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劫

作者: 何宗华

少女遭强暴,产子谋复仇;苦读中状元,奉旨寻生父;

恶徒不堪诱惑,自投罗网;宦官借题发挥,偏袒死囚;

假死消业障,杀父报母仇;荣华束高阁,逍遥世间游!

出道州城西行十余里,有一个村庄,名曰楼田,村前沃野十里,村后有座道山,山形如同笔架,堪称道州一绝。

俗话说,有奇景必有奇人,这话果然不谬:北宋年间,这里出了一位旷世奇人,姓周名敦实,因避宋英宗旧讳,改名敦颐,字茂叔,又因家门前那一条清澈明净的濂水,人称“濂溪先生”。濂溪先生勤奋好学,聪慧善思,年轻时读书,为求清静,栖身月岩洞中,在此写出了旷世之作《太极图说》,广为流传,远近的人都慕名想见周敦颐一面。不过,那时的周敦颐还在朝中供职,宦海沉浮,想见他一面可不容易。

月岩洞过去二十里,就是大坪铺。大坪铺林密草深,地僻人穷。这里的人绝大多数斫薪为生,捕猎为食。偏偏茅草窝里飞出金凤凰,大坪铺的郑家,生了一个姑娘,取名郑碧娟。郑碧娟长得如花似玉,偏生命运不济,母亲生下她之后血崩而亡,七岁时父亲进山打猎,又为虎所噬。郑碧娟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幸好还有姑妈收留。姑妈只有一个女儿,名叫肖萍,比郑碧娟大一岁。姑妈把郑碧娟接到家中,就当添了一个女儿。表姐妹年龄相当,感情融洽,郑碧娟住在姑妈家里,倒也没有受苦。

肖萍虽然只比表妹大一岁,却比郑碧娟懂事十倍。姑妈对二人道:“女子的本分是烹茶煮饭,缝补浆洗,学会一手炒菜做饭的好手艺,将来就能把丈夫哄得开开心心;学好一手针纫缝剪的好功夫,将来就能把婆婆哄得眉开眼笑。”

肖萍把母亲的话句句听进耳内,十分用心地学习烹饪和女红,郑碧娟则不同,既不爱烹炒煎炸,也不爱针线缝纫,只喜欢读书。

郑碧娟一没进学堂,二没请先生,全靠自己偷学。有一次,她同表姐肖萍去舅舅家里玩,看见表兄冯云轩正捧着一本书在摇头晃脑地吟哦:“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

表兄专注于吟哦诵读,没有注意到表妹一直站在他的身后,痴痴地凝视着他手中的抄本。冯云轩读着读着,背后突然传来娇滴滴的莺声:“表兄,你念慢一点儿,我跟不上……”

冯云轩回头看见郑碧娟,道:“表妹,你说什么?”

郑碧娟脸一红,低声道:“我说你念慢一点儿,我……我跟不上。”

冯云轩一怔,问:“你跟不上?什么跟不上?”

郑碧娟的脸更红了,声若蚊蝇:“我……我跟不上看抄本上的字。”

冯云轩感到意外,问:“你认识字?”

郑碧娟轻声道:“以前不认识,听你念了几遍,现在认识了一些。”

冯云轩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问:“你是说,你听我念了几遍,就学会认字了?”

看见郑碧娟含笑点头,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便要当场测试。他将抄本递过去,郑碧娟用手指点着抄本便慢慢读了起来,竟然从头到尾一字不错。惊愕之余,冯云轩突然哈哈大笑,道:“表妹,我差点儿被你骗了!你并不认识字,只是听我诵读,就记下来了。你是在背诵,是不是?”

郑碧娟莞尔一笑,道:“不错,我确实是在背诵。不过,我一边背一边记,现在也认识了不少字。”

冯云轩仍不相信,当即找来笔墨纸砚,把《太极图说》上出现过的字,颠三倒四地写在纸上考她。想不到冯云轩随手写,郑碧娟随口念,十之八九竟然难不倒她!冯云轩佩服得五体投地,由衷赞道:“表妹,你真是冰雪聪明!你要是个男子,功名利禄唾手可得!”

郑碧娟淡淡一笑,她对功名毫不关心,对眼前这篇文章却极感兴趣,问:“表兄,这篇《太极图说》写得真好!这是谁写的?”

