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爷
作者: 杨哲老城厢侯家后街住着一位爷,姓夏,人称夏二爷。
二爷老祖是跟随陕甘总督左宗棠平复新疆叛乱时的杨柳青商贩,津门人称之为“赶大营的”,或“大营客”,不少人都发了财。他靠着老祖传下来的家业,倒也衣食无忧。
二爷什么事也不会做,只会玩鸟,先后玩过画眉、黄雀、点颏、百灵等,还有贝子、点子、红子、黑子等品种的山雀。他尤其擅长驯养鹩哥,驯养出了一只会十三口儿的鹩哥,教什么说什么,绝了!
二爷还给这只鹩哥配了个檀香红木微雕笼。鸟笼的三根龙骨,是用一根檀香木制成的,八八六十四根立柱,全部选用红木。鸟笼钩则是紫铜的镀金钩,遛鸟时,把金钩挂在手指上,无论怎么摇晃都很光滑,绝不会磨疼手指。金钩下边还配了个白玉球,上面刻着四君子图,和鹩哥一样,宝贝着呢。
前几天,有个陌生人突然登门造访,说受人之托,愿意出一千块钱买走二爷这只鹩哥和鸟笼,却被他一口回绝道:“对不住了,这鹩哥就是我的命根子。您还是上河北鸟市去瞧瞧吧,那儿也有好鹩哥。”
这人什么话也没再多说,起身告辞了。
一个礼拜后的一天,二爷在南开中学读书的儿子早起去上学,晚上却没回家。家人找了一夜也没见到人影,转天早上去警局分驻所报了案。谁知,半个月过去了,分驻所那边却没任何准信儿。二爷多次去催问,穿虎皮的警爷均不耐烦地说正在找,让他回家等信儿。
等到什么时候啊?
二爷是着急火上房,如果儿子被绑了票,绑匪怎么着也该到送信儿的时候了,要多少钱,可以商议,看样子不像绑票啊。再说他就一玩鸟的,与世无争,从未得罪过任何一个人,应该不是仇家所为。那儿子究竟出了什么事啊?
他知道指望不上分驻所这帮穿虎皮的,经人指点,赶紧带了笔钱去南市见天津卫最大的乞丐锅伙团头儿。团头儿手底下的乞丐遍布整个津门,就连侦缉队和租界的华探遇到难办的案子或难找的人,都要请乞丐锅伙帮忙,只要他们的乞丐眼线肯出面,一准能找到。可是,团头儿笑眯眯地收了钱,让手下的眼线打听了整整三天,儿子却还是杳无音信,生死不知。
这天早上,二爷起炕后,发了半天愣,忽然想起好几天没去遛鹩哥了,便提溜着鸟笼,一路晃晃荡荡地来到了离家不远的小树林里遛鸟。
玩鸟人遛鸟,分“文遛”和“武遛”两种。把鸟笼往树枝上一挂,让鸟自个儿蹦蹦跳跳欢快地撒欢、鸣叫,这叫“文遛”;如果看见有人提着鸟笼,边走边有规律地晃来晃去,便是“武遛”。“武遛”是在给鸟儿锻炼身体。玩鸟圈里有个说法叫“文百灵、武画眉”,所以单看遛鸟的方式,就大概知道罩着黑布的笼里是什么鸟了。但是,二爷的鹩哥既不属百灵,也不是画眉,为什么要“武遛”啊?有人问二爷原因,他呵呵一笑,回答说:“我这鹩哥,是个正经八百的爷们儿,性子烈着呢,好这一口。”
遛完鹩哥后,二爷便往家走去,他心里惦记着儿子的事,得赶紧想辙找到儿子,退一万步讲,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刚走出小树林,道上忽然多了三个穿着黑衣黑裤的青皮混混,堵住了他的去路。
打头的是个疤脸,他双手一拱,客气地说:“二爷请留步。”
二爷停住了脚,扫了三人几眼,客客气气地问:“您是……有嘛事啊?”
疤脸回答说:“袁三爷请您去谈件大事儿。”说完,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一辆黑色的边三轮摩托。
二爷一下子愣住了。
疤脸口中的袁三爷,官名叫袁三,原是谦德庄一个混混锅伙的头儿,从头到脚流坏水。他原来不叫袁三,但他大言不惭地自诩天为大、地为二、他为三,后改名为袁三。自打日本人占了天津后,他转身便给驻扎在海光寺的日本天津宪兵队当起了三孙子、狗腿子,成了便衣队的副队长,是穷小子摸电闸,抖了起来。
二爷心想,自个儿和袁三八竿子也打不着,谈啥大事儿啊?便客客气气地对疤脸说:“实不相瞒,最近家里出了麻烦事儿,实在脱不开身。请您转告三爷,等事儿了了后,我一准去登门拜访。”说罢想脱身,他不想和汉奸有任何来往。
疤脸听后,只好让开了道,却不软不硬地撂下了一句:“你今儿要是不去见三爷,可甭后悔啊。”
二爷听出他话里有话,禁不住停下了脚步,问:“您这话是啥意思啊?”
