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

作者: 夏轩

昔日君王,兵败寄寓邻国;虎口救美,引发忘年之恋;

绝色少女,芳心可可频示爱;大义英雄,顾全大局认义女;

拱手让爱,功成身退做野鹤;香魂消逝,坟冢处处诉深情!

诗曰:

嫩寒初褪雨初晴,人逐东风马足轻。

天际孤城烟外暗,云间双塔日边明。

未谙习俗人争笑,乍听侏离我亦惊。

珍重碧鸡山上月,相随万里更多情。

此作名为《初到滇池》,作者是个元朝官员,姓李名京,官至吏部侍郎,善诗文,其《云南志略》为后世记述云南事略所本。李京却不知,早在他观瞻滇池之前二百二十一年,便有一位奢遮人物,就站在相同位置,发出一声慨叹,引发出一段绝世情缘来。

看官,这位奢遮人物不是别人,乃十一世纪中叶威震天南的侬部领袖侬智高。

公元1052年,即北宋仁宗皇祐四年,侬部领袖侬智高不堪北宋和交趾合围,奋然起兵,起事后一路东征攻宋,连克州城,势如破竹。宋仁宗大惊,急诏名将狄青统军二十万南下征讨。侬军兵少不支,待侬智高重伤坠马,愈发军心大沮,终于全线溃败。侬智高得黄彪等将士奋死护送,改名高智南,避入大理国保全了性命。因其武艺高强,大理相国之子高升泰和皇子段正泰仰慕其侠义,拜为义父。

公元1063年,大理奸臣杨允贤叛乱,诓骗黄彪诸将为前锋,进攻都城。高升泰时任大将军平叛,请义父侬智高去招请黄彪诸将反正,杨允贤遂败,但高升泰为铲除异己,将黄彪等处死。侬智高悲痛欲绝,与高升泰恩断义绝,从此隐居在鄯阐府段正泰的映山红庄里。

这映山红庄本名段家庄,只因庄子后山遍是杜鹃花,映山红遍,故名映山红庄。

月缺月圆,不觉已是春秋几度,到了公元1080年,便是大理上德帝广安四年。这年三月末的一日午后,侬智高独自从映山红庄漫步来到滇池湖畔,在堤岸上举目远眺,将浩渺的五百里滇池尽收眼底。

其时春光烂漫,花香醉人。滇池西岸乃碧鸡山,相传古时有凤凰停歇,见者不识,呼为碧鸡,由此得名。鄯阐侯高家正在山上大兴土木,修建亭台楼阁。相国高智升平定杨允贤之乱后,由岳侯晋封鄯阐侯,食邑户地由滇池南巨桥扩及全鄯阐府。其子高升泰自少年入仕以来,一路建功立业,在朝中炙手可热。

侬智高早知高升泰才智过人,只是这个昔日的义子心狠手辣,侬智高不愿与之为伍。

侬智高慨叹一声,转向东北,那里可抄近道回庄。他正待寻路,突然从那山坳处传来了女子的惊惧尖叫!

侬智高一凛,急施展轻功往那山坡飞过去,数个起落便已掠到那山坳处的一株大树后,张眼望时,不觉大吃一惊!

原来山坳口处赫然有一只斑斓老虎,正朝一块巨岩逼将过去。那巨岩之后,躲着两个女子,一个是妙龄少女,另一个三十上下。

那老虎体躯庞大,棕黄皮毛,深褐斑纹,身后拖着一根钢鞭似的尾巴,十分威猛。那年纪大的女子手持一根枯树枝,拼命挥舞,欲阻止老虎近前,那少女则从地上拾起石子,朝那老虎投掷。那老虎张开血盆大口,一声咆哮,如炸雷霹雳般声震林梢,两只前爪在地上一按,跃起身来,向那两个女子扑去。那两个女子心知大限已至,都是尖叫一声,闭目待毙。

侬智高眼见事态危急,双臂一振,飞身跃起,人未落地,右手已抓住了老虎尾巴,随即一个千斤坠,奋力一扯。老虎正自发力前扑,被侬智高巨力反扯,虎躯在空中一顿,倒落在地,激起一大团沙尘。

那老虎吃了大亏,狂嗥一声,反身大口往侬智高手腕咬去。侬智高左手倏出,“啪”的一掌,正击在老虎的天灵盖上。老虎吃痛,凶性大发,又一声狂嗥,陡地人立起来,半空中张开满口獠牙,两只前爪锐利如钩,当头照面扑将下来。

侬智高身形略转,让过老虎这一扑,再一声断喝,双掌齐出,啪啪两声闷响,左掌击中虎腹,右掌击中虎胸。侬智高这双掌使足了十成力道,足可开碑裂石,猛虎虽是皮坚骨硬,却也经受不起,登时七孔都流出血来,摔落在巨石上,四肢挣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侬智高见猛虎死去,舒了口气,转头看那两个女子,温言道:“二位娘子受惊了,可曾受伤么?”

