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神话

作者: 王石斌

戏子王,身上是戏,灵魂亦戏;腿子神,绝技超群,徳更服人。青草仙,大义除贼不畏死;全炸瓜,江湖又见扫地僧。

闽东霞浦,古称福宁府。福宁府有山有海,是个好地方,极好赚吃,自古有“鱼米之乡”的美誉,域外人很羡慕这块福地。让福宁民众引以为傲的还有,这块土地上走出多位贤者,留余思想的形成者王伯大,就是一位福宁历史名人。南宋末年,官至参知政事的王伯大致仕后,居住在霞浦赤岸村,这位老人筑“留耕堂”,号“留耕道人”,书写著名的《留余铭》家训:留有余,不尽之巧以还造化;留有余,不尽之禄以还朝廷;留有余,不尽之财以还百姓;留有余,不尽之福以还子孙。这金句一诞生就广为流传,深入人心,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在闽东霞浦,民众对此更是推崇至极,留下颇多脍炙人口的故事。

班主还没到场,戏就开锣了。《穆桂英挂帅》这出戏,是演给临水宫的陈夫人看的。请陈夫人出宫时,头人已禀报戏开锣的时辰。陈夫人为一方平安,日日巡查,时间金贵,如不能按时开戏,万一她出巡了,那功夫可就白花了。但锣鼓声一响,众人又后悔了,万一班主赶不上演出,这台戏该如何收场?戏中杨六郎是班主的角色,刚才大家押宝的是,班主会及时前来,因为他做事向来有谱。

草台班的班主是王阿大,王阿大这个大名没人叫了,“戏子王”就是他的绰号。班主很享受这绰号,一声“戏子王”就点出身份,而且大气,陌生人乍一听,还以为碰上了大咖。

是戏子都想成名,戏子王也想红,有着如雷贯耳的大名,被观客宠着爱着多好,但自己一直混在草台班中,连进城演义务戏的资格都没有。

这戏子王是个苦命人,七岁时,父母在一场海难中丧生,他从小跟着戏班走南闯北,观客就是他的衣食父母。虽然只是个籍籍无名的戏子,但他也想知恩图报,心里时时刻刻装着的便都是观客。

上午等来了潮水,船可以出海时,却狂风大作,恶浪翻滚。此时的戏子王,肠子都悔青了。清晨要是走山路,不图盘前人的船来接,也来得及演戏。草台班的戏子散在各村,有戏演时就组成个团。谁下了单,谁负责船来接,这是行规。本单是盘前过神节,请戏班子演三天戏,头天推《穆桂英挂帅》,次日是《武松打虎》,尾日的戏则是《空城计》。据说,陈夫人只有头天有空来看戏,后两场就让村人蹭戏了。

海上的路断了,戏子王被迫改走山路。但山路十八弯,不误场才怪。戏子王赶到盘前的后山门时,隐隐约约听到了锣鼓声,他辨听片刻后,心里有谱了,一股劲头涌上身,步子也加快了。

到了村口,见有人捧着戏装候在那里,戏子王明白是在接自己。

那人果然问:“你可是戏子王?”

“是,是。”戏子王赶紧回答。

他边赶路边化妆,杨六郎的扮相出来时,人也进了场。此时正是他的戏,眼看就要掉链子了,他亮开嗓门,在一连串的“呀呀呀”声中,把手中的枪耍得上下翻飞,在大声如急雨,小哼如私语,大声小哼抑扬顿挫中,一个跟头翻上了戏台。

今天这套路真罕见,台下看戏的人叫好声不断。

戏散后,头人找到戏子王,说:“没想到这场还能救起,这预兆今年盘前必走大运。”

戏子王知道对方在夸他,但他不善言辞,听完后,只是笑了笑,没吭声。

这回事来得顺,戏子们舒心,笫二天演起《武松打虎》来就格外卖力。

第三天下午,上的是《空城计》,戏子王扮演诸葛亮。

戏子们的表现不错,台下人看得有味时,天公却不作美,下起了小雨。二月气温低,这雨下在人身上,感觉刺骨的寒冷。台下的观客,三天里头忙着看戏,这戏瘾,该解的也解得差不多了,心里琢磨着万一惹出个病来不合算,就一哄而散。