疤脸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答复说:“等你见了三爷,不就知道了吗?”
老话说,宁可得罪君子,也不得罪小人。二爷琢磨了片刻,答应了:“成。我先把鹩哥送回家去,然后就去见三爷。您告诉我个住址。”说完便抬脚想走。
疤脸却忽然伸出手,一把拽住了二爷手中的鸟笼钩儿,说:“甭来回折腾了,带着鹩哥去吧。三爷正想见识见识你这玩意儿呢,听说它会十三口,真的假的啊?”
看样子,今儿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二爷只好跟着疤脸坐上了摩托车的车厢。司机驾着摩托车驶离了侯家后,上了北大街,往南驶去,很快便来到了日租界。二爷望着一晃而过的街景,心里有些不安起来,袁三要和自个儿谈啥大事儿啊?他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邪性和奇怪。
摩托车终于停在了闸口街北口的一幢二层楼前。在疤脸的引领下,二爷上了二楼,在一间房内见到了袁三。袁三个儿不高,胖乎乎的,穿着黑绸长衫,一点儿也看不出是混混头儿的样子。他上下打量了二爷几眼,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上茶后,袁三双眼紧盯着二爷放在一旁蒙着黑布罩子的鸟笼,忽然开口问道:“夏先生,听说你训的鹩哥会说不少人话?”
二爷回答说:“它是会说几句,但不多。”
袁三点了点头,问:“能不能让我见识一下啊?”
二爷只好“嗯”了一声,取下了罩在鸟笼上的黑布,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瓜子儿,对鹩哥说:“您好!”
鹩哥全身乌黑,嘴环呈黄色,睁着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透着一股子灵性,一动不动地站在鸟架上。它歪着小脑袋先左右瞧了瞧屋内,又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袁三,然后才盯着二爷手中的瓜子儿,果然开口说话了:“您吃了吗?”
二爷把手中的瓜子儿递进鸟笼,鹩哥张嘴一叼,把这颗瓜子儿咽了下去,忽然又来了句:“再来一颗呗。”
两句清晰的“人话”,顿时把袁三惊得瞪大了双眼,赞道:“嘿,你这鹩哥果然会说人话啊。前阵子听别人说起过,我开始还有点儿不相信,没想到是真的,而且说的还是地地道道的天津话,不愧为津门一绝啊!”
说完,袁三从二爷手中抓了一颗瓜子儿递过去,逗鹩哥:“你好。”没想到,鹩哥两眼盯着他,忽然歪着小脑袋问:“你谁啊?”然后把目光转向了一旁的二爷,不搭理袁三了。
袁三哈哈大笑,道:“嘿,这玩意儿它还不认我啊!”
二爷说:“它有点儿认生。”
袁三“哦”了一声,开始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地问二爷,他是怎么教鹩哥说人话的,以及好教不好教之类的问题。二爷大概给他讲了讲,只等袁三说他的大事。
袁三听后点了点头,话题突然一转,问:“夏先生,听说你儿子失踪了,找着了吗?”
二爷不由得愣了一下,心想,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袁三见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忽然说:“我听说,宪兵队前几天秘密抓了几个反日分子,好像是青年学生。你儿子不会……”
一听这话,二爷心里“咯噔”一下,吓坏了。他急忙辩解说:“三爷,我儿子可是个规矩孩子,不会干那种出格的事啊。”
袁三“哦”了一声,接着又问:“你儿子叫啥名?正好明儿我要去一趟海光寺,顺便给你访一访。要是有准信儿,立马派人告你。不过……”
二爷忙说:“三爷,有话您就直说。”
袁三琢磨了一下,说:“你得帮我办件大事儿。”
二爷是个明白人,以为袁三想要钱,忙掏出身上带的几块银元,放在了茶几上,讪讪地说:“三爷,我身上带的现钱不多,就这几块,您先收着,让手下的兄弟买碗茶喝,回头我再打发人给您送过来。您说,有啥事儿要我办,只要我能办到,一准尽力去办!”
