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渡

作者: 蒋文静

娇美小歌女,待嫁彩礼高;艄公倾家产,定亲筹余款。

媒婆巴结权贵,贪财悔婚;莽汉强抢民女,大嫂变妻。

弟弟落虎口,绝地失踪迹;哥哥娶弟媳,夫妻不和睦。

死而复生,报仇雪恨,遭亲兄背叛;一女二夫,孽缘难解,去阴司分证!

一辈子在外面吃开口饭,挣脚板钱的三瞎子,老来回到鸳鸯村。村里人都晓得,三瞎子会唱“啷当戏”,年轻时在外,搭班子、跑码头,也曾风光一时。三瞎子老了,腿脚不利索了,唱个曲儿也押不住韵脚了,就此告老还乡,把积蓄给了堂妹康家婆,住进了她开的鸳鸯客栈,从此把个不咸不淡的日子,清汤寡水地过下去。

三瞎子在外面漂泊一生,晚景委实有些凄凉,若不是半个月后,有个小女子找上门来认亲,鸳鸯村的人怕是要把三瞎子遗忘了。小女子自称是三瞎子的义女,因受不了班头的虐待,逃将出来。小女子也住进了鸳鸯客栈,小小客栈添了两张嘴,康家婆苦不堪言,把一张老脸拉成了葫芦瓢。为甩掉拖累,她便寻思着给小女子找一个婆家。

十六七岁的小女子,身姿窈窕,眉目清秀,最是一双玲珑大眼,水汪汪、乌溜溜的,生动了整个脸蛋。单这一双媚眼,就让鸳鸯村的许多青壮后生难以入眠了。

便有人受托上鸳鸯客栈保媒。这一来,康家婆的脸色活泛了。康家婆是生意场上的老手,待到第三位登门求亲的人落座,康家婆摸清了行情,于是狮子大张口,开出了五十块银元的聘礼。五十块大洋合十担米价,在这春荒的季节,谁家能有这么大的手笔?盘子开出来,便在鸳鸯村招来了一片谩骂。

康家婆开出了一口价,又说:“这是你情我愿的事,又不是非嫁不可,不碍谁的事。”说得掷地有声,反噎得别人不好开口。

便有好事者怂恿在鸳鸯河摆渡的艄公马汉上鸳鸯客栈求亲,五十块大洋就能讨回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娘。马汉三十大几的人了,守着一条渡船,至今孑然一身。马汉睡觉夜夜都能梦见女人,梦里的女人给了他种种甜美,女人对于马汉来说,就是在干旱沙漠中寻找的清泉。他见过那小女子,若是能娶回家,倾家荡产他也愿意。

马汉翻箱倒柜,在四方桌上堆起一座小小的钱“山”——铜钿,还有银元,凑了三十七块钱,溜进了鸳鸯客栈。

康家婆笑脸相迎,让座上茶,给了马汉很高的礼遇,烙平了马汉一颗忐忑的心。三十七块大洋,康家婆过钱的手像下馄饨一般利索。

“三十七块。”康家婆看定马汉,又重复一遍,“对不对?”

“对对对,三十七块,剩下的三天内送来,不会超过三天。”马汉有着十分的把握。

马汉有一个叫马龙的亲弟弟,在苍龙岭伐木、烧炭、放木排。马龙每隔三天就要放一批木排过鸳鸯河。马龙手头活泛,当哥哥的马汉心里自然有数。

康家婆被马汉的诚实打动,唤了小女子来和马汉照面。康家婆把小女子唤作“葵花”。

葵花,马汉觉得这名字有些特别。

葵花没有落座,落落大方地唤了马汉一声“大哥”。马汉的身体遭了雷击似的麻酥了:哎呀,这女子的眸子勾人魂哟。那双媚眼与马汉对碰了一下,马汉的眼珠子就转不动了。

葵花只是过了一下场,返身进了里屋,马汉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人么,不光模样儿好,也识得礼数。过了门,明年就能给你养个大胖儿子。”康家婆给马汉耳朵里灌蜜,“你说,家婆没有坑你吧?”

