。刘桂珍的整个形象完全进入了他的眼里,他呆呆地站在那儿,傻了似的盯着眼前这个几近半裸的女人。

“啪嗒!”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滴口水突然滴到刘桂珍的额头上。

刘桂珍猛地惊醒,睁开眼睛,发现面前站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不由惊叫一声,扯过被子掩住身子,蜷缩成一团,直打哆嗦。

林老庄被这声惊叫吓蒙了,胡乱地抓了一把,猛地撞开房门,疯了般冲进夜色里,三转两拐便不见了。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钻进路边的一个柴草垛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他清楚,这事儿可不比小偷小摸,要是让人抓到,不被打死也要被扒去一层皮。

他战战兢兢地藏在柴草堆里,几个小时都不敢出来。后来,也许是感觉到外面确实没啥动静,他就小心翼翼地露出脑袋,向刘家的方向张望。刘家没有人追出来,村里也静悄悄的,他这才放下心,慢慢地从草垛里爬出,长吁了一口气,向自己家里溜去。

一阵凉风袭来,林老庄打了个冷战,他这才发现东方已现出鱼肚白。看来,这一晚上自己算是白折腾了。他疲惫地伸了伸懒腰,意外发现自己的手臂上竟然缠着一件衣物。想了半天他才明白,这是自己在刘家慌不择路时胡乱抓到的东西。不管怎么说,自己总算没有白跑一趟,他把东西扯下一看,不由皱起了眉头,原来是一条女人的花裤子。

一条女人的破裤子有啥用呀?自己既不能穿,又不能卖,留在家里还分外扎眼!林老庄鼻子里“哼”了一声,甩手把那条花裤子扔在了路边沟里,怏怏地向家里走去。

林老庄回家不久,又一个身影迎着渐渐亮起来的晨光出现在小张庄村口,他就是村里的第一大户张云阳。

几乎每天早晨,张云阳都是村里第一个起床的人,他喜欢迎着破晓的晨曦,慢慢地从村里踱到村外,一家一户地查看村子里发生的变化。今天早晨,张云阳又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在村子里转悠。走着走着,突然前面路边沟里有一团东西映入了他的眼帘。张云阳慢慢地走上前去,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团衣物。他虽是村里的第一大户,不缺银钱,却很节俭,每天走路碰到的东西,只要有点儿用途,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捡起来拿回家。如今见到一团衣物,他更不可能不捡。他弯下腰把那条花裤子抓在手里,瞟了一眼,也没太在意,直起身,倒背着双手,继续往前走。

眼看着到了村东头,突然,张云阳的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下意识地停步转身,可就在那一刹那,一个黑影向他狠狠地扑了过来。

来人竟是刘寡妇!

刘寡妇带着女儿刘桂珍走亲戚,母女二人原打算在亲戚家住一宿的,可刘桂珍说晚上家里不能没有人,就让刘寡妇在亲戚家住下,自己一个人返回了小张庄。刘寡妇觉得自己在村里人缘还不错,女儿一个人在家应该不会出问题,便放心地让她一个人回去了。可到了晚上,她的心里没来由地不安起来,总觉得会有什么意外发生,所以根本无法入睡。四更天里,她实在呆不下去了,就起床告别亲戚,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赶。刚进自家院子里,刘寡妇就听到了女儿的哭声。抬头一看,堂屋门大开,她的脑袋一下子就大了。

刘寡妇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里,刘桂珍“嗷”的一声扑到母亲怀里,号啕大哭起来。好半天,刘桂珍才止住哭声,向刘寡妇述说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可是,刘桂珍只知道有个男人偷偷地闯进了她的睡房,等她惊醒时那男人就跑了。由于害怕,刘桂珍没看清那人是谁,却发现自己的裤子不见了。

刘寡妇听了,勃然大怒,劝慰了一会儿女儿,便气冲冲地出了家门,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查出那个该天杀的王八蛋,亲手扯出他的花花肠子,让他在太阳底下见一见光!

刘寡妇刚刚走出院子,就发现了正在散步的张云阳。他刚刚从刘家门前经过,倒背着的手里抓着一条裤子,刘寡妇眼尖,一下认出那正是女儿的裤子!

原来半夜三更摸进她家里要调戏自己女儿的畜生是他!

一股热血涌上了刘寡妇的头顶,她像一头发狂的母兽,朝着张云阳扑了过去,就在张云阳扭头的一瞬间,她的双手像铁钩一样,朝着他那张白皙的脸庞狠狠地抓了下去。

“啊!”张云阳猝不及防,脸被抓了个正着,连一边的眼角都被抓破了,几缕血丝涌了出来。他惨叫一声,向后退了好几步,一边用手里的裤子擦抹着流血的脸,一边吼道,“你,刘寡妇,你要干啥?”

