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爷庙
作者: 张红胜这个世界上到底有老爷没老爷?也许,那些会“顶爷”、敢“顶爷”和能“顶爷”的巫婆神汉见过,其余的人只有在寺庙里见过那些端坐高台、时时享受香火的泥胎像,称之为“老爷”。
但是,梁家富心里有“爷”,就是村边岭上的“没爷庙”。
这事还得从三十年前说起。
那年七月,太行、王屋两山相接山坳处的梁城村,刚满三十岁的梁家富那才五岁的儿子传宝要跟着爸爸上山耍。
梁家三代单传。梁家富正值而立之年,父母已经奔六了,他也只有一个儿子。此时刚刚收割完麦子,要种豆种葵花,忙得要死。传宝想耍就去耍吧,谁家的娃不在山上耍?梁家富便和老婆秋香带着儿子上了天子岭——他的几亩地就在那十字路口下,今天要去锄草。
去地里的人们只顾挥汗干活,娃们上树摇摆,下河戏水,谁还顾得上管?只是岭上十字路口运煤的大车北上南下,东奔西跑,梁家富喊道:“传宝,甭让车撞了,它可不认你……”
传宝答应了一声,早就跑开了。
锄了一会儿,梁家富停下来想歇口气,仰头望着山坡,四下不见儿子的影子,禁不住大声吆喝:“传宝,你在哪儿?”
喊了几声没有回应,秋香也开始呼唤儿子。可是不管两人怎么喊,传宝都没有回一声。两人急了,丢下锄头,穿过谷地,在地头、坡上、路边找寻,都没有儿子的身影……
秋香一下慌了,哭道:“传宝,你在哪儿?”
梁家富的心更是一沉,大声喊:“传宝,传宝!”
村里人一听这不停的喊声,知道出事了,跑过来帮忙找,但都一无所获。
陈家闹望了望山岭下的河北口,道:“传宝不会跑到河北口去看热闹吧?”
原家平摇头道:“不可能,这么远……”
马家虎向前看了看,道:“咱村在东面,向北去是县城,向南去是桑林,传宝没有走过,况且这路上车多,他不会这样乱跑。”
陈家闹道:“是不是让人给拐走了?赶紧去派出所报案吧!”
梁家富一愣,道:“不可能吧?这里是梁城,拐子从石头缝里蹦出……”
“你真是笨!”马堆虎在他肩头重重地拍了一下,一指路上刚过去的一辆运煤大车,“这些司机都是外地人呀!他们天南地北地跑,把孩子带走了你找谁去!”
“妈呀,我的娃呀!”秋香一听,顿时大哭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原家平吼道:“哭什么?赶紧报案呀!”
梁家富顾不上老婆,转身向西面路下的河北口跑去。众人一齐拥到路上,不管大车小车,拦住就问……
派出所的王所长听急匆匆跑来报案的梁家富一说,立即集中所有警察开车跑上天子岭,沿路四下寻找。王所长的分析和马堆虎一样:那些过路拉煤的货运车嫌疑最大。
那时候没有监控,王所长带车沿着公路向河南方向追,并向县局汇报,让他们立即上路拦截所有的过往车辆进行查找,但没有发现任何线索。追出西山口,到达山西与河南交界处,再没法追了——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中原,公路通向四面八方。
五岁的传宝究竟被拐到了哪里?随车而下寻找儿子的梁家富跪倒在路口的草丛里,哭得起不来……
梁城村炸了锅,各家立即开始严格看护自己的孩子——哪怕地不种、钱不挣,也绝不能丢了自己的血肉、断了自家的香火……
梁家富一家更是愁云密布——年迈体弱的父母伤心得躺在炕上下不来,哭得几乎要上吊的秋香硬撑着一口气侍候二老,梁家富除了给派出所提供了一张儿子的相片,什么也干不了,坐在门口呆呆地望着天,脸上流着泪,喃喃地问:“老天爷,传宝能不能寻到?难道真要我梁家绝后吗?梁家没作什么孽呀……”
一连几天,派出所查来查去没消息,梁家富决定去跑一遭。他央人写了个“寻人启事”,把传宝的照片附上,进城印了一百张,回来去原家平那里借了自行车,沿着那条土公路贴“寻人启事”,一直贴到山西与河南交界的西山口……
原家平是村里的医生,比他小几岁,上过学,有见识。听梁家富一说寻儿的事,原家平就说:“你现在找的地方,哪一个不是归公安局管的?有人发现情况,肯定会立刻上报。谁丢了娃不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呀。你这样找就能找到?况且,你家里的两个老人都病了,秋香一个人怎么照顾?万一……”
