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通天下

作者: 张葆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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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降横祸,父亡兄谶家业败;雪上加霜,被诬入狱命堪虞。逆境做善事,意外获赠藏宝图;困厄遇知己,刀下留人迎转机。东山再起,风云几度,纨绔儿终成帅才;殖货贸易,诚信为本,大绸商享誉天下。

大清光绪九年的深秋,换作往年,在北京人们早就穿上了冬衣,可接连几天却热得出奇,烈日明晃晃地烤着这座古城。阎家小四合院内,“天有信绸缎店”的老东家阎于诚斜躺在太师椅上,解开扣子敞开怀,一手拿着大蒲扇“呼啦呼啦”地扇着,一手拿着小茶壶,哼着家乡小曲,接连喝了几口。

这个小茶壶,是景德镇骨瓷的,还是去年春上胡雪岩来京的时候,特地送给他的。阎于诚和胡雪岩认识十几年了。两人为了生意,曾经斗过,也合作过。虽说胡雪岩处事圆滑,但在“诚信”二字上还是有口皆碑的。

在京城,胡雪岩主要做钱庄和当铺,也做丝绸和其他生意,但他做的是南方丝绸。南方丝绸所用的是桑树茧,质地柔软滑腻,适合做工考究的高档服装。而阎于诚的老家柳疃是著名的柞绸生产集散地。十二三岁时,阎于诚就在丝绸作坊里干活。他琢磨出了一套独特的纺织工艺秘诀,特别是在漂练的时候,加入自己研制的秘药,织出来的丝绸白亮柔顺,为柳疃丝绸中的上品。昌邑柳疃的丝绸是柞蚕茧,具有“轻薄如纸、柔软如棉、坚固耐穿、出汗不沾”的特性,深受人们喜爱。

就在阎于诚喝完一壶茶,正要起身如厕的时候,外面胡同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大门被人推开,“天有信绸缎店”的大掌柜马清泉一头撞了进来。

马清泉也是昌邑人,论起来,是阎于诚母亲的远房亲戚,跟着阎于诚从小伙计干起,差不多有二十个年头了,五年前被升为大掌柜。阎于诚很看重他,花两万多两银钱给他在前门外买了一所大宅子。

瞅见阎于诚就在廊下,马清泉来不及擦一下额头的汗水,返身将门关上,疾步走了过去。

阎于诚见他脸色不对,不待他近前,就大声问:“是不是老二又去柜上要钱了?”

阎于诚说的“老二”,是他的小儿子阎立信。阎立信自幼伶俐聪慧,读书过目不忘。清光绪二年,十二岁时他考中秀才,成为远近闻名的“神童”。后来,他两次参加乡试都没考中举人,便跟随阎于诚来到京城。不知什么原因,他居然喜欢上了京戏,有事没事就往戏园子里跑。本来,阎立信与同乡“恒信”商号老板李中原的女儿李维凤早就订了亲,两年前就准备成婚的,可阎于诚坚持要等到儿子参加完乡试中举后,来个“双喜临门”,结果他再次落榜……

马清泉走上前,附在阎于诚耳边,说道:“东家,胡雪岩倒了!”

“你说什么?”阎于诚目瞪口呆,紧盯着马清泉,顿了一会儿问,“消息可靠吗?”

马清泉点点头说:“可靠!来之前,俺亲自去‘阜康钱庄’北京分号看过,那里的人都排起了长龙,争着挤兑呢!听说天津、武汉、上海那边的分号已经被官府查封了,是衙门里传出来的消息……”

阎于诚“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浑身直打颤,喃喃自语道:“完了!完了!我的三十万啊!这下岂不是全打了水漂?”

马清泉小心翼翼地问:“东家,我们现在该咋办啊?”

好半天,阎于诚才缓过劲来,他吩咐马清泉:“叫上二柱,快去把二少爷给找回来,就说我有急事!”