二女仍是闭着眼睛不敢动弹。侬智高知她两个惊魂未定,微微一笑道:“这老虎已是一只死大虫,二位娘子无须再怕。”

二女听说,方才睁眼,看见死老虎,吁了一口气。那年纪大的上前去搀那妙龄少女起身。

那少女起得身来,见救己之人宽额阔面,双眉如峰,凛凛生威,更是大起敬意,当下敛衽谢道:“义士救命的天大恩德,小女子永铭不忘!”双膝一曲,便要跪下磕头,突然秀眉一蹙,足下打个趔趄,惊道,“可是我的脚断了么?”

那年纪大的俯下身细细察看,回道:“小主勿忧,脚好好的哩。”侬智高便知这少女崴了脚,又见她足蹬一双绣花靴子,左右靴头各绣了一朵鲜艳的粉红色凤仙花,不禁心中一怔。

侬智高道:“小娘子崴了脚,关节脱位,若信得过老夫,我可帮着推拿正骨复位,免得落下后患。”

年纪大的仆妇面有难色,那少女却无半分犹豫,应道:“小女子的性命是恩公所救,如何信不过?”

侬智高这时近在少女身前,闻其说话吐气如兰,注目端详时,不觉心头怦然大跳。

原来面前这少女十六七岁,美逾天仙!

侬智高曾是称王称帝之人,当年身边也不乏秀女妃嫔,然与这绝色少女一比,无不远逊。只见这少女头戴爨家饰帽,左侧垂着一束雪白绦穗,身穿白色襦裙,大红坎肩,系着一条绣花围腰,生的是秀眉凤目,明眸皓齿,琼鼻樱唇,桃腮如花,肤白胜雪,一张俏脸如花似玉,姿容绝代。

侬智高迅觉失态,急忙收摄心念,教仆妇扶少女寻块石头坐下,为要分少女的心,免她关注足上的痛楚,便问:“二位娘子是哪里人氏?”

那少女恭恭敬敬答道:“小女子姓郑,名凤仙。这个是全义嫂,我们是本地金凤庄上人氏。”

侬智高一听郑凤仙和金凤庄,登时恍然道:“果然是了,无怪我见了鞋上绣花会觉亲近!”

他适才不只觉得这少女美极,更生发出莫名的亲近感,初时还道是这少女太过美丽的缘故,此刻方知,这少女便是自己十七年前救的那个女婴。

侬智高心头一热,当年救人之事随即浮上心头。

那日,映山红庄管家丘池到城中办货,回来说起鄯阐城外有军马过境,听说是特磨关杨都督所部。侬智高听了,心中油然起了思念。

当年大理朝廷收留侬智高时附有条件,便是黄彪等亲将须得与侬智高分开,十年里不得相见,防止侬智高坐大,形成国中之国。无奈之下,黄彪诸将只得去投靠特磨关都督杨朝义。侬智高主仆这些年里依照大理朝廷的约定,并不通音信,屈指算来已有九年半,约期将届。偏在此时,杨朝义大军来到,不由勾起了侬智高对故将的思念。段正泰看在眼里,便向义父进言道:“大人不若化装前往校场一瞥,并不相认,聊解相思之苦。”侬智高遂扮作个乡兵,往西校场来。

然侬智高到时,已无军马旗幡,询问街坊,回道兵马已经开拔往京城去了。侬智高怅然若失,待要回庄,却见一阵风起,道旁飘出酒招子来。侬智高打眼一望,只见一座酒楼临街而立,雕檐外挂了面匾额,写着“醉仙楼”三个金色大字。其时侬智高心情悒悒,正欲饮酒消愁,于是大步上前去。

酒楼大门挂了道帘子,侬智高正待掀开,门边忽然闪出酒楼主人家来,慌忙拦道:“军爷且慢,小人的店给个贵人包下,今日不做营生了。”

侬智高听说,只得怏怏转身。恰就在此时,酒楼里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侬智高闻声一惊,喝问店主人道:“里头甚事古怪?”

店主人一脸惊惶,却不敢说话。就听里面那女子悲悲怆怆地哭,有个男子声音道:“美娘子莫哭,你那丈夫郑明烈不识抬举,放着位极人臣的荣耀不取,却偏要去黄泉地府。娘子须得识时务,从了我,即可享受荣华富贵,遂我多年苦苦相思之心。”

只听那娘子抽噎道:“奴家唯愿随我夫君于地下!想你也是信佛之人,便看在菩萨份上,放过奴家无辜的凤仙幼女,由我家人带回金凤庄去,奴家死也瞑目了!”

