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楼迷案
作者: 王永坤一、月夜惊魂
嘉庆初年,刑部侍郎徐笠庵致仕,回到家乡苏北古黄县。这徐笠庵探花出身,在京城做高官二十年,极是风光。时任古黄的于知县却对徐笠庵别有看法——此人善于夤缘权相和珅,如今激流勇退,绝非衣锦还乡,定是有说不出的苦衷!
徐笠庵一回到古黄,便大兴土木,建造府邸,其府中有一幢独间双层、楼顶尖尖的楼阁,窗户全镶嵌着从广州十三行购来的西洋雕花玻璃,颇具西洋风格,人们呼之为“西洋楼”。
徐府西邻是个富翁员外,名叫金升,向来狂傲,当初曾对还是穷秀才的徐笠庵百般凌辱,如今却对徐笠庵格外巴结,接二连三地邀请徐笠庵去他家中作客,并让有“古黄一枝花”之称的家中绣娘梅香前来斟酒。不承想一来二去,家中已有五位夫人的徐笠庵竟又看中了梅香,要讨梅香做他的六夫人!金员外顿时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本来,他是要将梅香留给自己受用的,只是梅香拼死不从,一时没得手而已。金员外连忙推说只要梅香愿意,他自然同意,谁知梅香居然当场答应下来!没奈何,金员外只得礼乐轿马,将梅香“嫁”到了隔壁。徐笠庵便让梅香,不,是六夫人独居西洋楼里,来了个金屋藏娇。一时间,金员外成了众人的笑柄。
初冬的一天一大早,徐府管家徐老乾气喘吁吁地跑到县衙报案,说徐老爷和新娶的六夫人昨夜被人刺伤了,凶手十有八九就是金员外金升!于知县忙让徐老乾坐下细说……
昨夜月朗星稀,徐笠庵独自一人在书房吟诗,直到半夜才休息。不料刚刚躺下,便听到门外有动静,不一会儿书房的门被人撬开了,一个黑影钻了进来。徐笠庵顿感来者不善,急忙翻身坐起来,只见月光下,那蒙面黑影从布袍中掏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直刺过来!徐笠庵身子一侧,躲开致命的一刀,但肩膀还是被刺中,疼得他连声大叫:“来人哪,有刺客!”凄厉的呼喊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瘆人。徐府的家丁护夜队正在后花园巡查,一闻呼声便在徐老乾的带领下如飞赶来。那刺客随后又连刺几刀,却都落了空,不由慌乱起来,手一抖,短剑落地也顾不上捡,转身就逃。
徐老乾他们赶到书房后,挑灯一看,只见徐老爷正在榻下挣扎,肩头血流如注,已然昏厥过去。徐老乾忙命家丁速请东关百草堂的程郎中前来救治。这程郎中年纪虽轻,医术却颇高,他很快赶来,先为徐笠庵敷上止血膏,又为他把脉,脸色越来越严肃,徐老乾不由紧张起来:莫非老爷伤重难治?
正在这时,忽听前面不远处的西洋楼中传来“嘭”的一声巨响,分明是玻璃被砸碎的声音!西洋楼,不正是六夫人的居所吗?只怕六夫人也遇到了危险!徐老乾他们不敢怠慢,挑起灯急赶过去,而冲在最前面的,竟是弱不禁风的程郎中!
众人合力撞开西洋楼的房门,灯笼之下,只见六夫人倒卧在地,胸衣上血花飞溅!程郎中一怔之下,急从药囊中拿出止血带和药膏,正要俯身为六夫人包扎敷药,忽又迟疑起来,转身挡住六夫人对徐老乾道:“徐管家,梅香,哦,是六夫人尚有一口气,命悬一线,在下要出手施救。只是六夫人伤在胸间,这么多人围观,实在不雅……”
徐老乾觉得程郎中言之有理,便命一个浑身发抖的老女仆留在房里给程郎中帮忙,其余人全退出门外。过了足足一个时辰,满头大汗的程郎中才走了出来,说六夫人性命已是无碍。此时,已是东方天色发白……
听了徐老乾的一番述说,于知县一边甩令签传衙役准备去徐府,一边皱眉问徐老乾道:“听你说来,莫非你家老爷习惯独居?”
徐老乾“嘿嘿”一笑,小声道:“于大人,实不相瞒,我家老爷六十多岁的人啦,又有洁癖,向来很少与夫人们同房的。他那几房夫人,同守活寡差不多,就是这个如花似玉的六夫人,老爷也只是新鲜了一夜便置之不理了呢!”
于知县不由心中一凛:这徐笠庵分明是造孽啊!随又问道:“你为何认为凶手是金员外呢?”
