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蝉
作者: 赵小赵亡命特工,领导地下小组;伪装流氓,潜伏理发小店;
以浪荡为保护色,搜集情报;凭智勇出生入死,硕果累累;
被战友出卖,遭妻子枪击;顶汉奸骂名,被逮捕入狱;
调查审讯,隐藏身份曝光;重出江湖,英雄不证自清!
坐在胭脂路维多利亚理发店对面的黄鹤茶馆里,1942年早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户斜斜地照在脸上,萧敬文感觉有些刺痛,就好像那不是一束柔和的光,而是在湖南乡下田间地头随处可见的鬼见愁草,锯齿状的叶子能轻易划破人的肌肤。
萧敬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阔别十年的妻子柳蓝,更没想到妻子已经改嫁,在理发店里忙上忙下的那个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宋连科。茶馆跑堂的伙计告诉他,对面那家夫妻店开了两年,在武昌颇有名气。
萧敬文在远东旅社挣扎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教堂的赞美诗被潮湿的江风吹到耳边时,他才拿定主意怎么跟妻子见面,以及往后两人怎么相处。他用冷水洗了个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蓬乱、眼窝深陷,如同鬼魅。没错,他刚刚从地狱里逃出来,身上还残留着死人的气息。他出门走到街边的一座公用电话亭内,把一块银元含在嘴里,然后拨通了维多利亚理发店的电话。他假称柳蓝的表弟萧三,说自己刚到武昌,准备找份活干,约她半小时后在司门口的圣三一堂见面。
柳蓝没有听出萧敬文的声音。这些年来,变换声线说话已经成了萧敬文的习惯。
但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还是让柳蓝心生疑窦,表弟一直在湖南醴陵乡下开染坊,怎么会突然跑到日本人占领的武汉来谋生?宋连科忙着给客人理发,脱不开身,他悄悄叮嘱柳蓝带上家伙以防万一。
做礼拜的信徒如同早雾渐渐散去,空空荡荡的长椅上只坐着萧敬文一个人,手里捧着一本卷了毛边的《圣经》。
萧敬文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很轻,而且有些迟疑,似乎在揣度他到底是什么人。十年前,她的脚步声不是这样的,那时她走路像一阵风,还带着好闻的雪花膏的气息。脚步声更近了,他又听见了拉枪栓的声音,尽管很细微,他还是分辨出了是一把托卡列夫手枪,苏联造。他没有慌张,这种场面他经历得太多了,他要是沉不住气,坟头早就长满了野草。
柳蓝走到了萧敬文身边,尽管他半张脸都被厚厚的围巾遮盖,她还是从脸型和眼神认出他并非表弟萧三。她心中一惊,脚步没有停留,径直往前走,插在裤兜里的右手握紧了手枪。萧敬文用力嗅了嗅,似乎在寻找那种久违的熟悉的香气,但很遗憾,他只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枪油味。在柳蓝走到十字架下时,他开口了:“宋太太,请留步。”
“我们认识吗?”柳蓝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她握枪的手沁出了汗珠。
“何止认识?同床共枕三载有余!”萧敬文缓缓揭下围巾,露出捂得有些发红的脸。
柳蓝回头看见了这张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顿时如遭电击。
她和萧敬文是青梅竹马,师范毕业后她在县立中学当国文教员,萧敬文在《渌江星报》做编辑。民国十八年两人结婚,三年后,萧敬文辞职去汉口做药材买卖,结果一去不归,音信杳无。有人说他被土匪杀了,也有人说他发了大财另娶新欢。
此刻,柳蓝压抑着内心复杂的情感,冷冷地说:“我以为你死了。”她眼角上扬,望着穹顶上的鎏金浮雕,控制着不让泪水掉下来。
“还没到汉口,药材和盘缠都被土匪劫了,我没脸回乡。”说完,萧敬文起身走到柳蓝跟前,仔细端详着这个曾经的枕边人,她就像一颗饱满的熟透的浆果,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诱人的气息。然而,品尝浆果的人却不是他了。想到这里,萧敬文的胸腔里似乎钻进了一只耗子,堵得慌。
“那你现在为什么来找我?”柳蓝的右手从裤兜里抽出来,心尖好像被蝎子咬了一口。
萧敬文叹了口气,道:“兵荒马乱的,实在活不下去了,找你讨碗饭吃。”
萧敬文的眼神可怜巴巴的,柳蓝从没见过他有这种眼神。记忆中的他,总是意气风发,似乎是整个世界的王者。
“我已经改嫁了,请不要再来纠缠我!”