在北京“八大胡同”,陕西巷的“留香院”只是一个小去处,地方并不大,布置得却很典雅,尤其是这里的茶水颇有名气。此时,在院内的小戏台上,两个年轻人正在唱京戏。一个穿着粉色小褂、头髻上斜插着一枝花的姑娘正倚靠在栏杆上,目光痴迷地望着台上那个长得有些壮实的汉子。她叫小香橼,本是官家女子,前些年,其父不幸被卷入一起贪腐案,父母及兄长被流放,她则被卖入青楼。经老鸨调教,如今她已成为“留香院”的头牌姑娘。她望着的那个男人,正是阎于诚的小儿子阎立信。

第一次来“留香院”时,阎立信与小香橼都感觉对方似曾相识。几次会面后,感情就像浸泡的茶水,浓郁清香起来,沁入心脾了。她也知行规,身在青楼不能多情,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和阎立信一起配戏的,是陕西巷不远处“李家戏班”的少帮主李长寿。他教完阎立信两招长靠武生的招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阎少爷,今儿就到这里吧,别影响客人们休息!”

两人离开戏台上了楼,阎立信拥着小香橼进了屋,坐在桌边的一个圆脸男子望着阎立信笑了笑,说:“怎么不唱了?”

这人叫亓学文,是“合顺旺”商号老板亓满贵的大公子,比阎立信大两岁。亓学文三年前中举,今年参加会试也没有上榜,他曾与阎立信在柳疃的同一所私塾读书,既是老乡也是同窗。虽说上辈人之间在生意上有点儿不睦,却丝毫没有妨碍他们之间的交往。

阎立信正待说话,忽然瞥见马清泉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远远地便大声喊道:“少爷,东家有急事,赶快随俺回去一趟吧!”

阎立信便和亓学文、李长寿拱手道别,出门上了马车。

回到家里,阎立信看到父亲那凌厉的目光,不由畏惧地低下了头。

阎于诚冷冷地看了儿子一眼,顾自走到桌前,拿出四封信,两封交给马清泉,另两封递给阎立信。

阎立信见信的封口上盖了红红的印章,一封是给他哥哥阎立德的,另一封是给他准岳父李中原的。李中原不仅是“恒信”商号的老板,也是柳疃街的保正。

阎于诚说:“你去收拾几件换洗的衣裳,带上二柱,马上回柳疃。回去后,照着你哥和你岳父的吩咐去做就行了!”

阎立信不敢搭话,连忙去西屋收拾了几件衣服,又塞了两本书,打成一个包裹。在父亲的催促下,他背着包裹出了屋门。就这工夫,他一眼瞥见客厅里马清泉不知为何跪在了他爹面前,正低声抽泣道:“真的对不起啊东家……目前还剩两万多……”

阎立信想不明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谁知阎于诚却对他大吼起来:“快点儿走,别误事!”

阎立信明显感觉到了父亲面临的困境,无心欣赏路边的美景,一路快马加鞭,不敢停留。

这天傍晚,主仆二人回到了柳疃。

柳疃距离渤海三四十里地,海边吹来的风大,带着一股特有的腥味。这里的气候也不像北京那么炎热,街上来往的人都穿上了薄薄的冬装。

来到自家门前,二柱拴好了马,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哥嫂一家正在吃晚饭。阎立德看到弟弟进了院子,忙起身走出来,手里还捏着半个饼子,说:“立信,你可回来了!”听这口气,好像知道他要回来一样。

阎立信忙解下包袱,掏出那两封信递给阎立德,说:“这是爹给你的,这封是给俺岳父的!”

阎立德看完信,脸色很难看,两道眉毛都拧在了一块儿。他把信放在桌子上,说:“你自己看吧!”

阎立信拿起信一看:

立德吾儿:

天有信去年春上与胡老板合作的生意,估计不保。见字后,速筹五十万两现银押送进京。若有困难,可先变卖商铺和作坊。

父字

这个胡老板,阎立信听说过,他是胡雪岩的族弟,一直在跟“天有信”合作做生意。

“哥,咋办啊?”

“还能咋办?咱家虽说街上有几间店铺,可现银不过一两万两。再说,那几间店铺和四五家作坊,还有缫丝厂,为了二叔运往南洋的那些货,已经抵押给了李家。就算想卖,咋卖啊?你一路辛苦,早点儿歇着吧,明儿去你岳父家,看他怎么说,目前也只有他能帮咱家了!”

