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之殇

作者: 卢国建

心高气傲,为跳农门嫁丑夫;命比纸薄,一地鸡毛碎美梦。自艾自怜,浑似祥林嫂;朝打夜骂,堪比河东狮。假治病出轨表弟,为妻乱纲常;因难产宠儿嫌女,为母失偏颇。双生之花,备受苛待。妹妹勇敢,私奔脱樊篱;姐姐懦弱,守家任驱驰。觅得如意东床,鸡犬升天;诞下唐氏患儿,婚姻破裂。痛定思痛违母命,携初恋重续前缘;忍辱半生终爆发,离悍妇逍遥养老。独居凄凉,反躬自省;悔不当初,母爱已迟!

湖孚人已习惯把上海班启航的那几声汽笛回声当作烧夜饭的号令,而置百货大楼那挂大自鸣钟于不顾,实在是那声音太过低沉,稍不留神就会忽略。

那时我家住在父亲单位安排的一座旧院子里。

这座院子幽深,当时盖房的主人估摸着也是个大户人家,从院子的规模和气派可见当年主人的威风了得。随着年代风雨和岁月的剥蚀,梁和柱、板和墙就像一个年老色衰的美人,只能从斑驳的痕迹中依稀寻得见些许往昔风光的残影。

起了青苔的外墙高过两米,朱漆剥落的大门上能看出浮雕,进了门是庭院,地上铺着有棱有角的毛山石,庭院里有一株不知栽于何年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每年秋天都会结一串串的果实。左侧墙角处有一口深井,井水清澈见底,在未通自来水前,院子里的人家都是打井水洗漱饮用。

跨过庭院即是厅堂,原先的东西厢房被做成两排小房间。整个大院有十多户人家,政府小官员、单位上班的职工、贩夫搬运、打铁摇绳等各色人等齐聚。

令人百思不解的是,通往二楼的楼梯下放着两口黑漆棺材,从我们搬进来后就有了,也不知是谁家的,这多少增添了恐惧感,晚上没人结伴,小孩子断不敢从那棺材旁走,好像里面藏着什么吓人的东西。

院子后门则是一条市河,跟太湖相通。清晨,后门两岸桥埠头上便响起刺耳的刷马桶声,中午他们又在这河中淘米洗菜,也没觉得丝毫不适。

前院的黎明人声嘈杂,出来打水生炉子的已热闹成一片。没多久,一个尖厉得如刻刀在窗玻璃上划过一样的斥骂声从里厢房传来:“两个小贱货!要躺到啥辰光?还不快起来生煤炉烧水!”

整个院子都被这声浪掀醒了。那是与我家贴邻的、我叫她“春凤阿姨”的女人在骂她的双胞胎女儿。我们全家首当其冲地睁开了睡眼。

起床推开窗子,就见两个八九岁的女孩一前一后抬着沉甸甸的炉子,提着放柴爿煤球的竹篮往天井走去。骂声紧追着她们的脚步逼过来:“你们两个吃白食,要我天天喊,早晓得还不如生下来在马桶里淹死!”

一会儿浓烟升起,烟雾中挟裹着姐妹俩瘦小瑟缩的身子。

这样的场景每天出现在院子里。院子里的人无不对这个搅梦的女人心生恨意,却谁也不愿去惹她,尽管心里很同情这对姐妹。

骂声还在继续着,姐妹俩早已习惯,渐渐地大家也习以为常了。直到春凤那念初中的大儿子不耐烦地喝了声:“不让人睡觉啦?!”春凤方才止住了骂。这女人谁都不怕,唯独对心肝宝贝大儿子又爱又惧。

穿着花布圆领衫,披散着头发的春凤来到天井打水洗脸时,姐妹俩已把生着了的炉子抬进屋准备烧水煮粥了。

春凤错生了一张姣好的面孔和一副妖娆的身材,怪只怪自己当初眼未睁挺,一门心思想进城,才嫁了个老实巴交的航运社开航船的船老大。船老大憨厚敦实,虽说开船能帮人带点儿货赚点儿外快,终究只是个开船的工人,距离春凤少女时对婚姻和城市生活的憧憬差了一大截。

春凤那个村子叫泮溇,村里大多是泮姓,因为穷,难得有别处的姑娘嫁进来,齐整的后生也去富一点儿的村子做了上门女婿。村子依着一望无边的太湖,离最近的湖孚城足有三十多里的水路,这点儿路程在当时的泮溇人看来有点儿遥不可及,通常赶个集就得摇船走个把小时。

离村口五里路的光景,有一处泊船的码头,有一艘来往于太湖和湖孚之间的客轮在此停靠,开那艘船的船老大正是日后成了春凤老公的朱顺根。

泮溇盛产一种叫“太湖瓜”的香瓜,它不同于一般香瓜的甜脆,却是粉粉糯糯,可当点心充饥,因其酥软被人叫作“老太婆瓜”,很适合牙口不好的老年人食用。每逢收获季节,村里人会担着箩筐,坐上轮船去湖孚城里卖瓜。长大后的春凤随着村里卖瓜果的姑娘们一起去过城里。