柳蓝的话像一把冰刀戳在萧敬文的胸口。
“我知道你有男人了,所以才冒充萧三约你在这里见面。我不怨你,这是命,我认命。我可以给你们打下手,我爹就是剃头匠,我从小就会玩剃刀。”萧敬文的语气很平静,“你就当我是你表弟好了。”
“你哪儿来哪儿去!”柳蓝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塞给萧敬文,然后快步离开。
“我可以不要工钱,包吃包住就行!”萧敬文就像一头垂死的野兽在悲鸣。
但柳蓝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跑到江边失声痛哭。她等了十年之久的丈夫终于回来了,她却必须将他从身边驱离。她和宋连科都是中共特工,两人假扮夫妻在武汉秘密从事抗日工作,过的是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她怎么能收留丈夫?连夫妻相认都不行!
柳蓝的反应在萧敬文的意料之中。
十年前,他辞掉报社的工作,跟柳蓝说自己要去汉口做一笔稳赚不赔的药材买卖,实际上他去了上海,加入了国民党的特务组织。上海沦陷后,他率领军统暗杀小组除掉了不少臭名昭著的汉奸和日酋。日本梅机关悬赏一万大洋要他的人头,但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两个月前,他接到上司的指令,去提篮桥监狱营救一个重要的女犯人。他带着手下冒充日本宪兵,将那个女犯人从监狱里提出。眼看即将大功告成,女犯人得意忘形的神色引起了看守的警觉,双方爆发了激战。
死里逃生后,萧敬文才知道,那个女犯人只不过是国防部某位高官的情妇。为了掩护她脱身,他的手下全部阵亡。在日军的疯狂追捕下,萧敬文被迫离开上海南下,准备转道武汉回老家醴陵城休养一段时间。他跟军统失去了联系,成了一只断线的纸鸢。
回武汉的轮船停靠鄂城县樊口码头时,上来五个日军便衣,对船上的乘客展开了搜查。一开始萧敬文以为是针对自己的,他躲进底舱,做好了反击准备。搜查持续到半夜,当轮船行至黄石江面时,日军便衣抓住了一个穿青色长衫的中年男人,带入底舱审讯。
日军便衣把一桶冰冷的江水浇在那个男人身上,威胁说:“再不开口就把你扔进长江喂鱼!”
在那个男人即将被塞入麻袋沉江时,他招供了,说自己是中共高级特工,前往武汉领导083号小组的反日斗争。这个小组有八个人,但他并没有见过,只知道每个成员的代号、掩护身份和在小组中扮演的角色。
他还说:“我的代号叫蝉。”
日军便衣狞笑道:“你们支那人,都是可怜的蝉,大日本皇军才是无敌的螳螂。”
也许是这句话刺激了躲在暗处的萧敬文,一阵枪声过后,五名日军便衣倒在了污血中。然后他走到那名中年男人面前,目光阴冷,如同射进底舱的月光。
那个涛声澎湃的晚上,萧敬文花了一个小时,从中年男人嘴里问出了一些他想要知道的秘密,然后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中年男人脸色苍白地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从现在起,我就是蝉。”微笑着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萧敬文的枪响了,中年男人眉心中弹。
萧敬文剥下那件满是汗馊味的青色长衫,穿在自己身上,然后把六具尸体推入滚滚长江。
抵达武汉这座“东方芝加哥”后,他整理了情报信息,开始了他冒险的替身生活。
丈夫突然归来,让柳蓝意识到她和宋连科的潜伏面临极大威胁,她有种直觉,萧敬文不会就此罢休。她必须尽快向组织报告,以便采取对策。但上任组长老谭半个月之前牺牲了,代号蝉的新任组长还没有履职,她不知道该向谁汇报。看来,只能先跟宋连科商量了。
穿过户部巷时,一个报童递给她一张《大楚报》,说:“太太,有位先生要我给您的。”
柳蓝打开报纸,报眉上有行柳体字:速打这个电话。后面附了一串阿拉伯数字,并且画了一只蝉。
柳蓝惊喜不已,蝉出现了!她连忙找了座公用电话亭打电话。此刻,就在两百米开外的一家俄国人开的咖啡馆内,萧敬文坐在前台边喝黑咖啡边听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电话铃响了,他往嘴里塞了颗坚果,然后拿起听筒。
