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无痕
作者: 王永坤歹毒老豪绅,仗势娶少女;开店洗黑钱,摆谱认义子;
老牛嫩草,夫妻徒有虚名;干柴烈火,“母子”野合定情;
酿毒计,拆鸳鸯,杀人不眨眼;迷鹌鹑,中圈套,须臾魂归西。
你道蹊跷丧命,世事难料?实则百果有因,天理昭昭!
徐州府古邳县东十里有个柳林湾,是运河边一个水陆交通发达的大码头,人烟繁盛,商贾云集,“日过桅帆千杆,夜泊舟船十里”。清朝末年,此地出了个淮军历史上颇有名气的人物,叫王歇。他本名王蝎子,因他一出生,他娘就难产而死,他爹恨他命太毒,很像破母腹而出的无尾蝎,便给他起了这么个毒名字。
十岁时,王蝎子又“毒”死了爹,成了无人管的野小子,整天在周边讨吃要喝,还偷鸡摸狗。起初,四邻们同情他,往往看到他偷盗也视而不见。但王蝎子对四邻并无感激之心,由小偷小摸发展到白昼抢劫,持械伤人,终于引起众怒,将他捆在御碑亭前,枷号示众。经此训诫,本以为王蝎子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意他立誓报复,竟逆流北上,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誓要拼出个富贵来!
王蝎子来到山东地界,本是要投奔山崮寨里的土匪,适逢造反的捻军在此作乱,淮军刘铭传部前来围追堵截,招兵买马,他便投了官军。此后,他东征西讨整十年,敢于拼命,悍不畏死且诈谋多端,累积军功,逐级升职。刘铭传很赏识他,赏功时见他的名字不雅,便给他另起大名王歇,但人们背地里仍叫他王蝎子。到了清光绪中期,王蝎子离开了军营,担任了运河守御所的千总。
安顿下来之后,王蝎子娶了清江浦的一个妓女,婚后八个月就生下了儿子王家宝,不久之后妻子就死了,王蝎子对外说是妻子早产伤了元气。此后王蝎子没有再娶,把守运河要津几十年,又暗中加入了青帮,穿红衣吃黑饭,以查禁走私和鸦片为名,敲诈勒索,分赃受贿,积攒了数不清的银两。王家宝长大以后读书不行,王蝎子便为他花钱捐了个官,当上了宝应知府。此时,王蝎子年已七旬,便决定衣锦还乡。
实现了富贵梦的王蝎子回到柳林湾,在当年受辱的御碑亭前盖起了一座非常气派的王家大院,极尽奢华。大院盖好之后,王蝎子又将前楼装饰一新,开了一间名为“富贵”的茶楼——此乃自我炫耀,让柳林湾的八方来客为之惊羡!
王蝎子并不懂经营之道,他聘请了一个名叫刘子玉的年轻人当掌柜。
刘子玉年方二十,相貌清秀英俊,举手投足儒雅风流,本是个聪明的读书郎,可惜朝廷已经罢了科考,他只得弃文从商,外出学做生意。可惜父亲突遭一场大病,咳血不止,家财花光仍未痊愈。刘子玉是个孝子,为给父亲治病,连妻子也不曾娶,听说王蝎子招聘掌柜,他便前来应聘。
刘子玉确实能干,把个富贵茶楼打理得井井有条:文人墨客到来,琴棋书画俱有;商贾牙侩聚首,算盘账簿高挂。这两类人所供应的是“三前摘翠”的上品茶叶,茶具极为讲究。贩夫走卒前来喝茶消乏,厅堂里也有座位,虽是二茬、三茬茶叶冲泡的大桶茶水,但绝不掺假。
王蝎子开富贵茶楼,本来是炫耀富贵并把黑银子洗成白银子的,并不指望赚钱,不料竟让刘子玉把个茶楼盘活了,每到月底结账,利润丰厚,让他喜出望外!
不过,信奉“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农耕思维的王蝎子总感到美中不足:后院里虽说奴仆成群,家丁护院,但还少了一个主家婆。他多年来一直做孤老,儿子也不在身边,太寂寞了!
以王蝎子现在的钱财,要找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当主家婆,轻而易举。很快,他娶了个名叫林珍的美娇娘。林珍家在林家村,父亲是个老秀才,穷了一辈子,育有两子一女,林珍为幼。林珍出来买绒花时,被王蝎子看见了。王蝎子便砸银子,首先把林珍的两个兄长买通,他们天天软磨硬泡,终于说服了老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珍完全被蒙在鼓中,直到花轿抬进王家大院,拜过堂进洞房,揭开了红盖头,方才见到夫婿的真面目,哭了个稀里哗啦,倒乐得王蝎子哈哈大笑!