冯云轩正要对表妹夸耀,顿时兴奋地说:“表妹,写这篇文章的人是我们的同乡,姓周名敦颐,字茂叔,人称‘濂溪先生’。”

郑碧娟十分惊喜,道:“表兄,濂溪先生真的是我们道州人吗?”

冯云轩自豪地说:“濂溪先生当然是我们道州人,道州楼田的人。”于是,他把周敦颐在月岩潜心读书,著书立说,举世轰动,万人敬仰的事一一说给郑碧娟听。

郑碧娟听得心驰神往,喃喃自语:“先生真是了不起啊!”

冯云轩点头赞同,道:“先生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很想去楼田向先生请教,可惜他在外地做官,多年未归桑梓,竟无机会拜谒,甚憾!甚憾!”

冯云轩的感慨也引起郑碧娟的同感,若有机会,她也想看看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么有学问!

郑碧娟让表兄把《太极图说》重新念一遍。冯云轩知道表妹是想认字,便放慢速度读了一遍,郑碧娟竟然把不认识的字全都认会了。冯云轩直夸表妹聪明,便找来《百家姓》《三字经》一些启蒙书,教表妹诵读。郑碧娟果然一学就会。冯云轩又手把手教表妹写字,如何握笔,如何运笔,何为笔顺,何为间架,一一说明。郑碧娟临走之际,带走了那篇《太极图说》抄本,还向表兄要了一套笔、墨、纸、砚。

二十天后,郑碧娟得意洋洋地将一沓纸交给表兄。冯云轩接过一看,竟是《太极图说》的抄本,字体娟秀纤细。他抬起头不无怀疑地看着郑碧娟,问:“表妹,这是你抄写的?”

郑碧娟满脸放光,道:“当然是我抄写的。不信,我当着你的面再抄写一遍。”

冯云轩急忙拦道:“不用!不用!表妹,你天资聪慧,不读书真是可惜了!”

郑碧娟笑道:“我在读啊,你教我的《百家姓》《三字经》,我全都会读会写了。表兄,你还有什么书,全都教给我吧,你若藏私,我可不依!”

冯云轩拱手笑道:“好、好、好,我绝不藏私!”

说完,兄妹二人相视而笑。冯云轩从心底喜欢这个冰雪聪明的表妹,从那以后,两人你来我往,冯云轩悉心教导表妹,倾囊相授。姑妈对郑碧娟不学烹饪,不习女红虽有微词,但想到郑碧娟将来终究是冯家的人,冯家的人都不置可否,自己又何必招人嫌呢?

郑碧娟的书越读越多,见识越来越广,这才觉得学问二字深不可测!正因为这样,她更加感到周敦颐就像一座巍峨的高山,耸立在她人生的道路上。她抚摸着自己抄写的《太极图说》,心里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及先生之万一啊!”

这天,郑碧娟正在房中看书,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急匆匆地从外面冲进房里,叫道:“表妹,我给你看一篇文章,太妙了!太妙了!”

郑碧娟望着喜滋滋的冯云轩,笑道:“表兄,什么文章,值得你这样失态?”

冯云轩道:“表妹,是濂溪先生的新作!”

“濂溪先生!”郑碧娟一声尖叫,腾地站起身,一把夺过冯云轩手中的文章,低头观看。三个字跳进眼帘:《爱莲说》。

文章不长,只有一百多字:“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郑碧娟越看越激动,看着看着,不禁大声地诵读起来,兴奋得脸上放光,一张薄薄的纸笺捧在手中,双手竟是不胜其重,微微颤动。冯云轩看在眼中,含笑道:“表妹,你知道这篇文章是怎么传出来的吗?这次濂溪先生归梓探亲,州里的太尊登门拜访,向先生索求文稿,先生就把新近写成的《爱莲说》给了太尊。太尊爱不释手,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道州书铺里的纸张全都卖光了。我幸好出手快,才抄了两份回来,一份留在家里,一份给你送来。表妹,你喜欢吗?”

郑碧娟双目含泪,感激地道:“喜欢!我太喜欢了!知我者,表兄也!表兄,你刚才说先生归梓探亲,明天我们去楼田拜谒先生,好吗?”