这话不是没道理。梁家富哭着说:“你说的我能不知道?可我就是一个平头老百姓,什么办法也没有呀!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也是!”原家平狠狠抽了一口烟,也无计可施。这时,路过的陈家闹说:“老人说,遇事多问问神,不行你去河北口问问那个邢先生……”
陈家闹说的这个邢先生,是一个会算卦的老汉,快六十了。他就住在河北口,老婆死得早,留下一个儿子,没念几天书,种了几亩地,给别人当小工,挣点儿零花钱,余下的时间就是混,连个媳妇也没有。邢先生空余时间就在家里看些乱七八糟的闲书,也没考虑儿子的个人问题。忽然有一天,邢先生说他神灵附体,法眼透明,无论什么事,你一说他就知道原委,并且经他处理,立即化解。村里人并不相信,但是墙里开花墙外香,这些话不知怎么就从四面八方传了出去,外村陆续有人来找他问卦。
时间不长,邢先生一卦震动河北口。这事说起来真是怪。外村一潘姓人家的儿子在一家大公司打工,有一天突然失踪了。公司报了案,公安局查了几天,全无消息。潘家人急得心如火焚,四下求神问爷,听说邢先生懂阴阳,管他灵不灵,算算也安心。
潘父买了礼物到河北口求问。听他一说,邢先生点燃香火,献上供品,三拜九叩后,嘴里念念有词,向潘父说:“有情有义你是父,无法无天他是儿。要想家人再相见,等你下世到阴间。”
潘父流着泪乞求道:“邢先生,我没文化,听不懂,您就实话告诉我,我儿子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邢先生叹了口气,道:“没了,尸首在水里……”
潘父一听,顿时大哭,哭了几声又立即止住,问:“敢不敢把您说的告诉公安局,只有他们……”
“怎么不敢?”邢先生站起来,撇开双臂展了一下,“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对上号了,你再感谢神……”
潘父没有犹豫,立即把自己得知的这一切上报了公安局,谁知竟然真的在公司里的一个下水道发现了他儿子的尸首……
邢先生一举成名,接下来自然门庭若市。他所住的那个破院变成了新院,儿子进城上班了,求亲的络绎不绝,他儿子却一个没应承,公开说:“我已经进了城,要农村的闺女干什么?我要找个城里的……”
陈家闹给梁家富出这个主意,不管灵不灵,问问总比不问强。
不知邢先生给梁家富算了个什么卦,梁家富回来后,脸色并不好看,什么也不说。
这天,原家平在村街道上偶然看到梁家富,上前悄悄地问:“邢先生说得到底好不好,传宝到底能不能寻到?你好歹说一声呀……”
梁家富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好不好我没法说呀,还是别说了吧!”
“这有什么?我又不是外人!”
原家平给他递上一支烟点燃,梁家富长长吸了一口烟,道:“好吧,我就原话告诉你。邢先生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万事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我不懂,到底传宝能不能寻见?邢先生的第二句话是:‘早晚相见,终究开心。’这样说,我知道是能寻见,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啊?邢先生说:‘天机不可泄露……’再不多说一个字,让我回家该干啥干啥。你说这是什么卦?”
原家平一听也愣了,他上过高中,也解不开邢先生这话的意思。这时,村人马堆虎过来了,听原家平一说梁家富去找邢先生的事,笑着说:“你不是说十字路口那‘没爷庙’是你祖上修的吗?多去那里烧烧香,求没爷保佑传宝早些回来。尽管不知里面到底是什么爷,可是,作为各路老爷的歇脚地,不管天上神、地下神,还有中间的过路神,那都是神通广大的,什么都知道呀。况且,传宝就是在‘没爷庙’边丢的,老爷岂能不知?”