“我整死你个畜生!”刘寡妇两眼冒火,舞着双手再次扑了上来。

张云阳往旁边一闪,一把扯住刘寡妇的头发,一脚狠狠地踢在刘寡妇的小腹上,刘寡妇惨叫一声,双手捂着小腹,瘫坐在地。

“你个泼妇,一大清早的发什么疯?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张云阳说着,用裤子捂着火辣辣刺痛的脸,快步往家里走。

“张云阳,你给我站住,你个畜生!”刘寡妇吃力地爬起来,在后面叫喊着追了上去。

这时,张云阳家的几个下人闻讯赶来了,他们跑到张云阳跟前问:“掌柜的,咋了?”

张云阳气呼呼地说:“这个泼妇,我好端端地走路,她突然从后面冲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抓我挠我,真是疯了!”

“你个畜生,你平时装得人模狗样,没想到却是人面兽心,昨晚你趁我没在家,去我家里想占我家桂珍的便宜,让桂珍给打出来了,你个该天打雷劈的东西!”刘寡妇朝着众人哭叫道。

“你胡说啥啊,我家掌柜的为人哪个不知道,你可别在这里乱咬人了!”

“我没胡说!乡亲们,有哪个当娘的肯拿闺女的清白胡说八道!他这畜生做了违悖人伦的事儿还不承认,他手上拿的那条裤子就是俺家桂珍的!”刘寡妇已经泣不成声了。

张云阳一愣,这才仔细地看了看手里的裤子。

“这裤子是我刚刚在路边沟里捡到的,你说它是你闺女的,那你拿回去好了。”张云阳随手把裤子扔给了刘寡妇。

“捡的?说得轻巧!你家啥家业?你会在乎这条打了补丁的裤子,你会捡它?畜生,你干了坏事还不承认,我跟你拼了!”刘寡妇说着,又向张云阳扑了过去。

张家的几个下人急忙拦住了刘寡妇,两眼通红的刘寡妇急了,又和他们拼打起来。但是,一个女人,再厉害也没办法和男人抗衡,很快她就被人推倒在地,身上背上挨了重重的几脚,趴在地上不能动弹了。

张云阳走到刘寡妇跟前,居高临下地指着她说:“我张云阳向来行得正坐得端,从来没让人说过一个‘不’字。你今天血口喷人,又把我的脸抓成这样,三天之内你必须到我府上赔罪,并当着全村人的面向我道歉,否则我饶不了你。”说完,狠狠地唾了刘寡妇一口,带着人扬长而去。

“妈!”这时,刘桂珍循声找来,一见母亲满脸是血地倒在地上,她一下子扑在母亲身上,“妈,您这是咋了?是谁打的您?”

“张云阳,那个老畜生!”刘寡妇扬了扬手里的裤子,“这条裤子就在他手里拿着,可他就是不承认,还……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

“妈,您别再找了,咱们胳膊拧不过大腿呀!再说我又没咋地,咱回家吧!”

“桂珍,咱不哭!”刘寡妇抖着手给女儿擦去眼泪,“你放心,妈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让恶人低头!”

母女俩互相搀扶着,一路哭泣着回到了家中。

母女二人刚刚进屋,门外忽然一阵大乱,接着张云阳的老婆田晓娥带着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田晓娥二话不说,指挥手下人一顿乱砸,然后揪住刘家母女,按在地上一通好打,最后恶狠狠地告诉刘寡妇,三日内必须凑足三百块大洋,送给张云阳治伤,并当着全村老幼的面给张云阳道歉,请求张家的宽恕,不然有她们母女俩好看的。

田晓娥他们走后,看着一地狼藉,刘桂珍委屈地大哭起来。刘寡妇则呆坐在地上,抚着身上的伤痛,嘴唇哆嗦,满眼仇恨。

老半天,刘寡妇把女儿扶起来,说:“孩子,别哭了,这日子咱还得过不是?你先把屋里收拾收拾,妈出去一下。”

刘桂珍点了点头,问:“妈,您要干啥去?”

“还能干啥?”刘寡妇长叹一声,“咱家不就是没个男人嘛,所以让人家欺负成这样。妈去问问左邻右舍,让他们帮忙出个主意,看这事儿该咋办。”

“妈,那您可要当心呀!”

“放心吧,孩子,妈没事的。”刘寡妇抖着手为女儿擦去眼泪,“桂珍,记住,咱是女人,没人心疼咱们,咱要自个儿心疼自个儿,啥事都别怕,啥人也不用怕,人横竖只有一条命,你要是软了,别人就会得寸进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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