对上接头暗号之后,柳蓝顾不上寒暄,迫不及待地把遇见萧敬文的事报告了蝉,请求指示。
萧敬文这才知道柳蓝和宋连科是假夫妻,他的身上立即有了一种如同被阳光包裹的暖意。屋檐上的残雪,似乎刹那间化成了酝酿着无限生机的春水,《悲怆交响曲》似乎也没那么悲怆了,而是有了些许欢快的节奏。他假装想了想,然后说:“你和老宋的婚姻有很多程序上的漏洞,如果你丈夫胡搅蛮缠,你和老宋的身份很可能暴露。”
柳蓝道:“要不,再给他一笔钱,把他打发走。实在不行,就把他送往根据地关起来……”
“钱花完了,他也许还会再回武汉。他是无辜的,抓回根据地关押也不妥。”萧敬文摩挲着手中的咖啡杯,“不如把他留下,控制起来。”
“跟真丈夫和假丈夫生活在一起?太荒谬了,我做不到!”柳蓝完全没有想到蝉会给出这样的指示。
“服从命令!”萧敬文的口吻不容商量,然后叮嘱道,“你丈夫的身份要瞒着老宋,以免他尴尬。”
阳光如血,日本宪兵又在疯狂搜捕抗日分子,柳蓝在呼啸的警笛声中回到维多利亚理发店,把自己跟蝉接上头的事告诉了宋连科,还说了蝉要他们收留她“表弟”的事。宋连科没有表示异议,他说理发店生意兴隆,忙不过来,一直不雇伙计也容易让人怀疑。
当天下午,萧敬文又打来电话,是柳蓝接的。他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真要做得这么绝吗?”
柳蓝主动约了萧敬文见面,还是在圣三一堂。残雪消融,暗香浮动,她对萧敬文说:“我可以留你在理发店干活,但你对任何人都不能透露我们以前是夫妻。”
“放心,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保证都藏在肚子里,一个屁都不放。”萧敬文自我解嘲道,“我还不想戴这顶绿帽子呢!”
“别怨我狠心,当年抛妻弃子的是你。”柳蓝愤恨地说,“虎子你也不能认!”
柳蓝说的虎子是她和萧敬文的亲生儿子。
萧敬文是在柳蓝分娩前夕的那个春天离开醴陵城的,萧敬文不知道,那时柳蓝已经秘密加入了共产党。虎子刚满月,柳蓝就带着他去了长沙,以开古董店为掩护,从事党的秘密工作。每次虎子问起爸爸去哪儿了,柳蓝就说在汉口做买卖。跟宋连科假结婚后,柳蓝骗虎子,说宋连科就是他爹。
“虎子是不是我的骨肉还说不准呢。”萧敬文故意猥琐地说。
“你就当他是野种吧,反正你也不配做他爹。”柳蓝气血翻涌,但忍住了没有发作。十年里,她无数次想象过跟丈夫见面的情景,但她从没有想到,他会以一个粗鄙的流浪汉的形象出现在她眼前。
萧敬文用柳蓝给的钱去买了几身衣服和一些日用品,晚饭前就住进了维多利亚理发店。这是一栋带有浓郁汉派建筑风格的两层阁楼,柳蓝“一家人”住楼上,楼下除了理发厅,还有个储物间,萧敬文就蜗居在这个只够摆一张床铺的狭小空间里。第一次见到虎头虎脑的儿子时,萧敬文极力控制住狂乱如野马奔腾的情绪,让虎子叫他表舅。看见萧敬文遵守了承诺,柳蓝悬着的心这才落地,同时心里涌起一阵悲哀。
对宋连科,萧敬文倒是亲热有加,表姐夫长表姐夫短的,还夸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脸福相,难怪理发店生意好。萧敬文说湖南老家的染坊被土匪抢了,他到汉阳来贩麻油,刚结款就被偷了。他流落街头时想起表姐在武昌开理发店,这才来找口饭吃。萧敬文的谎话编得天衣无缝,言行举止也带着一股乡下人的穷酸和拘谨,宋连科丝毫没有怀疑。柳蓝心想,以前真没看出来他有演戏的天赋。
萧敬文就这样成了维多利亚理发店的一员,结发妻子柳蓝成了他的东家。剃头是萧敬文祖传的手艺,他曾祖父那辈就是剃头匠,“萧记剃头铺”可是醴陵城里的老字号。看了几张明星画报后,萧敬文就知道大武汉流行什么发型了。不到一个礼拜,他就能在理发店独当一面了。
柳蓝和宋连科虽然同居一室,但一个睡床上,一个打地铺。储物间就在两人的卧室楼下,萧敬文住进来后,宋连科晚上故意把床摇得很响,搞得柳蓝第二天见到萧敬文,眼神总是躲躲闪闪,脸上飞起两片红晕,跟偷了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