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纸钱
作者: 杨哲一、讹诈
后海住着位镶黄旗的旗人,名叫全福。此人身高五尺四,臂长过膝,因他下巴那儿长了个痦子,痦子上长了一小撮毛,又黑又长,因此得了个绰号:一撮毛。
全福年轻时,在八旗官学练过骑射,臂力过人。宣统爷下台后,旗人的铁杆庄稼一下子断了顿,再加上家里老爷子不务正业,抽上了大烟,几年下来,愣是把好端端的一份家业给抽没了。为了混口饭吃,全福只好端上了不招旗人待见的饭碗——撒纸钱。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要是有人问起全福的大名,可能没几个人知道,但要提起他的绰号,在四九城里那可是大名鼎鼎有一号啊。
京、津一带有多位赫赫有名之人,如袁世凯、黎元洪、吴佩孚、杨小楼等人,他们去世后出大殡时,请的都是全福撒纸钱。其中,吴佩孚出大殡时,四九城里万人空巷,从什锦花园胡同的吴公馆一直到德胜门内的拈花寺,全福带着两个徒弟,一路撒了足足六百多斤的纸钱。有人是为了看吴佩孚出王杠的奢华场面,更多的人则是想看一撮毛撒纸钱的绝活。著名的京剧武生、杨派创始人杨小楼过世后出大殡时,延寿寺街一带人山人海,许多人只为了看一撮毛撒纸钱,竟然跟着出殡队伍走了很远才罢休。
有一次,南城有一户大宅门办丧事出殡,通过永盛杠房请来全福撒纸钱。出殡队伍快到平则门时,送殡人群中忽然走出来一位阔少,非要跟全福打个赌,他指着不远处的城门楼子说:“一撮毛,今儿你只要能把纸钱扔过这平则门的城门楼子,我就送你一套四合院!”
全福听后,双手一拱,呵呵一笑道:“这位爷,您这是赏我脸呐!行,今儿我就猪八戒掀帘子——露一手,算是我给主家尽份孝心。”等到离平则门有几十丈远时,只见全福接过大徒弟递过来的一沓大白纸钱,略一哈腰,突然纵身一跃,足有两尺多高,就势猛地一抬右手臂,手中的纸钱就“唰”的一下,撒向了三四丈高的空中。然后,他只管抬脚往前走。那白纸钱在空中“哗啦”一下,如天女散花般散开后,借着从城门门洞里吹过来的穿堂风越飘越高,果然有不少纸钱飘过了城门楼子的屋脊。等抬杠的杠夫进了城门楼子,走出瓮城,穿过箭楼时,空中的纸钱还有一半没落下来,直到出殡队伍最后的送殡马车过完后才落尽。坐在马车里参加出殡的主家瞧见后,立马打发下人跑了过来,大声说:“赏全师傅五块银元!”那位阔少当时就傻了眼。事后,他说话算数,打发人给全福送来了东城一处四合院的房契。不料,全福却摆了摆手,说:“哪来这么多的事儿啊。你把房契拿回去吧,告诉你家少爷,明儿在丰泽园摆一桌,请我们师徒仨吃一顿就得了。”
民国年间,《北画》杂志曾刊文《北平奇人“一撮毛”记》,文中记载:“一撮毛,北平一奇人也。以善能高撒纸钱著名,人因以是名之,亦以其颔下有小须一撮毛之故也。北平不乏撒纸钱之人,唯最高纪录之保持者,亘数十年,皆数一撮毛,至今尚未闻有能打破之者。其之撒钱,有人随之,其人专任负担及递送之责,将钱一沓接过,以手捻开之,持于手中,向地面一弯腰,转而向上一掷,钱纸即高飞,有时至三四丈。或谓撒纸钱者,恒在十字路口或城门口气流高动处,故能高飞,其说甚是,然一撮毛撒得最高,则固难能者也。凡大户人家有殡事,恒来自荐,其一行之代价,至少亦五六元……”
全福不但纸钱撒得好、撒得绝,而且另有一手绝活,那就是算纸钱,倍儿牛。只要请全福去撒纸钱的主家说明出殡的具体路线,他亲自去踩一遍道儿,回来一准就能报出需要多少斤纸钱,特别神。有人不信,一次特意跟着全福师徒三人出了一趟殡,完事后,佩服得五体投地,竖起了大拇哥。从出主家宅门开始算起,全福一直撒到坟地,他让主家订的纸钱,不多不少刚刚好,真是盖了帽了!
