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前的探戈
作者: 王本杰神秘美女,空降边陲做镇长;横征暴敛,挟势弄权兴风雨;
保长乡绅,老冤家互斗多年;杀鸡儆猴,女镇长渔翁得利;
进步青年闹革命,风起云涌;归省将军揭画皮,舞女干政;
国民党鱼烂取亡,公道自在人心;破腐朽曙光将至,蛇鼠无处遁形!
1949年春节刚过,川西坝子下了一场大雪,皑皑雪原中,被行人骡马和车辆踩成酱黑色的公路上,一辆美式军用吉普加大油门奔驰着。车后座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四十来岁,貂帽皮袍,蓄着短髭,戴着金边眼镜,微闭双眼,似在打瞌睡,但手却不老实地伸进女人大腿间轻轻地磨蹭着。女的粉颜红唇,内穿一件墨绿色镶着银边的金丝绒旗袍,外面罩着一袭狐皮大氅,雍容华贵,年轻漂亮。男的名叫骆恩泽,国防部驻重庆督察专署少将专员。女的芳名宋丽君,真实身份不明。
女人被摸得哼哼唧唧,突然推开男人的手,嗔道:“别太坏了。”
男人睁开眼,看了看窗外,道:“快到了吧?”又干咳了两声,笑道,“四川省长王陵基真够朋友,我一个电话,他就把什么都给你摆平了。这会儿,县长议长都在等着给你接风洗尘,据说三河镇还要搞个大场面迎接你上任,够风光了吧?”
女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男人又道:“三河镇可是川西坝子的一块肥肉,当然也是一个鱼龙混杂的是非之地。我该做的都为你做了,戏台子给你搭好了,就看你这角儿登台亮相,如何表演了。”
女人侧目看着男人,郑重地道:“不是表演,是赌博。”
男人哈哈笑了起来,说:“对,是赌博,赌博。”
此时,青峰县县衙门口,申县长、何议长及县警察局的苟局长等要员齐集台阶上,引颈远望,等候着贵客的到来。一个县衙小吏骑着自行车从街那头飞奔而至,大叫:“来了,来了!”就见远处缓缓驶来一辆军用吉普,在门前稳稳停住。骆专员下车便向众要员拱手致意,热情地握住走下台阶的申县长的手,说:“阁下定是申县长了?”
申县长道:“鄙人申德才,阁下定是骆专员了?”二人轻松地笑着。申县长又将何议长、苟局长作了介绍,忽又觉得眼前少了什么,正疑惑间,骆专员亲自前去拉开车门,就见车内缓缓伸出一双修长的美腿,接着是皮氅裹着的婀娜的身子,最后才露出那颗珠光宝气的脑袋。宋丽君矜持而甜蜜地笑着,落落大方,光彩照人,说:“申县长,三河镇新任镇长宋丽君向您报到了!”
申县长呆了半晌才道:“啊呀啊呀,欢迎欢迎!”
在县衙稍作停留,一行人来到相隔不远的青峰大酒店,申县长在此设宴为宋丽君和骆专员接风洗尘。美酒佳肴,红颜香风,杯来觥去间,藏在申县长等人心中的疑团竟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一个小小的镇长上任,竟然由国军少将专员专程护送,更有堂堂省长亲自来电话打招呼,这女人是什么来头?王省长在电话里丢下一句话,说是蒋委员长特意选派年轻精英到基层任职,要除弊布新,巩固基层政权,加强大后方建设。这话让申德才颇费思量,但他终归从中品出了些许奥妙,一是老蒋气数已尽,要以四川为屏障作最后一搏,二是下来的人非同小可,得罪不得。
宋丽君始终矜持而甜蜜地笑着,叫人高深莫测。酒至半酣,申县长实在耐不住了,拐弯抹角地悄声向骆专员打听宋小姐的来路。骆专员神秘一笑,玄而又玄地道:“宋小姐的来头大得很哟,如今百家姓中最为显赫的姓氏你该晓得是什么吧?”