戏子王依然在台上,一招一式演得有板有眼。

伙计们知道班主入戏太深,上前打住他的表演。

戏子王这才走出戏,但他还要继续演下去。因为场地上还站着一位观客。那观客在雨中蜷缩着身子,兴趣甚浓地望着台上,似乎没有感觉到这雨的存在。

锣鼓声声,那出《空城计》的戏在雨中进行,一群人演戏给一个人看。

这时,村头向那个青年走过去,好说歹说把他劝走了。

村头又对戏子王拱手说:“戏子王,真不好意思,这青年是个傻子,哪懂得看戏?现在没有观客了,你可以下台躲躲雨了。”

戏子王听完,便打诨道:“东家客气,傻子也是观客,只要底下有一个观客,戏子就要守在台上。再说,做戏的本是疯的,看戏的本是傻的,有了傻子,才有疯子,在戏子的眼里,观客都是衣食父母。”

戏子王这番朴素的话语,听得村头十分感动,他又拱手表示敬意。

傻青年是财主李白雄的儿子,这李白雄虽富甲一方,却很会做人,听到儿子给人家带来了麻烦,便做了一桌好菜,向戏子王道谢。

李白雄有个哥哥叫李白丹,李白丹在城里生活,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福宁府城隍庙是他带头建的,可见财力之粗。平时盘前人遇到问题,都是进城找他,至今还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这次李白丹回家过年,下午那一幕,正好被他看到了,他就叫村头赶走自己的傻侄儿,替戏班解了围。今晚的饭桌上,他见戏子王做人有分寸,顿生好感,便问戏子王是否想去城里演戏。

有这等好事,戏子王求之不得,他立马起身作揖,感谢李白丹的提携。二人当即商定,戏子王端午节进城,为城隍庙演三天大戏。

三场大戏上啥节目,李白丹都替戏子王想好了,并明确地告诉他:“《穆桂英挂帅》《空城计》演得还马马虎虎,只是《武松打虎》颇差火候,像‘武松打虎’那个细节,应该加一点儿表情戏,若能做到眉目传神,这场戏就有看头了。”

戏子王一听就明白了,这李白丹讲的是内行话,有一两句话他暂时听不懂,但他知道李白丹的话是对的,于是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

转眼间,端午节到了。草台戏班提前一天进城,应庙方要求,来一次排演以熟悉场地。这城隍庙里的戏台,福宁府无人不知,可戏子王是头次见到。刚上台时,他手发抖,头冒汗,还好锣鼓声响起时,戏子王已经适应了这大号戏台。

端午饭后,福宁府城隍庙热闹非凡,李白丹请来一大帮宾客,个个肥头大耳,一看就知道是有身份的人。前排的中间放着十张太师椅,椅子的中间摆着茶几,两碟瓜子两碟水果,当然茶杯是必备的。

待这十个座椅坐上人,主位上的李白丹一个眼神,便有人起身来到后台,讲这场戏可以开演了。

在全新的行头加持下,《穆桂英挂帅》演得中规中矩,没有人演得特别差劲。但让戏子们忐忑不安的是,退场时,李白丹是毫无表情地离开的,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戏子王。

傍晚,一个戏子打听到消息,说李白丹有个习惯,看戏高兴时,会叫手下人往台上扔赏钱;如有不喜欢的戏,离场时会摇头;若是一声不吭地离开,算是还认可这场戏。

戏子们这才松了口气,想到这数月的付出总算有了回报。

第二天下午的戏是《武松打虎》,太师椅上的九个客位又换了一批人。当演到武松豪醉过岗、人虎搏斗时,李白丹是一脸的惊愕。戏子王把武松打虎的细节处理得如此形象逼真,仿佛有打过虎的经历。手下人领会主人的意思,立马叫“好”,随着这声喝彩,人们激动起来,有往台上扔铜板的,有往台上扔光饼的。

戏子王入戏太深,以至于散场后还活在剧情里,他满脑子都是武松,至于观客的喝彩,满台的赏物,是给戏里的武松,还是给生活中的他,戏子王还没来得及考虑。

听说李白丹要见自己,戏子王这才走出戏,屁颠颠地前往李宅。

李白丹示意他坐着讲话,戏子王哪敢放肆,赔着小心站在一旁。

李白丹也不客气,开口就问:“打虎时,那动作那表情,是从哪里学来的?”