马汉心里乐开花了。五十块大洋虽然让马汉肉疼,可是再多的钱躺在柜子里也不能给自己暖被窝,生儿子,洗衣做饭呀。马汉决定下半晌就上苍龙岭,去找弟弟马龙。

鸳鸯客栈的门脸儿不大,迎门是个厅堂,后进是一栋木楼,楼下是茶室,楼上做了客房。只有到了秋天,收山货的外来客才能把客房住满。平时来此消遣的,都是一些游手好闲的人,搓麻将、掷骰子的,也有来吸鸦片的,带了女人来嫖宿的,直把个客栈搞得乌烟瘴气。

鸳鸯客栈最庄重的时刻,是本族的大先生们来“会茶”,断一断公案,都是本族里辈分最高,名望最高的主儿。遇上大案子了,保长马保山也会到场。他决断的,都是鸳鸯村的大事。为此,康家婆的脸上很是光彩,小小的客栈也就成了大家瞩目的地方。

今天,马保山只身一人来到鸳鸯客栈,点名要听三瞎子的啷当戏,于是,整栋楼都听到了一个甜甜的嗓子,唱了一曲《三开门》,又唱了一曲《十步桥》。三瞎子的嗓子已经倒了,代他唱的是他的义女葵花。马保山一高兴,当场掏了十块银元,约定让葵花晚上去马家大院,为他母亲马王氏唱堂会。

待到三瞎子的竹筒鼓在马家大院一开响,葵花的拿手唱段《打金枝》一开腔,马王氏的眼睛都直了。乖乖,真是上好的糯米嗓子,娃娃腔。马王氏对儿子说:“要能天天听上这么一曲,我死也闭眼了。”

这话,就和马保山对上心思了。马保山说:“那就买下来当使唤丫头,天天让她给您唱曲解闷儿。”

马王氏人老了,但不糊涂,心知肚明,当晚就叫来了康家婆,问了一些情况,当面拍板说:“既然是黄花闺女,做小,礼金我翻个倍,一百块大洋,这十块钱算是谢媒钱,请你保个媒。”

康家婆的心一阵狂跳,攀上了马家这么高的门楼,葵花这丫头真是有福。

康家婆喜滋滋地回到家,一进门,看见马汉和一个高个儿小伙在厅堂里坐着。

“家婆,您回来啦。”马汉堆了笑脸,露出一脸的巴结和讨好。

康家婆现在最不愿见的就是马汉了,偏偏他这时候冒了出来。康家婆看见八仙桌上有一只褡裢,知道马汉凑足了钱,那身边的小伙,准是马汉的弟弟马龙。康家婆在脑子里盘算,要找一个搪塞马汉的理由。

“马汉兄弟,你来晚了一步,我家葵花已经另许了人家。”

乍一听这话,马汉的热身子像掉进了冰窖里,说话也结巴起来:“咋能变卦呢,不是当面说定了么,钱,我兄弟也凑齐了!”

“马汉兄弟,你的钱一文不少,退还给你。”

“慢着!既然已经收下了我哥的定金,怎能轻易改口?我问你,你又把人许配给了谁家?”一直没有说话的高个子马龙开口了。

“葵花可不是我养的闺女,由不得我作主。人家已经攀上了高枝,被马保长看中啦!”康家婆一副狐假虎威的样子,她想拉出马保山来压他们一下。

话挑明了,马汉像遭了秋霜的茄子,蔫巴巴的了。听清了原委,马龙不干了,说:“这不是仗势欺人吗?他马保山有家有室,这是强抢民女!”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说这不着调的话。”康家婆反驳马龙,“你哥的钱我原封未动,如数退还。”

马汉要伸手去拿,马龙一把拦住说:“收下的彩礼,想退,没这么容易!”马龙拖着马汉出门,扬言过几天就来接葵花过门。

兄弟俩走出了鸳鸯客栈,拐过村街,沿着河埂走下去。马龙大步流星走在前,瘦小的马汉落在后面,不时小跑几步才跟得上。

马汉说:“兄弟,要不还是把钱拿回来算了,马保山家大势大,咱能跟他斗?”

马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道:“怕他干啥,他能吃人?这世道,不争不抢,啥好事能落到你头上?自个儿得不着,别人也休想。我在苍龙岭啥货色没见过,土匪、流寇、地痞、恶棍……”

“这种话可不敢乱讲……”马汉神色慌张,忙止住马龙的话头。

“看你这胆小怕事的样子!”

鸳鸯河渡口,设在鸳鸯河的三汊河口,河面宽不过十丈。挡水的河埂不高也不陡,沿着河埂一溜儿排开三间低矮的泥草房,就是马汉和马龙的家。

屋子里点了一碗猪油灯,照见几件不像样的家当。

马汉给马龙倒茶。马龙却提过酒坛子,倒满一海碗酒,仰着脖子喝干,说:“我到村子里转一圈。”

马汉有些担心,追出门关照马龙道:“你可不能赌钱,不能打架啊!”