申县长掰着指头道:“赵钱孙李……”
“错。”骆专员打断,提示道,“蒋……”
“蒋宋孔陈……宋?”申德才惊呆了,接下来他又暗中将信息传递给了何议长和苟局长,二人同样震惊。
席上的气氛更加热烈起来,县上要员们轮番上阵,竭尽阿谀奉承吹牛拍马之能事。苟局长将胸口一拍,嚷道:“宋小姐,有用得着警局的地方,你一声招呼,我苟世麒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宋丽君笑道:“本人年轻力微,只怕难以胜任,辜负了党国的厚望,还望众位前辈多多指点。”
申县长道:“其实当好三河镇镇长并不难,只要摆平两个人,就什么事情都好办了,一个是士绅李老栓,一个是保长王麻子王广林。”
李老栓是个富甲一方的土老肥。他为人刁钻,老于世故,对有的人算得极精,抠得要命,而对有些人却出手大方。在三河镇,他是干过一些好事的,对普通百姓而言,他并不是个令人讨厌的角色。
他是个极专的川戏迷,此时正挤着嗓门唱《贵妃醉酒》。唱到动情处,豆花饭庄的女老板田豆花小心谨慎地走了过来,急着要告诉李老栓一件不得了的大事。田豆花三十来岁,那年男人暴病身亡,留下孤儿寡母,几近绝境之时,多亏李老栓出手相助,让田豆花把饭庄经营了起来,母子俩的生计也才有了着落,田豆花因此对李老栓感恩不尽。
田豆花神秘兮兮地说了半天,李老栓终于听明白了。原来镇公所的杨秘书在石牌坊贴出公告,说是南京政府派来个漂亮的女镇长,明日上任。其时治保队长潘驼背的婆娘南瓜花到豆花饭庄打酒切烧腊,眉飞色舞地透露了一个离奇的信息。南瓜花说刚才她与驼背一起在王保长家,亲自听广林哥说新来的女镇长是他的亲表妹。田豆花当然不信。南瓜花说:“广林哥说了,他妈也姓宋,女镇长是他妈娘家大哥的幺女子。”
田豆花感到问题严重,若真如此,那王保长与女镇长相互勾结,狼狈为奸,今后李老栓岂不就麻烦了?她生怕李大哥吃亏,迫不及待跑到李家来报信。
李老栓的老婆吴兰秀原本对田豆花心怀嫉恨,躲在门后偷听二人说话,不免心里吃醋,但一听男人要有麻烦了,便也着急起来。
这时,就听李老栓说:“扯犊子的。王麻子一贯打冲拳,要是他妈姓蒋,说不定蒋委员长就是他亲舅舅了。”
田豆花又说:“我是丢下生意赶来给你报信的,还不是为你好,信不信由你。”说罢忙慌慌地走了。
李老栓仍没当回事,又咿咿呀呀唱起了《贵妃醉酒》。这时候,三儿媳何翠莲气呼呼地拉着傻子男人三娃子回来了。原来翠莲在河边洗衣,潘驼背的儿子狗蛋欺负三娃子,她便抓住狗蛋要教训一番,谁想南瓜花跑了过来,跟她闹了起来,信誓旦旦地说新来的女镇长是她广林哥的亲表妹,看哪个今后敢欺负她家狗蛋。
“哎哟哟,看她那狗样。”翠莲骂道,“那女镇长是王麻子的亲表妹又如何,就算是王麻子的亲妈又如何,狗仗人势!”
李老栓警觉起来,看来他不能把这不当回事了。吴兰秀也从门后走了出来,告诫说:“老栓,王保长歹猫心肠,以前整我们还少了吗?这回你千万要小心了。”
在三河镇,李老栓与王保长就像两个斗法的凶神,明来暗往地斗了十来年了,然而王保长凭着权势,往往占上风。李老栓虽然如泥鳅一般滑头,仍始终处于守势,吃了不少亏。如今新来的镇长要真的是王保长的亲表妹,他李老栓岂不更要在夹缝中活了么?
李老栓吸着水烟久不说话,翠莲看出了他的心思,说:“爸,管他表哥表妹,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不怕!”
话虽这样说,但事情还要小心应对才是。吴兰秀又说:“去娘娘庙求个签,看菩萨咋个说。”
李老栓两口子随即去了娘娘庙。
这娘娘庙原本是李老栓捐建的,里面供着女娲,香火颇旺。很快到了庙前,徐道长将二人迎进殿内,烧香跪拜毕,李老栓抽了一签。徐道长看了,眉头立马皱成一团,说:“这签名叫襄王幢子,是支下签,有点儿不吉利哟。”又闭目念道,“子有八张刀,安居事不劳,异风摇动处,犬吠万般高。欲想前时勉强财,扪心自问尔应灾,君要安为非理事,不招祸至祸自来。”
李老栓说:“徐道长,这么说来,我免不了有是非祸事缠身了?”