这年立秋后的一天,全福带着两个徒弟,给德胜门的点心刘出殡撒完纸钱后,回家路过铁狮子胡同口时,却发生了一档子烦心事儿。二徒弟拉的排子车不小心刮蹭了一辆刚驶出来的道奇小轿车。
司机当即停了车,下来一瞅,见车屁股一侧被刮蹭掉了一长溜儿黑漆,立马不答应了,冲着二徒弟张口便骂:“小子,你眼睛长哪儿去了?放着这么宽的道你不走,非要往我开的车上蹭,找抽啊?!”
四九城里只有少数有钱人或者当大官的才坐得起这种小轿车,金贵着呢。
二徒弟放下排子车一瞧,脸色也变了,连忙低声下气地解释说:“对不住了,师傅,是我不小心蹭了一下,您消消气儿,我这就上颜料店买点儿黑漆给您补刷一下。”
司机一听,火气更大了,道:“你以为这是你家的街门啊,掉块漆,刷巴刷巴就完事了?这可是打美国进口的洋车啊,你怎么刷啊,你会刷吗?”说着一把拽住二徒弟,非要上巡警阁子找巡警去。
全福和大徒弟在前面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吵吵声,扭头一看,发现有人和二徒弟过不去,急忙返了回来。见司机在撕巴二徒弟,二人急忙上前一把拦住,问清事情缘由后,全福忙冲着司机拱手作揖,说好话,赔不是。可司机却不吃他这一套,嚷嚷着要赔钱修车。
这事儿也真寸,正好赶上侦缉大队的两个暗探路过。这两人一胖一瘦,身着灰布长衫,手里捻着大核桃,见胡同口围着不少人,两人对视一眼,立马来劲儿了。他们一把拨拉开人群走进来后,认出眼前的车是原山东军务督办李宗昌家的小轿车,当即亮出了证件,人五人六地抖了起来,问司机:“这是怎么回事啊?”
听完司机的叙述后,瘦暗探立马狮子大张口,讹上了二徒弟,道:“傻小子,甭在这儿磨磨唧唧。蹭了李督办家的车,那就是俩字,赔钱,一百块银元。赶紧掏钱!”
这当儿,轿车车窗被摇了下来,露出了四少爷李宸的脸,问司机:“到底出什么事了?”
司机连忙回答说:“四少爷,车被这个拉排子车的傻小子蹭掉了一长溜儿漆。”
全福见状,急忙拉着二徒弟来到车窗跟前,冲着李宸拱手道:“四少爷,是我二徒弟不小心蹭着了您的车。两位侦缉队的警爷非要他赔一百块钱。我这徒弟家里穷,实在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饶了他这一回吧。”
李宸听后,摆了摆手,说:“我说几位,多大点儿事啊。算了,甭难为他们了。”
可胖暗探却不答应,上赶着讨好说:“四少爷,这哪能行啊。这傻小子今儿敢蹭您的车,没准明儿就敢冲撞督办他老人家的专车,这回得给他好好长个记性。”说着话,突然从后腰处摸出一副锃亮的铐子,“傻小子,赶紧掏钱啊。今儿你要不拿钱,那就跟我们走一趟鹞儿胡同5号大院吧。”
南城鹞儿胡同5号是京师警察厅所在地,侦缉大队也在那儿。
全福见状,又气又急,今儿要是真拿不出钱来,这两个暗探一准会把二徒弟给铐走。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赶紧掏出撒纸钱挣来的二十块银元,双手递到了胖暗探面前,道:“二位警爷,我身上只有这么多钱,再值点儿钱的就是这辆排子车了,您二位要瞧得上眼就拉走吧。”
胖暗探接过银元,在手里掂了掂,乜了全福一眼,道:“谁稀罕你这破玩意儿啊!”然后扭头堆着笑脸儿对李宸说,“四少爷,您看这……”
李宸说:“得,就这么着吧。”
胖暗探骂骂咧咧地说:“小子,今儿算你走运,看在四少爷的面儿上饶了你这一回。还不赶紧滚蛋!”说完,笑眯眯地把银元递进了轿车窗口,“四少爷,这是赔您的钱,您收好了。”
李宸却手往外一摆,道:“您二位留着喝碗茶吧。”然后吩咐司机开车。
这下,可把胖暗探给乐坏了,连声说:“多谢四少爷!这多不好意思啊,以后您要有事,只管打发人来言语一声,我们哥俩一准给您办妥!”