城里比乡下热闹多了,鳞次栉比的商店让这位乡下姑娘目不暇接,大开眼界。自她懂事起,她就学会了割羊草、煮猪食,还要带两个小弟弟,弄得不好便会受到责骂,正是这些原因,春凤坚定了要嫁城里人的想法。也正是在这艘轮船上,春凤主动走进驾驶舱,结识了朱顺根。

朱顺根自小没了爹娘,由姑姑把他带大,苦头吃了不少,在浩瀚的太湖上颠簸,风里雨里,四十不到的年纪看上去像饱经风霜的老农民,一般城里姑娘是看不上他的。春凤的相貌是没得挑的,白白嫩嫩的美人胚子,走路娉娉婷婷如春风拂柳。村里的后生都有点儿蠢蠢欲动的意思,只是春凤只想找个城里郎君,对那些迎上来的乡下小伙热辣辣的目光看都懒得看一眼。

这日春凤又和几个要好的姐妹担着香瓜坐上了轮船。行至半道,春凤忽觉腹中阵阵抽痛,旁人束手无策,告诉了船老大,朱顺根遂加快了马力,安慰道:“莫急!到了城里赶紧去医院看看!”

春凤的肚子痛得越来越厉害,她面色苍白如纸,额上有豆大的汗珠滚下来。船到码头靠岸,朱顺根向领导请了假,借了辆三轮车,载着春凤拼命蹬着去往医院。

毕竟是城里人,熟门熟路,医院里一应手续都由朱顺根办了,并陪着春凤找医生检查。医生只当他是病人家属,检查时并没避讳,叫春凤躺上检查床便拉下了她的裤子。

这动作突如其来,让春凤和朱顺根手足无措,无意间他瞥了一眼,竟把春凤白花花的肚皮和下腹间那乌黑尽收眼底。从未见过女人身子的朱顺根就像在太湖上航行时见到前方蹿起一条大白鱼,喉结“咕咚”一下,咽了下口水,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如做了贼一样急急逃离了检查室……

直到医生出来告诉他春凤是胆囊炎发作,开了药叫他去付钱,他才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如醉汉一般拿了药方出去。

春凤羞得满脸通红,却定下主意要嫁与朱顺根,这是她成为城里人的一条捷径,况且她宝贵的身子还让他看了去。

朱顺根把药喂进她嘴里,春凤亲昵地靠在他身上。吃了药,肚子舒服多了。朱顺根干脆骑着三轮车载着她在城里兜了一圈,他还从糖果店里买了块巧克力,春凤含在口中化成了丝丝甜意。

回到家里,春凤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父母,他们都认识这个在太湖上开着航船,一天要往返多次的船老大朱顺根。听完后,父亲抽着旱烟不出声,但家里最有话语权的母亲马上变了脸,道:“讲笑话!他那副样子都能当你过房爷了,你想跟他结婚?昏了头吧?”

春凤红着脸,抗辩道:“人家四十还不到呢!不过生得老相。我要跟他去做城里人!”

母亲怒容满面,扬手一个巴掌拍过去,骂道:“你做梦呢!即使要嫁城里人也要挑一个有模有样的,你倒要嫁给一个又老又丑的,坍你娘的台呀!”

“他待我好,还是个开轮船的工人阶级!”春凤捂着火辣辣的脸“呜呜”哭起来,“不能进城我宁可死!”她很清楚,模样周正、身份又高的城里小伙子又怎会看上她这个乡下人?

母亲把她锁在小屋里不许她出门,春凤滴水粒米不进,披散着头发不吭一声不肯低头。母亲无法,只得放她出屋。她出门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买了瓶农药。春凤把那瓶“敌敌畏”往母亲眼前一晃,道:“妈,女儿百样事可以件件听你依你,独独这一件偏要我作主。否则……”春凤做了个喝药的动作。这事非同小可,母亲想起了村里一位姑娘为抗婚喝了农药自尽,腿便软了,嘴里还硬着:“我也管不了你,你贱!日后吃苦受罪不用来找我,你一定要嫁他,今生今世就不要再回泮溇了!我就当没养你这个女儿,从此一刀两断!”

春凤犟着头不言语。把女儿当宝贝宠着的父亲是个没主见、事事听老婆的忠厚人,看着母女俩僵持着,不知如何是好,在女儿嫁与死的二选一中,他自然是倾向前者的,他想那未来女婿不管怎样总是个城市工人,女儿进了城,强过在乡下种一辈子的田,却又怕从此见不着女儿。他搓着手连连叹气。

当下春凤急如星火地赶到村口的船埠头。那船已解了缆徐徐离港,“呜”的第一下鸣笛声中,她一个箭步跳上甲板,顺势冲进驾驶台,在马达的轰鸣声中大声对朱顺根叫道:“顺根师傅,我要跟你去过日子!”