马龙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里。

马龙打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横虫,遇上今儿个气不顺,又喝了酒,马汉真怕他闹出乱子来。一阵夜风吹来,马汉打了个寒战,感觉出周身的寒意。回了屋,马汉躺在东屋的木床上抽烟,火苗子在黑暗中一明一灭。马汉心里很凄凉。三十大几的人了,好不容易说上个媳妇,又让马保山横插了一杠子,这辈子可不就是个光棍命呗!

现在,马汉满脑子里装着那个叫葵花的小女子的身影:眼睛那么亮,那么妖,勾你一眼,让你一辈子忘不了。想一想,马汉心里觉得憋闷。

半夜时分,骤然响起了敲门声。马龙回来了。

马汉迷迷糊糊地去开门。

马龙扛了个黑乎乎的东西,气喘吁吁地进了屋。放到地上,黑乎乎的东西扭动着,居然是个人。马汉大吃一惊,问:“马龙,你这是干啥?”

马龙说:“我给你抢回来的媳妇。”说着将地上的人解了绳索,取了堵嘴的毛巾。一个女人的声音“哇”的一下哭起来。

葵花?马汉点亮了猪油灯,看清了,果然是那个叫葵花的女子。

“哥,今晚就生米煮成熟饭。你怕啥,天塌下来我顶着!”

“你真是疯了!快把人送回去!”马汉吓得手足无措。

葵花终于缓过气来,惊魂甫定,转身给马汉跪下了,连哭带诉,求马汉放她走。

马龙有点儿激愤,道:“那不行,是我哥先付的定金,你就是我哥的媳妇。他马保山有老婆孩子,你愿意去做小老婆?”

马汉扶起葵花,说自己的兄弟马龙做事莽撞,也没啥恶意,叫葵花不要害怕,天亮了就会送她回去。

马龙拒绝道:“不行!”

马汉道:“这事马保山能善罢甘休?”

“怕他干啥。我在苍龙岭伐木,跟老虎还打过照面呢。”转头问葵花,“你就乐意给马保山做小妾?”

葵花摇了摇头。

“那就好!”马龙喜形于色,“我哥人实在,一定会对你好的。”

葵花不说话,只是嘤嘤地哭泣。看葵花一副无助的样子,好像是认命了。

马龙又补上一句:“我哥有房子,有田,还有一条渡船……”

马汉还是害怕,说:“我可不敢要!万一马保山跟我硬拼,我可打不过!你明儿就把她送回去!”说着自个儿进了东屋的卧室。

马龙闻言,被这懦夫哥哥气了个半死,知道他没这胆子,只好把西屋的东西归拢一下,架起一张竹床,又去东屋抱来被褥,对葵花说:“睡吧,都下半夜了!有啥事明儿再说!”

葵花一双玲珑大眼已经哭成了红桃子,还在不停地抽泣。

这时候,灯碗里的猪油已经熬干了,火苗子渐渐矮下去,最后冒起了一股青烟。

马龙沉沉地倒在竹床上,对着房顶说:“去睡吧。”

“不——”

“那我可要先睡了。”

马汉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突然,有女人的尖厉哭叫声传来。马汉如被针刺了一般,一骨碌坐了起来。

葵花冷不防扑向竹床上的马龙,又捶又挠,一边打一边哭喊:“你抢了人,你就不管了。让你挺尸,打你,打死你……”

马龙吼道:“你敢撒泼,我揍扁你。”

葵花把脸迎上去,喊:“你打,你打呀,有本事打死我啊!”

马龙坐在床沿,扬起的手打不下去了,猝不及防被葵花压倒在床上。

葵花说:“哥,你抢了我,你就要了我吧!”

马龙奋力挣扎,哭笑不得地说:“你这小女子,说的些什么傻话!”

葵花说:“我都看清了,你哥是个懦夫,树叶子打破头,啥事也扛不住,我不会嫁给他的。要么你娶了我,要么我明天就去投河!”

这话让走到房门口准备劝架的马汉听到了,想跨出去的步子瞬间迈不开了。

葵花发了疯一般和马龙绞成一团。葵花说:“哥,你要了我吧!我不跟你哥,也不跟马保山,我只愿意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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