瞧着两个暗探像哈巴狗似的样子,全福一边往前走,一边撂下了话:“早晚有一天,我会把这口恶气给出了。不信,咱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二、反讹
老话说,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次年,李宗昌在山东突然翘了辫子,全福等的机会终于来了。
三年前,李宗昌兵败德州后,一直时运不济,从日本回来后,在铁狮子胡同的大宅门里窝着。民国二十一年初秋,李宗昌接到山东旧部发来的密函,请他回泉城济南共谋大事,意图东山再起。李宗昌立马坐火车赶到了济南,联络往日旧部准备密谋举事,谁知,却突然收到北平发来的急电,说老娘忽然生病住院了。李宗昌是个大孝子,他心急如焚,赶紧订了车票打算回京尽孝。不料,在火车站候车时,却被他昔日枪杀的冯玉祥旧部之子给盯上了,瞅中机会连打数枪,正中李宗昌的要害处,李宗昌当场就蹬了腿儿。尸首运回北平后,丧事被东四牌楼的永盛杠房揽了下来。
这天上午,全福正在家里歇着,永盛杠房的二掌柜突然登门而来。落座后,他乐呵呵地说:“全师傅,这下您可有得忙了。柜上揽下了李宗昌的白事,要大办,四十八人的大杠。李家主事的发了话,一定要请您去撒纸钱。”
全福听后“哦”了一声,说:“既然李家这么瞧得起我,我要不给面儿,那就是我的不是了。二掌柜,劳驾您给主事的递个信儿,撒纸钱的工钱要翻倍,少一个子儿,我可懒得伺候呢。”
二掌柜一下子怔住了,问:“全师傅,听您这意思,我们柜上谁得罪您了吗?”
全福忙摇头摆手说:“二掌柜,您误会了。永盛一向待我不薄,没人怠慢过我。”
二掌柜一脸的纳闷,问:“那您这是……”
这时,大徒弟端着沏好的高末进来了,全福做了个请喝茶的手势,他一边喝茶,一边把去年秋天他们师徒遭李家讹诈的事讲了一遍。
二掌柜听后,说:“得,我明白了,回头就去给李家主事的说,到时候再给您回信儿。”
第二天早上,二掌柜打发个跑腿儿的给全福送来信儿,说李家主事的点头答应了。全福问清了出殡的具体路线和坟地后,便起身出门去踩道了。他傍晚进门后,喝了一碗茶,便叫来了两个徒弟。
全福对大徒弟说:“明儿一早你先去趟东四牌楼,告诉永盛的二掌柜,因为去西山的道不近,让李家先准备七百斤纸钱,要是不够,到时候再补。”
大徒弟听后,愣了一下,道:“师傅,您不是踩完道了吗,纸钱怎么还会不够呢?”
全福却瞅了他一眼,说:“叫你去你就去,哪来这么多的废话啊。”大徒弟见师傅气儿不顺,便不敢再多嘴了。全福又对二徒弟说,“你呢,今儿晚上到明儿一整天,麻利儿给我找来一帮小叫花子,人越多越好。”
二徒弟纳闷儿了,眨巴着眼睛问:“师傅,找叫花子干吗啊?”
全福有些不耐烦了,道:“傻小子,赶紧去,要是误了正事,我饶不了你!”二徒弟答应了一声,赶紧出门了。
两个徒弟走出正房后,二徒弟望着大徒弟,问:“师哥,师傅今儿这是怎么了啊?”
大徒弟也觉得怪怪的,琢磨了片刻,摇头说:“师傅让咱干吗,咱就干吗吧,甭问那么多了。”
李宗昌出殡这天是个大晴天,四九城的人都候在铁狮子胡同口和附近街道两边瞧热闹。四十八人的大杠,要搁前清那会儿,那可是朝廷一品大员死后才有资格享受的丧礼,很少见。
锣鼓敲罢,唢呐声起,大出殡终于开始了。走在出殡队伍最前面的便是撒纸钱的全福师徒仨。按北平的丧事习俗,起杠时或经过十字路口、河沿、桥梁、井台、祠庙、城门和下葬时,都要撒纸钱,有钱人家讲究则更多,每走七步就得撒一回。全福阔步走在最前头,大徒弟紧随其后,二徒弟则拉着装满纸钱的排子车跟着师哥。撒纸钱时,大徒弟先把带眼儿的大圆白纸钱揉搓开后,递到师傅右手中。全福头也不回,边走边伸手接过,走到第七步时,只见他弯腰拧身,纵身一跃,右臂借力顺势向上一抛,手中的纸钱便“唰”的一声被抛至半空中,然后大步向前走去。瞧热闹的人都仰着脖子,瞧着半空中飘飘洒洒的白纸钱,紧接着就传来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叫好声。到了人多的地方,尤其是各种路口时,全福撒得更为卖力,手中的纸钱一次比一次抛得高,在半空中“哗”地散开后,借着路口流动的气流,雪白的纸钱如雪花般翩翩起舞,然后晃晃悠悠飘然而落,场面十分壮观。等纸钱落地后,不知从哪儿忽然冒出一群小叫花子,一拥而上,争先恐后捡起了地上的纸钱。被杠房的人呵斥轰走后,不一会儿,他们便又朝着飘然落下的纸钱拥过来,接着捡纸钱,怎么轰也轰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