朱顺根一愣,他不敢相信这个仙女一样漂亮的姑娘会看上他。春凤见他发呆,又说:“我身上最宝贝的东西都让你看去了,不跟你还能跟谁?三天后我就在这里等你来接我。”

实际上那天医生看到的她的肉比船老大还要多,但在春凤看来医生看见她的隐私是顺理成章的,别的男人看了性质就变了。

如在梦中的朱顺根把船往岸边靠,看着春凤燕子一样跳上码头,心还在“怦怦”跳。

春凤娘对前来求亲的朱顺根和作为媒人的他姑姑冷眼相对,不愿收下用红纸包着的三百元彩礼,同时也没敢拒绝这门亲事。

这使得热面孔贴冷屁股的姑姑悻悻而归。铁了心的春凤从里屋出来,紧跟在朱顺根身后,斩钉截铁地说:“后天我在码头等你来接亲,其他什么都不用管!只要你把我接去,我就是你的新娘子!”

能把这么一个美娇娘讨回家,朱顺根自是喜出望外,他这两天都是云里雾里做梦一样。他破天荒觍着脸向领导求了一回情,借了公家一艘空闲着的小客轮去乡下接新娘子,为自己也为新娘挣足面子。

那天他载着男方来接亲的亲友,破例把船直接开进河汊,停在了村里离春凤家最近的岸边。靠泊后,他神气地拉响了三下鸣笛声,回荡在村里的笛鸣惹得村里人都赶出来看热闹。梳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新娘子早已迫不及待,她像听到了接头暗号一样奔了出来。

春凤穿了一件簇新的大红对襟绸衫,那是她准备了多日的新娘装。身后跟着她父母和两个弟弟,脸紧绷着没一丝喜色。说是送亲,那阵势倒有点儿像送葬。

尽管已是初夏,五月的阳光和煦,春凤却感觉身上凉凉的,娇小的身子有如风中的一株柳树,随风摇摆。接亲的几个人跨到岸上,努力使自己尴尬地笑着。朱顺根没有娘舅,这角色由姑父替代。他要把新娘子抱起来交给新郎。姑父走过去抱起身子软软的新娘,向她身后的娘家人挤出些笑容,又不知该说什么好,转过身往船上走去。

春凤娘跟上去,把手中抱着的作为嫁妆的粉色缎子丝棉被交到了女婿手上。朱顺根涨红着脸,嘴唇抖动着叫了声:“妈!”

春凤娘这瞬间才意识到从今往后将失去女儿,不觉眼泪夺眶而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气氛更加肃穆,这样的接亲和送亲仪式在泮溇可算得上史无前例。朱顺根把春凤送进了船舱,春凤眼睛红红的也想哭,但忍住了。

朱顺根拉响了告别的鸣笛声,轮船“突突”地驶离了泮溇。

昨夜母亲以从未有过的轻言细语劝说女儿改变主意,仍挽不回春凤的意愿,她说得很决绝:“我跟定他了,若要我这辈子呆在乡下,我宁可去死!”

母亲犟不过春凤,同样绝情地回答:“你犯贱,娘也没办法,咱们从此断了母女的情分,我也只有一条被子作嫁妆。你今后吃香喝辣也罢,受苦遭罪也罢,全与我不搭界!”说着把头往桌子上撞了几下。

春凤不为所动,城里的高楼,琳琅满目的商店,沥青铺就的大街,各种好吃好看的东西宛如璀璨的霓虹灯在眼前闪耀。

新郎穿着一件平日舍不得上身的藏青色中山装,站在驾驶台前掌着舵把。

太湖里起风了,船便有些摇晃。春凤觉得有点儿晕,她起身往舱门走过去。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跟过来问:“嫂子,不舒服吗?”他一开口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我是顺根哥的表弟,是来接亲的。”

春凤抬头一望,感觉这表兄弟竟有着天壤之别。

轮船驶入宽阔的湖面,船开始颠簸,春凤愈觉昏昏沉沉,还有些恶心。她几天没怎么吃饭,现在好像是晕船了。

表弟陪着她在甲板上站着。春凤一个恶心涌上来,面对太湖“哇”地吐出一大口,只吐出些酸水。表弟下意识地用手在她背上轻拍了几下,忽又想到手腕上的内关穴可缓解恶心呕吐,他是城里中医院的骨伤科医生,多少有些懂得,便拉过春凤柔软的手,用力在那内关穴上按摩着。这一招果然有效,春凤感觉轻松了不少,只觉身子软软的想靠往什么,表弟见了怕她跌倒,伸手扶住了她的腰。春凤感激地回头朝他浅浅一笑,莫名地希望这双手能一直停留在她的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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