原家平所说的那座屁大点儿的“没爷庙”,就在天子岭。那天,梁家富和老婆秋香就在那庙址下面的坡地里锄地,传宝就是在那边上丢的……
梁家富闻言没有怠慢,立即准备了礼品,前去“没爷庙”求拜。在那堆庙石头前摆上供品,烧上香,磕头祈求后,梁家富在旁边坐下来,一边抽烟,一边想起了自己祖辈和这座“没爷庙”的故事……
梁家的祖上是太行山下黄河岸边的河南人,那个老故乡有个名字:粮城。
早年,粮城这个地方并没有什么村庄,更没有人影。顺治皇帝登基后,天下依然未平定,不知是哪个王爷带兵杀到太行山下,想在河南这块地方选个囤积兵马粮草的地方。但是选来选去,觉得哪里都不合适。王爷急了,就到庙里求天神帮助。不知道他进的是什么庙,求的是什么神,这个天神派出了自己的女儿和儿媳妇下界来帮忙,还告诫二人傍晚下凡,天明必须归天,不然被玉皇大帝察觉,就要被降下天庭,从神仙变成凡人。
姑嫂二人下凡,东寻西觅,终于发现了这个被一河相围、东高西低的漫岗高地,正是囤兵积粮的最佳之地。于是,二人分工,嫂嫂负责修城,小姑打井。小姑拔下金钗,往地下扎了72个窟窿,便成了72眼井。嫂嫂从小顶山上兜来土,一线撒过,土埂便成了又高又平的城墙。
午夜时分,嫂嫂已筑好了三道城墙。小姑打好井,怕嫂嫂抢了头功,脑子一转,想出一个主意,就开始学鸡叫。一声鸡鸣,惊动四周。霎时,周边村子里的鸡就都叫了起来。正在筑城的嫂嫂一听,心里顿时慌了:鸡叫预示天明,必须回天宫,不然就要被打下凡间了。她把最后一包土丢在地上,成了一个土包子,二人就回了天宫。南城墙没修成,王爷只好征集民工,自己动工修筑。但不知为什么,土石却垒不上去。最后,这里成了一个缺少南城墙、像一个簸箕样的破城……
战事紧急,王爷只好带兵离去。后来,陆续有人到这里安家,慢慢地就成了一个破城里的大村。这地方本来没名,成了村就得有个名吧?当初,王爷是准备在这里囤粮的,于是人们便叫它“粮城”。
梁家祖上就在这里做生意,弄点儿河南的针线、纽扣、头绳、糖果、皮毛、粮食,贩到隔了一道太行山的山西阳城,再把阳城的瓷器、丝绸、铁锅贩回来,生意做得叮当响,发财发得无人挡,成为粮城第一号大户人家。
康熙年间,粮城出了一伙强盗,杀人放火,抄家劫财,梁家经过几次洗劫,眼看再也待不下去了,想起隔壁的阳城,老祖上梁慧方就离开老家,渡过黄河,越过王屋,翻过太行山,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好不容易进了阳城,累得再也走不动了,钱也花得没剩下多少,全家只剩下夫妻二人和一个小儿子。老婆说:“咱们从河南到山西,现在,没钱没地,还能做什么生意?先找个落脚地安下身来,有口饭吃,把儿子养活大,就谢天谢地了……”
梁慧方看着瘦得只剩下骨头的妻子,还有饿得饥肠辘辘的儿子,顿时泪流满面……他虽然是做生意的,但跑腿的都是下人,阳城这个地方,他从来没来过。现在背井离乡,到哪儿落脚,心里真没底。
下了析城山,到了河北口。听人说,当年愚公移山时,劝阻他的智叟就是这里的人。这里的山都不高,耕地不少,村大人多,店铺遍地。他在粮城时就听从这里下去的生意人说:“走遍天下串遍州,哪里也不如咱河北口。”当下就想在这里落脚,于是虚心地向一个本地人打听情况。
那人一听他的口音,就问:“你是河南草灰吧,草灰也想到咱们河北口落脚?”
梁慧方一听,脸上笑了笑,心里却不得劲。
自古以来,因为河南煤炭不多,只能烧柴做饭,根本无法和煤炭遍地的山西泽州府相比。柴烧得多,烟灰满地,脸都被烟火熏成灰色的了,泽州府人因此戏称河南人为“草灰”。
梁慧方转过身对妻子说:“河北口的人都是智叟,咱是草灰。走遍天下串遍州,谁想回头谁回头。”说着抱起儿子,拉着妻子,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