徐老乾这下来了兴致,眉飞色舞地道:“说来还是与六夫人有关。金员外被剜去心头肉,对老爷暗恨不已,有几次喝醉酒了,哭着说要过来杀老爷和那忘恩负义的梅香,幸亏被他的家人关在了房里。他还暗中请了个道士,刻了个颇像老爷、扎满银针的桃木人,埋在槐树下,要咒死老爷——可见他对我家老爷恨之入骨。当然,这都是他家小厮偷偷对我说的……”
于知县打断徐老乾的话,道:“看来金升是有杀害徐大人的动机,但口说无凭,勘案关键要重证据!”
“证据当然有。还请大人到现场,我一一指点给大人看!”徐老乾信心满满。
二、扑朔迷离
于知县一行人赶到徐府,只见徐笠庵仍躺在床上昏迷未醒,几个夫人围着床榻虚情假意地啼啼哭哭,程郎中正在一旁煎药,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儿。一见于知县到来,程郎中忙走过来禀告说徐老爷虽未醒来,但已无性命之忧,只是他年老体弱,又失血过多,需要休息调养。说完,程郎中便告退了。
徐老乾从书柜中小心翼翼地将一把短剑呈给了于知县,说:“大人,这就是贼人丢在房里的那把短剑!”
于知县接过一看,只见这把短剑精钢双刃格外锋利,犹带血痕,而在鱼尾形的剑把上,一个烙刻的“金”字极是醒目!
“于大人,请再跟我来!”徐老乾将于知县领出书房外,手一指点,只见从书房到西院墙之间的土径上有一来一回两溜鞋印,鞋印上的“万”字线纹极是清晰。
“于大人,从这两溜鞋印来看,凶手显然是翻西墙过来的,而西墙外,就是金升家的花园!”徐老乾道。
于知县点点头,让书吏将鞋印描画成图纸,又命衙役班头赵宝带几个衙役速去金家抓捕金升、查清金升昨夜的行踪并勘查金家花园中有无“万”字线纹鞋印。
徐老乾又带着于知县穿过曲曲折折的走廊,来到西洋楼,看到一个老女仆在门外垂手而立。那老女仆向于知县行罢礼,战战兢兢地说按照徐管家的吩咐,已将六夫人抬到别处歇息,腾出房间以备大人勘案。于知县不由顺口夸赞徐老乾挺内行。徐老乾得意地道:“别忘了我家老爷做过刑部侍郎,我也曾跟着老爷断案子,也算是老手了,凶手就是金升,准没错!”
于知县进得六夫人香闺,只见房间里除后窗下有一地碎玻璃之外,整洁素雅,丝毫不乱,一点儿异常都没有,便又踱步来到楼外,低头察看一番,眉头越皱越高……
勘过现场,于知县回到县衙没多久,几个衙役也扭着金员外走进了大堂。金员外起先怨怒交加,高叫冤枉,但见到于知县摆到他面前的那把短剑,不由得脸色大变,期期艾艾地道:“大人,这是小老儿的鱼肠剑。只是……只是几个月前小老儿喝醉了酒,不知丢到哪里了。怎么……怎么到了大人您的手上?”
于知县没回答,问道:“昨夜徐笠庵和他的新婚六夫人都被贼人刺伤,你与徐府一墙之隔,难道不曾听闻吗?”
“这、这、这,小老儿一大早就听说了……”金员外更是骇然,“只是这事与小老儿有何干系?”
“干系大着呢,刺伤徐大人的,就是你这把鱼肠剑!”于知县厉声道。金员外一时张口结舌,大汗淋漓。这时,赵宝大步走上前,对于知县禀告道:“于大人,刚才卑职奉命调查金升昨夜的行踪,他家的仆人都说昨晚他又醉酒发疯,拿起一把大砍刀要去隔壁杀徐大人,幸亏被人夺下了;而他家的老花匠则指证昨天半夜时分出来解手时,曾见主人在花园里徘徊。卑职在花园新翻的土地上果真又发现了许多有‘万’字线纹的鞋印!”说着呈上老花匠的口供及他在金家花园摹画的鞋印图纸。于知县瞄了一眼,随又命两个衙役一左一右挟持着金员外,将他的鞋子脱下来呈上案台。于知县将两份鞋印图纸与金员外的鞋底一对,三者居然完全吻合,丝毫不差!
金升终于回过神来,慌忙大叫:“于大人,徐笠庵那老狗,不,不,是徐老爷,他不是小老儿刺伤的!不错,小老儿是恼恨他仗势欺人,夺人所爱,但也只是借酒壮胆,发发哑巴恨而已,哪里敢真的动刀剑去杀人?至于那梅香,小老儿虽恼恨她在我家中长大却心甘情愿跟徐笠庵一个干瘦老头,其实还是指望她能心回意转的,哪里舍得去伤她……”
“咄!”于知县一拍惊堂木,“金升,昨夜你去花园干什么?如实交代!”