徐道长叹道:“凡事顺其自然,切莫勉强为之。”
从娘娘庙出来,相邻便是镇小学,李老栓家的幺妹子就在这里读书。
幺妹子年过十六,在小学生中是个大人,有着大姑娘的心性和小姑娘的天真。李老栓本不想让她去上学的,无奈这女子十分任性,李老栓拗不过,只得依了她。没想到近日隐约听到传闻,说幺妹子心思并没用在书本上,此时路过学校,他便想进去看看。
教室里没有幺妹子的人影,问了同学,说是她上课不专心,被王老师唤到办公室刮胡子去了。李老栓便走向教师办公室,从窗口向里看去,里面只有王老师和幺妹子两人。王老师正严肃地教训幺妹子道:“学生就要像个学生的样子,要专心上课,不能吊儿郎当。”又听幺妹子嘻嘻哈哈地说:“我是有意气你的嘛,你莫生气。”说着,竟然将王老师抱住亲了起来。李老栓拉着吴兰秀掉头就走。
王老师是王保长的儿子,名叫王家驹,上前年在省城师范念书时,因参加学生闹事反对政府,被开除了回来,王保长怕他再出去惹是生非,托关系让他在镇小学当了教师,没想到他竟然和幺妹子勾搭上了。李老栓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这书不能让她念了。”李老栓在街上一边走着一边说。吴兰秀跟在他身后,也说:“不念了就不念了。”
李老栓突然停住,转身对老婆嚷道:“王家驹是个什么东西?他这是在教书么?他是在败坏师德,侮辱斯文!”不料王保长从李老栓身后走了过来,李老栓没看见,吴兰秀看见了,给他递眼色,李老栓却没理会,依旧说着,“那兔崽子跟他老子是一路货色,王八生的儿子还不是王八……”猛转身竟见王保长立在眼前,他呆住了。
王保长道:“李老栓,你平白无故骂我做啥?我哪儿得罪你了?”
李老栓张口结舌无以应对,愣了半天突然变了笑脸,说:“我就是要骂你,新来的镇长是你的亲表妹,这层关系你咋个不跟哥说一声呢?”
王保长也愣了一下,随即悟出是怎么回事了,心里只觉好笑。
原来,镇公所的杨秘书刚贴出公告,潘驼背和南瓜花就跑到王保长家,报告新任的女镇长明天上任的事,说女镇长是如何如何的能干漂亮。王保长顺势编了个故事,说宋丽君是他妈娘家哥哥的幺女子,是他的亲表妹,说得活灵活现,潘驼背和南瓜花居然就信了。这南瓜花是个嘴尖舌快的女人,添油加醋在镇上把这事传开来了。
王保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有点儿神秘。李老栓想把事情弄得实在一些,便追问:“保长,咋个我从没听说过你有这个亲表妹呢?”
王保长得意地笑着,顺势编着故事,说:“我有个表妹难道还要昭告天下不成?我这妹子在成都上了大学,非得到政界混混,但你做啥不可以呢,干吗非得要来三河镇当这个镇长呢?这三河镇的镇长又有啥当头呢?”王保长说得真真切切,很有点儿埋怨的味道。
李老栓打消了心里的疑虑,他断定宋丽君那女人是来三河镇刮地皮子的,而且她势必要与王保长狼狈为奸大干一番,他李老栓如若不慎,肯定要吃大亏。回到家里,李老栓迫不及待要召集全家人说事,告诫家人小心为上,不要惹是生非。前院后院找不着二娃子,无疑他又躲到烟馆抽大烟去了。李老栓叫二媳妇桂芬马上去找人,桂芬磨磨蹭蹭老半天才把二娃子拉回家。李老栓警告老二必须把大烟戒了,从此不准到烟馆去,否则打断他的腿。
就在这时,幺妹子放学回来了,李老栓不由火起,说:“你在学校干的好事!从明天起不准去上学了,不准与王家驹来往,那小子是啥东西,敢来勾引我李老栓的女儿!”
任性的幺妹子也把藏在心里的话向全家人挑明,说:“家驹哥人很好呀,我就是喜欢他,我还要嫁给他,做他的老婆!”李老栓气得拿过鸡毛掸子就要动家法,幺妹子跑进自己房间,闩上房门,任李老栓怎么嚷就是不出来。
李老栓气得发晕,倒在床上自顾睡去,一直睡到天黑。吴兰秀叫他吃饭,左叫右叫,他就是不起来,要不是杨秘书突然来访,他肯定要睡到明天去的。
杨秘书来得蹊跷,因为他接到了新任女镇长从县城打来的一个蹊跷的电话。其实他们不知道,酒宴之后,申县长和何议长陪宋丽君和骆专员打麻将时,又介绍了一些有关三河镇的情况,其中又说到了王保长和李老栓这两个重量级人物。宋丽君心血来潮,一个电话打到三河镇公所,给杨秘书下达了一个任务,要他通知王广林和李老栓,明天务必携夫人一同参加新镇长视察和迎新座谈会。她要整一下这两个土包子,树立一下威信。
李老栓为难极了,他弄不清所谓视察和迎新座谈会是个啥东西,为啥还要把婆娘也带去?杨秘书笑话李老栓榆木脑袋跟不上潮流。杨秘书走后,老二老三、二媳妇三媳妇及吴兰秀都鼓动李老栓这回一定要新潮一盘,不能让外人笑话。李老栓迫不得已,在儿子媳妇的指导下,在堂屋里认真练习携夫人出场的要领。正嘻嘻哈哈搞得热闹,外面又有人敲门,敲得山响。三媳妇跑过去开门一看,竟然是王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