不过,从新婚之夜开始,王蝎子并没有动过林珍一根手指头,他叫人在内房东套间拾掇了一个小书房,自己每夜在东套间里独自歇卧。
说来,这是王蝎子的隐秘——当年他在战场上拼杀时下体受了伤,失去了人道功能,他不想让人知晓,因此瞒天过海,娶了一个不知被哪个男人下了种的妓女为妻,生子后为灭口把妻子毒死了。
他如今娶林珍,只不过是把她当个花瓶摆设而已。
林珍自幼受父亲的严加管束,整天关在房里,不是做女红,就是读父亲叫她念的什么《女诫》《烈女传》之类的书,压根儿也不晓得男女情事。如今王蝎子要分居,不用和面貌丑陋的老头子一个床铺睡觉,她反而觉得挺清净的。如此一来,两人相安无事,在外人看来居然是相敬如宾了。
但王蝎子还是觉得不够美满:有妻还要有子呀,林珍自然是不能生育的,王家宝在外做官,不能在膝下承欢,干脆认个干儿子吧!
王蝎子便提出认刘子玉做干儿子。刘子玉一听很为难:王蝎子恶名在外,认他做干爹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要自己不与他同流合污,保持本心就行了。
就这样,刘子玉认王蝎子做了干爹。
这下,王蝎子有妻有子,心满意足,出出入入,在前宅有刘子玉喊爹,进后院有林珍笑脸相迎,爽呀!
刘子玉和林珍,一个掌管前宅茶楼,一个打理后院的家事,日常并无交集,只是在逢年过节,儿子要叩拜父母,刘子玉才到后院里来,与林珍隔帘相见。虽说是只闻声不见人,两人也难免尴尬——林珍比刘子玉还要小两岁呢,居然成了他的“母亲”!
又一个月底,刘子玉照例到后院向王蝎子交割账目,由于当月是茶楼生意的淡季,且进了不少贵重的茶叶,账目难免复杂了一些。王蝎子闹不明白:以往都是赚钱,这回怎么要往里面填银子?他是个黑眼珠子只认白银子的人,一时难以接受,任刘子玉反复向他解释,他也整不明白,急得脸红脖子粗的。这时,王蝎子背后的绣帘一挑,林珍忍不住从帘后走了出来,抓起书桌上的一支笔,蘸着墨汁将账目写在一张纸上,然后条分缕析地一一算给王蝎子听。这回王蝎子的脑袋终于开了窍,搞懂了。有个能写会算的小娘子,自己更省心!当下,王蝎子顺水推舟,把每个月交割账目这桩事推给了林珍,林珍只需将总账目汇报给他即可。
见林珍不仅容貌美,而且写得一手清秀小楷,刘子玉颇感意外,对她的好感油然而生。
从此,刘子玉成了外当家,林珍成了内当家,王蝎子则成了甩手掌柜,整天提笼架鸟,好不潇洒。柳林湾码头是个鱼龙混杂的江湖,由于王蝎子在青帮里地位高,自然而然地成了江湖组织长春会的主事,打理江湖纠纷,只是处理起来很耽搁时间,王蝎子几乎天天外出,有时候数日才回。
这下,王家大院变得不平静了。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刘子玉和林珍这一对青春男女越来越熟悉,互相欣赏,互怜身世,虽说有“母子”的名分挡着,只不过是一张薄薄的、轻轻一戳就破的糊窗纸而已。
看到刘子玉忙碌起来连午饭也顾不上吃,林珍常叫自己的贴身丫环梅香和秋菊给他送一碗莲子粥,一壶梨汁糖水滋润喉咙。刘子玉投桃报李,感觉林珍一个人守着偌大的空房太孤寂,隔三岔五便从四方来的客商手中买来稀罕的土货和洋货,送给林珍赏玩,还托人从大上海买来《点石斋》《飞影阁》之类的消遣画报,使她大开眼界。渐渐的,两人有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两人都苦苦地压抑着情感……但春情一旦萌发,就好比巨石底下的草芽,早晚要把巨石掀翻!
恰在这时,又到了下乡收租之时。往年都是王蝎子领着一帮家丁在刘子玉的陪同下去的,这回,他江湖事务缠身,便命林珍和刘子玉带着家丁们前去收租。这下正中二人的下怀:王蝎子田地广,佃户多,收一回租子没有个三五天是不会完成的,两人可以朝夕相处了!
与他们同去的,除了梅香、秋菊两个丫环之外,还有王家大院的家丁头子赵二高和几个身强体壮的家丁。
一连收了几天租子,最后一天的中午,他们又收了五车粮,用胶皮轱辘大车拉着回去。途经不牢河唯一的渡口辛家渡坐船时,需要凑满一船人过河。在船夫辛老洪的安排下,林珍和刘子玉及十几个渡客先搭了第一趟船,赵二高他们则在原地看守粮食,等着坐第二趟船。
不料刚下渡船,老天忽然刮起狂风,下起了暴雨,那几十个渡客都是邻近的村民,飞奔着四散回家。只苦了林珍和刘子玉,无处可去,淋得浑身湿透了。他们看到不远处有一座河神庙,连忙奔过去避雨。
暴风骤雨之下,乡野小径泥泞不堪,小脚的林珍一路跌跌撞撞,好几次差点儿摔倒。刘子玉急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蹲下身来背着她就往庙中飞跑。两人衣衫单薄,耳鬓厮磨,刘子玉男子汉的气息让林珍一阵阵眩晕!