金员外一愣,随即拍拍脑袋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于大人,小老儿昨晚喝了儿点酒,耍了一阵酒疯便睡了。小老儿有夜游症,每到月圆之夜,一觉醒来总要出来走一阵再睡,可自己丝毫不知。家中仆人说小老儿夜游时常去的地方便是花园,想来昨夜小老儿的夜游症又犯了。大人您若不信,可传百草堂的程郎中,小老儿曾让他诊治过,他说此病属心病,无灵丹妙药,要小老儿多做善事、清心寡欲,便可不治自愈。小老儿见他说得荒唐,把他骂走了……”
于知县自然不愿轻信金员外的话,当即传来了程郎中。程郎中不无怨恨地瞪了金员外一眼,面色一阵犹豫,最终还是摇摇头,说他不曾记得给金员外看过什么夜游症。金员外又惊又怒道:“你……你这不是陷我于死地吗?”
于知县察言观色,猛地一拍惊堂木,道:“先将金升关进大牢,待徐大人醒来,本官得了徐大人的证词,再作定夺!”
金升一下子瘫倒在地。
退堂后,赵宝大惑不解,说:“于大人,人证物证俱在,这金升分明就是那刺客,只是一味狡辩而已,为何还要再得徐大人的证词才能坐实他呢?”
于知县把玩着那把鱼肠剑,轻轻地摇头道:“此案并非如此简单。从那留下的鞋印来看,刺客熟门熟路,目标明确,直奔徐笠庵的书房而来,而据徐老乾所说,金升从未来过徐府,何以知晓徐笠庵独宿书房?再者,刺客虽刺杀徐笠庵不成,惊慌而逃,但至于惊慌到连短剑都扔了吗?退一步说,刺客将鱼肠剑遗落在书房内,那么他行刺六夫人又用的是什么凶器?更关键的是,当徐老乾他们闻声赶到西洋楼时,是从外面将门撞开的,以此推之,刺客是进入西洋楼后即将楼门关闭、行刺后再破窗而逃的,这岂不是多此一举且有意闹大动静让人发觉吗?有这样傻的刺客吗?最令人奇怪的是书房外有金升的鞋印,而西洋楼后窗外尽是松软泥土,为何反没有金升的鞋印了呢?那刺客逃到了哪儿呢?”
一连串的质问使赵宝目瞪口呆。
第二天,听说徐笠庵已经清醒,于知县他们正要二访徐府,却见徐老乾来了县衙,尴尬万分地对于知县打躬作揖道:“于大人,昨夜我家老爷醒来后,一个劲骂……骂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和六夫人不过是受了点儿皮肉之伤,无甚大碍,没必要报官,还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远亲不如近邻,要我求您高抬贵手,放了金员外吧。”
于知县一怔之下,随即顺水推舟道:“你家徐大人真是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手一挥,命衙役将金升从牢里放了。
徐老乾走后,赵宝颇为不满地道:“于大人,虽说咱们尚不能确定金升是行凶之人,但毕竟那把鱼肠剑是他的,鞋印子也是他留下来的,岂能轻易放了他?”
于知县叹了口气,道:“此案已无原告,我们若再审理,岂非多余?”
赵宝又道:“他徐笠庵一个致仕的官,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他说放人就放人,难道我们县衙门是为他开的?”
于知县苦笑道:“徐笠庵并非落毛的凤凰,虽说已致仕,但据驿丞所言,他仍与京城书信往来不绝,他的后台便是有生杀大权的和中堂,若是不依从他,只怕我这个小小七品官的花翎戴要被摘掉!”随又反诘道,“你不觉得今天徐家撤诉这件事挺古怪吗?”
赵宝一怔,问:“莫非……莫非徐笠庵已知晓刺客不是金升,而是另有其人?”
于知县点点头道:“徐笠庵说他和六夫人被刺,是他徐家的私事,外人莫管!不过,本官敢说要不了多久,他徐家还要出人命关天的大事!”
三、郎中施毒
果然一个多月后,徐老乾又来县衙击鼓告状,告程郎中下毒要害死他家老爷徐笠庵!于知县虽有所料,但还是吃了一惊,当即带领三班衙役赶往徐府。来到徐笠庵的书房,于知县更是大吃一惊,只见不过一个月光景,躺在榻上的徐笠庵形貌变了个人似的,瘦得脱了相,胸脯一起一伏,咳嗽不停,显见得虚弱至极,脸上却有两块醉酡似的红团。书房里依旧药味浓郁,火炉上煨着药罐子,而在火炉一旁,直挺挺地躺着一条已死去的大黑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