兴许是连日来赶路太累了,阎立信一倒在床上,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他赶紧起床、梳洗。

阎立德过来告诉他,已经准备好了礼物,让他赶紧吃完早饭去李家。

在柳疃街东首,有一座豪华的大院落,就是李家的宅院。李中原的正室满氏,生下了李维善、李维凤兄妹二人。前几年,李中原又让人从南方买了一个姓刘的小妾。他50岁那年,这个南方婆娘又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起名李维福。

早饭后,二柱套了马车,把礼物装到车上,跟在阎立信身后去了李家。

见到李中原,阎立信忙施礼道:“立信拜见岳父大人!”

李中原点了点头,淡淡地回了一句:“回来了?”

“是的。”阎立信赶紧掏出信,双手呈上,“这是俺爹让俺捎给您的!”

李中原接过信,脸上现出一丝深沉的笑,道:“听说胡雪岩的‘阜康钱庄’出事了,你爹一直在跟他合作,这回损失不小吧?”

阎立信回答道:“生意上的事,俺也不是很清楚!”

李中原“哦”了一声,撕开信封看了,说道:“你爹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也不亲自回来一趟。不过,都是生意人,俺也能理解。俺觉得,结婚以后,你好好跟着你爹学做生意,不一定非得中个举人什么的!”

阎立信愣了一下,道:“结婚?”

李中原笑着说:“是啊,你爹在信中说,‘天有信’生意做大了,想让你学着做生意。这次让你回来完婚,定定心思。”

阎立信不知道怎么附和,只得微微点头。

李中原又说:“俺李家不管怎么说,也是柳疃的大户,维凤是俺的心头肉,你可不能亏待了她哟。你家那几间老房子是寒碜了点儿,你爹在信中说,已经在京城给你们小两口置办了大宅子,这俺就放心了。”

阎立信微微一惊:爹宁愿把钱用来囤生丝,也不会置办大宅子的!看来,爹在信中说了谎。

李中原见阎立信的神色有异,忙问:“咋啦?”

阎立信忙说:“没事,没事!”

李中原笑呵呵地说:“其实,俺前些天请人择过日子,十天后就是好日子。原本是给你维善哥定亲的,现在和你们的婚事一起办,这也叫‘双喜临门’吧。成婚之后,你先在家里住几天,然后俺亲自送你们俩去京城,看看你们的大宅子,也顺便见见世面,哈哈!”

阎立信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朝李中原躬身施礼,沉默了一会儿,才鼓足勇气说:“岳父大人,俺……俺想和维凤解除婚约!”

此话一出,李中原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他“腾”地站起来,似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过了半晌才说:“你说啥?”

阎立信低着头,憋着劲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李中原怒不可遏,冲过去猛地抽了阎立信一记大耳刮子,道:“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作主,哪容得了你这么放肆?”说完,他把茶杯摔在阎立信面前,起身走出了屋子。

阎立信怔怔地看着地上的茶杯碎片,过了片刻,才朝外面走去。

回到家里,阎立信脚步漂浮地回房躺下,脑子里一片混沌。

刚躺了一会儿,只见门帘子一掀,大哥阎立德怒气冲冲地走进来,劈头就问:“立信,你这是怎么了?居然说出退亲的话。你回来不但帮不上忙,还瞎添乱!”

阎立信撑起身子,说道:“大哥,爹在信中说,已经在京城给俺买了大宅子,你认为爹会买吗?爹要是有钱,就不会让俺这么急着回来,让你给筹银子了。”

“你就别多寻思了,爹这么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李家已经派人通知俺了,俺这就去安排,十天后你高高兴兴地把维凤迎过门得了。为了咱家的生意,可由不得你任性!”

阎立信没有反驳阎立德的话,他躺了一会儿,中午饭也没吃,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醒来后,他心情越发烦闷,突然想起县城有个同窗好友,上学的时候,他们两人交情颇深。在京时,他也曾收到他的一封信,因为没给李维凤写信,也就没给那位同学回信。

想到这里,阎立信一骨碌爬起来,准备去县城见见这位同窗,顺便散散心。

经过北堂屋的时候,见嫂子蓝氏与几个老妇人正在聊天,手里做着大红花被的绣工活。他叫了一声“嫂子”,说:“俺去县城拜访一个朋友,晚上就不回来了!”说完,去马厩牵了马出门。

他没走官道,而是选择走田间小道。

两边是茂密的高粱地,一穗穗的高粱,颗粒饱满,像一支支火炬,在秋风中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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