侬智高听到金凤庄的名字,不觉心念一动。他平素虽深居简出,但也知段家庄偏东三里远近有个郑家庄,庄主是大长和国帝胄,庄上种植的凤仙花极是有名,故得雅称金凤庄。

却听那男子道:“娘子何苦自弃?你玉貌花容,倾国倾城,南中君子无不仰慕,孤家更是……”

那娘子叫道:“杨官人且住!适才官人以郑杨两家累世的交情来说服我夫君,奴家便望官人看在这世交份上,莫要阻挠吾女回家。”

那杨官人嘿嘿笑道:“两家累世交情,正须赓续。孤最是惜玉怜香,娘子天姿国色,孤自要纳来偿愿。卿之幼女来日长大,也必是美艳如花,正可配吾儿为妻。孤之大儿义贞虽已二十,然孤自命他虚正室以待卿女……”

那娘子颤声叱道:“你这般寡廉鲜耻,死后必下阿鼻地狱!”

杨官人啧啧连声道:“孤家便喜美娘子这佯嗔薄怒的模样,我见犹怜,孤家已是难捺……”听去越发淫亵轻薄。

侬智高愈听愈怒,正要破门而入,猛听那娘子“啊”的一声惨叫,随即那杨官人惊道:“你如何真自杀殉夫了?”

侬智高不再犹豫,双手平推,“砰”的一声,两扇大门脱枢,同帘子一起向后飞起。侬智高大步抢进,举目一扫,见堂中央地上一大滩鲜血,血泊中赫然交陈着两具尸体。下面是身着锦衣的男子,仰面朝天,腹部一个大伤口。一个女子伏在那男子头上,右手握着一把短剑,鲜血从肋侧汩汩流出,也已气绝。

一个老人家跪在墙角瑟瑟发抖,左手不住地拭泪,右手抱了个婴儿,襁褓是湖绿色的缎子,上面绣了一大朵鲜艳的粉红色花,侬智高识得那花唤作凤仙花,想这女婴名叫凤仙,襁褓之中便父母双亡,不觉心生怜意。

血泊前立着一个男子,四十岁年纪,生得白净脸皮,神色间带着几分倨骜,想必就是那个杨官人了。只见他锦袍玉带,头顶乌纱幞头,正中嵌着一块寸许见方的美玉,莹然生光,分外醒目。侬智高也曾贵为国主,只瞥一眼,便知那块美玉乃价值连城的宝物。那杨官人左右侍立着数十个身穿青衫、豪健剽悍的侍卫。众侍卫见有人突然破门,都吃了一惊,慌不迭把那杨官人护在中间。

侬智高手指血泊,对那杨官人喝道:“无耻之徒,竟敢在光天化日逼死良人!”

杨官人见侬智高一身乡兵打扮,当下脸色一沉,喝道:“哪个营里来的狂徒,胆敢无礼!孤乃大义宁国杨天子之后杨允贤,你这该死的军汉以下犯上,其罪当诛,拿了!”

杨允贤话音甫落,众侍卫便即出手,向侬智高攻来。要知杨允贤网罗的高手不少,此刻都想在主公面前立功,更是出尽全力,个个争先。可惜他们遇到的是侬智高,交手之下,无不相形见绌,便如紫燕逢皂雕,羊羔遇猛虎,不一时便东倒西歪,刀剑弃了一地。

杨允贤见这乡兵身手了得,却倒起了招纳之意,遂温言问道:“壮士高姓大名?”

侬智高冷然道:“下流胚子,不配问我姓名。”

杨允贤不以为忤,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壮士何不投靠孤,他日我自抬举你做个金吾将军!”众侍卫一听,尽皆又惭又羡,又妒又恨。

侬智高冷笑道:“谁稀罕你的官禄,我只想替死者讨个公道。”

杨允贤一凛,自知这乡兵无人能敌,不敢激怒他,只得道:“郑明烈夫妇都是自尽,并非我所杀。且孤爱极了柳妙音,又怎舍得杀此美人?兀那郑老儿,你快来做个证人。”

墙角的老人手抱婴儿,哆哆嗦嗦上前两步道:“小老儿郑福,不敢打诳,我家少主和少夫人确是自尽……”

杨允贤面露得色道:“如何?”

侬智高哼一声道:“人虽非你所杀,却也与你有莫大干系。”

杨允贤道:“有干系又如何?大路朝天,你我各走半边罢。”对众侍卫挥手道,“快抱了我那凤仙小儿媳,离了这里!”一个侍卫应声上前,从郑福手中抢过襁褓。女婴受惊,号啕大哭。郑福大急,慌来争夺,被那侍卫一搡,坐倒在地。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