冯云轩犹豫道:“不巧我的一个朋友不幸丧母,我明天得去他家吊祭,没空陪你去楼田。听人说,去楼田拜谒先生的人成千上万,村子前人山人海,我们就是去了恐怕也见不到先生。”

郑碧娟早已心驰神往,口中喃喃道:“先生既然回来了,不管见得到见不到,我都应该去一趟。如果能见先生一面,我要问他这篇《爱莲说》是怎么写出来的,短短一百多字,风光霁月,气象万千!”说着,她又忘情地低头诵念《爱莲说》,竟然把表兄晾在一旁。冯云轩看在眼中,微笑着摇了摇头,悄悄走了。

这天夜里,郑碧娟想到第二天就要去楼田拜谒一代宗师,心里十分激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干脆翻身下床,点亮油灯,铺好素笺,抄写《爱莲说》,抄了一遍又一遍,越抄越是敬佩周敦颐。

郑碧娟第二天一大早就起了床,沐浴更衣,还特地从池塘里采了几枝含苞待放的莲花,用一个小瓷瓶装着,想带给先生。整理停当,她便离家上路。

从大坪铺到楼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旷野荒径,人迹稀少,蒿草丛生,树荫林密。一个年轻姑娘孤身独行,确实要几分胆量。郑碧娟为了见到仰慕已久的先生,也顾不得许多了,壮着胆子,迈步前行。

过了清塘不远,是一处茶山,此刻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脚踩着枯枝败叶,不时地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听来瘆人。郑碧娟不禁有些紧张,加快了脚步。

走着走着,远处人影一闪,消失在油茶树后。郑碧娟不敢往前走了,停住脚步,大声喝道:“是谁?”

没有人应答。

郑碧娟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胆气稍稍壮了一些。她一手托着瓷瓶莲花,一手握着石头,鼓起勇气往前走。

茶树背后突然钻出来一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这人用一块青布蒙住头,只露出一双眼睛。

郑碧娟浑身一激灵,抑制住心中的恐惧,喝道:“你要干什么?”

那人嘻嘻笑道:“干什么?这还看不出来吗?当然是抢劫啊!”

郑碧娟两手一摊,道:“我身上没有钱。”

那人嘿嘿一笑,道:“没有财劫,那就劫色!”

郑碧娟大惊失色,一石头砸过去。那人闪身避开,扑了过来。郑碧娟一看不好,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叫:“快来人啊!救命啊!”

她左趋右避,在茶树间闪躲。那男人一边粗野咒骂,一边加快脚步追赶。郑碧娟到底是女人,不如男人身强体壮,逃了一阵,渐渐气喘吁吁,体力不支。

此时,那人已经快追到郑碧娟身边,二人中间隔着一棵茶树,只有两尺来高。那人纵身一跃,腾空而起,越过茶树,扑向郑碧娟。

郑碧娟被那人扑倒在地,那人伸手就要撕扯郑碧娟的衣裤。郑碧娟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挣扎,双手又抓又打,双脚死命乱蹬,那人恼了,双手抱住郑碧娟的头往地上的石头上一撞,郑碧娟顿时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郑碧娟渐渐醒过来。歹徒已经不见了,瓷瓶碎了,莲花也枝断花残,就如同她自己一样。她的手中握着一个绿色香囊,香囊上一面绣着并蒂莲花,另一面绣着鸳鸯戏水,连接香囊的丝绦断头处松散杂乱,长短不齐,大概是在扭打的过程中,自己从歹徒身上扯下来的。

郑碧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郑碧娟哭了很久,哭得肝肠寸断,两眼滴血。她的手里仍然握着那个香囊,暗暗发誓,自己就是死了,也要凭着这个香囊,求阎王找到那个歹徒,替她报仇。

郑碧娟挣扎着慢慢爬起来,一步一捱,来到濂溪河边。河水清澈见底,就像濂溪先生的人品那样高雅纯洁。郑碧娟心中稍感安慰:今生无缘拜谒宗师,一缕香魂浸润在河水之中,说不定河水哪一天能流经濂溪先生门前,让自己的魂魄能有幸瞻仰他的清容。

她朝着楼田的方向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然后纵身跳进濂溪河里。

郑碧娟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床边坐着一个中年尼姑,双目微合,口中喃喃念经。

郑碧娟十分惊诧,挣扎着问:“这是哪里?”

中年尼姑睁开眼,柔声道:“施主,你终于醒了!这里是归一庵,我是庵里的住持,法号了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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