袁三却呵呵一笑,摆了摆手,说:“你一准能办到。等你宝贝儿子有了准信儿再说,不着急。”然后起身开门,叫来了疤脸,把二爷又原路送回了家。
半路上,二爷心里就琢磨上了,自个儿只会玩鸟,没啥能耐,能给袁三办啥大事儿啊?他试探着问疤脸。疤脸也摇头说不知道。
袁三说话还真算数,转天后晌便打发疤脸送来了准信儿,说他打听到了二爷宝贝儿子的下落,果然是被关在宪兵队的水牢里。
二爷一听着了急,急忙带了不少银元,跟着疤脸来到了日租界。见到袁三后,他把钱全码在了桌上,请袁三务必帮帮忙,即便是砸锅卖铁,也要把儿子从宪兵队捞出来。那里可不是人呆的地方啊。
天津卫流传着这么一段顺口溜:宪兵队,阎罗殿,各种刑具上百件。皮鞭子抽,电棒子电,辣椒水来鼻子里灌;冬天扔在水牢里泡,夏天拽到沙地里站,活着也要扒层皮,整死狼狗一顿饭!
袁三看了一眼茶几上的银元,没有丝毫犹豫,爽快地答应道:“我给你试试吧。但成不成我可不敢包圆啊。”
二爷赔着笑脸儿说:“只要三爷您出面,日本人一准买您的账。”
袁三听后,一阵哈哈大笑。
转天晚半晌儿,二爷刚吃过晚饭,正在喝茶时,疤脸忽然登门而来。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三爷为了你儿子的事,在莳苗队长那儿亲自出面做了担保,莳苗才答应三天后的这个点儿,把你儿子给放出来。”
二爷又惊又喜,说:“太好了,我儿子终于有救了。改日,我一定去当面重谢三爷。”
疤脸接着说:“三爷请你现在就带着鸟笼去一趟日租界。他有话要跟你说。”
二爷愣住了,问:“这么晚了,带着鹩哥干吗啊?”
疤脸却摇头说,他也不知道。
二爷心想,袁三今晚一准要提让他办的那件大事儿,但这跟鹩哥有啥关系啊?他只好点了点头,给鸟笼罩好黑布罩子,晃荡着鸟笼,和疤脸一前一后走出了门楼子。
来到日租界,见着袁三后,二爷双手一拱,感激地说:“三爷,犬子的事让您费心了。您说,您要我办啥大事儿啊?”
袁三打了个哈哈,跷起了二郎腿,说:“那我就不客气啦。打今儿起,你这只鹩哥归我了。然后呢,你再替我教鹩哥多说几句人话。怎么样,没问题吧?”
二爷听后,有些不解,禁不住问:“什么话啊?”
袁三瞧二爷一脸茫然的样子,笑眯眯地问:“怎么,不乐意啊?!”
二爷内心虽然一百一千个不乐意把宝贝鹩哥送给袁三,但想到儿子还在日本人手里,眼下只有袁三才能帮着捞出来,不乐意也得乐意。他连忙回答说:“哪能呢,三爷要是喜欢,那今儿就给您留下玩玩,等哪天玩腻了,我再带回去。三爷,您想让我教鹩哥说啥人话啊?”
袁三忽然站起身来,关好房门后,却没有坐下,而是来到二爷跟前,把臭烘烘的嘴凑到了二爷耳边,小声说:“下个月底,宪兵队队长莳苗过五十岁大寿,听说日本华北方面军司令香椎浩平要来给他祝寿。到了那天,我想把鹩哥带过去热闹热闹,让他们几个乐呵乐呵。你只负责教鹩哥说这几句话……”
二爷不动声色地听完后,心中不由得吃了一惊。难怪袁三对儿子失踪的事这么上心,合着他是奔着自个儿的鹩哥而来,想上赶着拿去巴结讨好日本人啊。
袁三见他不吭声,问:“怎么样,我这主意不赖吧?”
二爷却有点儿为难和担心,说:“三爷,这事儿万一要被别人知道了,那我就是跳进三岔河口也洗不清了。”
袁三坐下后,冲着二爷嘿嘿一笑,打包票说:“放心吧,这事儿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听好了,下个月底前,一定要教会鹩哥说那几句话,还得是正经八百的津腔津味儿,说得顺顺溜溜的。就这么定了!”
听到袁三最后那句话,二爷知道一点儿商量的余地也没了。他只好点了点头,一把提溜起鸟笼,心里却在琢磨,等回家后再说,实在不行,三十六计走为上,去乡下躲一阵子。惹不起总躲得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