来到河神庙大殿,刘子玉放下了林珍,一打量,殿内倒也整洁,庙祝不在,石供桌上空空如也。看到浑身湿透了的林珍冷得直哆嗦,他忙从墙角抱了一堆柴火点燃,让林珍暖和暖和。
林珍脱下了湿漉漉的外罩衣,只着玉藕色的纱衫,紧紧贴在身上的枣红色肚兜隐隐约约,更显凹凸有致的身材,窈窕诱人。刘子玉的目光不觉停在了她的身上。红彤彤的火光映照之下,两人四目相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炽热的火苗跳出了瞳仁,点燃了久闷在心里、压抑在胸腔里的人性本能。两人拥吻在一起,河神像前那张供桌成了他们情欲的祭坛……
风停了,雨住了,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河神庙,来到了渡口前。此时,赵二高正指挥着众家丁将渡船上运过来的粮食重新装上大马车,梅香和秋菊两个丫环嘻嘻哈哈闹得正欢。一番久旱逢甘霖、酣畅淋漓的生命激情的宣泄,使刘子玉和林珍难以自控激动的情绪。众家丁装运粮食忙得手脚不停,气喘吁吁,两个不晓世事的丫环没心没肺,不曾察觉出他俩的异常,只有吆五喝六的赵二高注意到刘子玉躲躲闪闪的眼神以及林珍额头上的细汗、绯红羞赧的双颊,且两人头发散乱,衣饰扣带错系而不自知,他立马断定两人肯定在河神庙里发生了什么!
见粮食装得差不多了,赵二高借口拉肚子要方便一下,避开众人的视线,绕了个弯来到了河神庙后,在布满香灰的殿中地面上发现男人的大脚印和女人的小脚印杂乱地交织在一起,又一番仔细搜寻之下,他在供桌下找到了两个物件:一个是梅花形银盘扣,一个是豆粒大、系辫子梢的铜坠角。银盘扣是妇人系肚兜用的,而这粒铜坠角,他再也熟悉不过,就是刘子玉的!刘子玉年轻爱俏,脑后扎着三股的大辫子,辫梢用根红丝绦子束紧后又吊了三个铜坠角。这么一推测,银盘扣不是林珍的又能是谁的?
赵二高将这两个物件装进了衣兜里,得意地笑出了声,道:“老子以后去老东门赌博,有翻本的银子了!”
这个赵二高,本是柳林湾上的一个无赖,会三脚猫的功夫,自打王蝎子衣锦还乡,他便鞍前马后地为王蝎子效劳,因此被王蝎子任命为家丁头儿。他的赌瘾很大,但赌技不高,常常输得一塌糊涂。
一个雨夜,他溜进了刘子玉的房间,以河神庙之事要挟。令赵二高略感意外的是,自己兜里的那两件杀手锏还没有亮出,刘子玉就彻底投降了——到底是个没有城府的嫩雏!刘子玉起先吓得不轻,但最后还是“摆平”了赵二高。得到了银钱的赵二高则发誓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给王蝎子,否则不得好死!
三月天,春风杨柳,姹紫嫣红。这一天,王蝎子来到“乐逍遥”烟馆处理江湖纠纷,吃过午饭后,烟馆老板张金牙巴结他,命人开了个雅间,扶他进去小憩。所谓雅间,不过是用木板隔开的小房间,内里一床一榻,床榻上摆放着烟枪烟灯。王蝎子吞云吐雾燎了烟,昏昏欲睡之际,却听隔壁有两个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嚷嚷,扰得他难以入眠,正要发怒,忽听二人口中提到了赵二高的名字。王蝎子这人疑心重,立马端着烟枪翻了个身,支棱起耳朵贴在板壁上细听,几句话听下来便弄明白了,原来这是两个赌徒。“乐逍遥”烟馆对面就是赫赫有名的老东门赌场,这两个赌徒今天赢了赵二高不少银钱,兴奋之下便来烟馆逍遥。
人逢喜事精神爽,两个赌徒越说兴致越高,其中一个粗喉咙的赌徒颇为疑惑地道:“小弟倒是有点儿纳闷,赵二高本是个穷刮刮鸡,一向手头紧,赌输了总赖账。可近来不知咋的,他手头阔绰得很,像今天,一把输十两银子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他的银子从哪里来的?”
“嘎!”另一个公鸭嗓子嗤笑道,“哪里来的?还不是弄了王大老爷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