“回大官人的话,是小的自己摸索出来的。”

“此话怎讲?”李白丹吃了一惊。

戏子王便讲起一个故事。有回他看到恶犬攻击一个小孩,就特意赤手空拳上前救人,眼看恶犬要朝小孩扑去时,他果断地大喝一声,恶犬就改朝他冲了过来。他连躲过两次后,恶犬愈加发怒了,咬住他的右小腿不放。他忍着痛,顺势用左手揪住犬头,然后用右手猛击,把恶犬打得眼、嘴、鼻、耳到处流血,没气了才住手。有了这回的遭遇,他就懂得运用“闪、躲、抡、劈、打”的动作,来表现武松的英雄好汉形象。

“啊!”李白丹禁不住叫出声,他仔细端详着戏子王,眼睛里发出像晨辉一样柔和的光芒,“明天,知府大人来看戏,让你的人要卖力点儿。”

戏子王听了这句话,心里头比吃了蜜还甜,这回是见了大世面,不仅登上了福宁府的大戏台,还能给知府大人演戏。

戏子王出了李宅,一路赶着回戏班,他想让伙计们也高兴高兴。

知府姓李,名拔。他上任没多久,是个戏迷。听了戏子王的趣事,他怀着好奇心来看戏。

今天台上的戏子王让李知府惊讶,虽没可圈可点之处,但眼前的是底层草台班,这戏子王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未来可期啊!

《空城计》散场时,李拔想问戏子王几句话。

戏子王从没见过官,现在知府大人突然点自己的名,他一紧张,差点儿晕过去。站在李拔面前的戏子王,窘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巴不得问话赶快结束,他好溜之大吉。不料李拔很有兴趣,东扯一句西扯一句,说个没完没了。

戏子王正无奈时,只见一个衙役匆匆忙忙进来,冲着李拔躬身一礼,道:“大人,倭寇两艘大帆船已到后港,要侵犯府城。”

众人一听,皆目瞪口呆,半晌无语。

李拔道:“戚家军正出援福安、宁德二县,府城空虚,调兵救城已经来不及了。”

此话一出,有人竟吓得哭了起来。

见此情形,戏子王向前一步,说:“知府大人莫要着急,在下有一计,可退倭寇。”见李拔注意到自己,戏子王又说,“疑兵计,摆疑兵之计退敌。”

戏子王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李拔。

李拔略一思索,认为这是一条妙计,就让大家按照戏子王说的去做。

城内的军民很快行动起来,他们用绳子拖拽石块,穿街越巷,奔跑呐喊,一时满城灯火通明,人声、石声、鞭炮声响彻府城。

到了城外的倭寇,听到“隆隆”的声响,怀疑是城里调来了援军,正当拿不定主意时,只见一个手摇羽扇、头戴纶巾的中年人,出现在城楼上的一处篝火旁,借着火光可见其神态自若,还闲情逸致地踱着方步。倭寇便断定城内有大军,仓皇退去。福宁城因此化险为夷,免遭生灵涂炭。

此时,羽扇纶巾的戏子王,就只在乎自己心中的戏,仍站立在城楼上。当衙役来到城楼,告诉戏子王,李拔要接见他时,戏子王蓦然记起,自己是戏子王,不是戏中的诸葛亮,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他吓得一激灵,险些尿裤子了。

寒风大雪,破败的灵隐寺里,老和尚照诚站在佛像前,小心翼翼地把油灯调小。照诚是灵隐寺的当家和尚,灵隐寺是南路的一座寺庙,曾经香火旺盛,如今却香客寥寥。南路有海有山,海是东吾洋,山是福宁山,地方顶好讨生活。但这几年,南路人生活过得真不如意,时常有人家往北路山区搬迁,而且不在少数。这都是那几股倭寇惹的祸。

突然,佛台上的灯火急剧地跳跃着,小和尚觉远闯门而入,见了照诚就喊道:“师父,寺旁的杨梅树上挂着个人!”

觉远这么一说,照诚吓得出了一身汗。师徒俩奔到寺外,一阵手忙脚乱,终于把人从树上放了下来。

回过神的照诚大吃一惊,轻生者竟是给人看病的林子圣——沃里村的林先生呀!

灵隐寺离沃里村有三铺的路程,也就是三十里,其间隔着好几个山头,但林子圣是有身份之人,照诚自然认得他。

南路这地方,众人认可的医者只有一男一女,大人身体有恙,请的是“青草仙”林子圣,小孩不乖作病,叫的是女医人“阿婆仙”陈碧翠。虽然面对的患者群体不同,但二人的医效相似,服下两副药,病情就有改观,再固它两副,身子基本无恙,这也是他们得名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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