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串门

作者: 杨争光

几只鸡正在村口觅食,灵巧的嘴不时啄几下,不知啄到了没有。大概没有,因为它们只是啄,并不仰起脖子来。一只公鸡突然伸开翅膀,向一只母鸡紧挨过去。母鸡趔了一下,意思很明显,它这会儿不想。但公鸡想,所以,公鸡并没有因为母鸡趔了一下就不挨了,它拉着一只翅膀,一次次挨着,死乞白赖的。

王满胜和他家的那群羊就是这时候走过村口的。羊们悠然自得的蹄脚搅扰了公鸡。它跳开了,收住翅膀,诚惶诚恐地看着那群羊。

领头的是只公羊,犄角上挂着红绫,很耀眼。还有一只铃铛,在脖子底下吊着。它昂着头,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它的神气完全来自它良好的自我感觉。它很重要。它不但是公羊,而且是种羊。世上的公羊很多,可种羊就难得了。它是种羊。

王满胜跟在羊群的后边,腰里系着一截草绳。不是系不起麻绳或者皮带,也不是舍不得,而是因为习惯。草绳有草绳的好处,断了就扔掉,再编一条。你每天在山上,羊一吃开草,你做啥?吼歌?吼歌又不妨碍编草绳。所以,王满胜从来都是系草绳。他三十多岁,粗糙的脸褶里扑着尘土,胡茬上也扑着,呈颗粒状,如果染成红色,人们会以为那里挂着的是酸枣或者枸杞豆。他迈的是八字步,背着手,攥着一根拦羊鞭。

“回来了?”

“噢么。”他边走边和几个村人打着招呼。

很快就到家门口了。再走几步,他的羊群就会从他家半开的门里拥进去。可是,那只公羊站住不动了。王满胜有些奇怪。他看见公羊支着耳朵,在听着什么。他也支起耳朵。他很快就听见了几声母羊发情的叫唤。是邻居胡安全家的母羊。再看他的那只公羊,分明已经心猿意马了。它不愿进门。

王满胜很果断,扬起手中的拦羊鞭,在空中抽出一声脆响,鞭梢从公羊的头顶上掠过去。公羊打了一个激灵,贼一样从门里钻了进去。

“狗日的想吃野食。”王满胜骂了一句。

王满胜端起老碗开始吃饭了。他把嘴放在碗沿上,一转,就发出一串长长的吸声。他感到那一口温热的钱钱饭像小鱼一样,通过喉咙和食道,一头撞进了他的胃里,停在里边的某个部位,温柔地动弹着。“噢!”他说,“日他妈舒坦,噢!”

他不再吸了。他把老碗放在了石板桌上,似乎要好好享受那口钱钱饭在胃里轻轻动弹着的滋味。然后,他给婆姨说:“胡安全家的母羊寻羔哩。”

“噢噢。”他婆姨说。

他说:“你没听见?”

他婆姨说:“这会儿好像不叫唤了。”

他斜了他婆姨一眼,说:“它又不是机器,还能不停地叫唤?”他感到他婆姨很无知。他端起老碗又要吸了。他刚把嘴唇挨上碗沿,就发现他家的那只公羊不见了。他往羊圈里看了一眼,没看见那只公羊。他立刻产生了一种不好的感觉。

“狗日的。”他骂了一句,放下手里的碗,从圈墙上取下那根拦羊鞭,风一样从门里吹了出去。他很有把握地推开了邻居胡安全家的门。

王满胜家的公羊早已骑在了胡安全家的母羊身上,两条后腿像弓一样绷着,屁股像一台小发动机,突突突抖着。红绫子闪着,铃铛响着。它正在使劲出力。王满胜急了,当然不是因为他家公羊犄角上的红绫和脖子上的铃铛,而是因为公羊运动着的屁股。他看得很分明,他家公羊的屁股再这么运动一会儿,就会产生严重的后果。他不能让它运动了。

他晃着拦羊鞭,朝胡安全家的羊圈走过去。

胡安全蹲在羊圈跟前,很有兴致地看两只羊交欢。他看见王满胜走了过来,说:“你家公羊串门来了。”

王满胜说:“狗日的吃野食!”

王满胜的拦羊鞭刚举起来,就被胡安全拦住了。

“哎哎,还没成哩。”胡安全说,“你让人家把事做完嘛。你不能动不动就用鞭子抽啊。”

王满胜说:“我要抽。”

胡安全说:“要抽也不能这会儿抽。”

王满胜就要抽。胡安全说:“你和你婆姨正做好事,谁突然抽你一鞭子,你会是个啥感觉?这时候抽说不定会抽出病来的,以后再做不成这号事咋办?”

王满胜觉得胡安全的话有道理,就收起拦羊鞭,说:“不抽就不抽,要配种把你家母羊拉到我家去。”

胡安全说:“人家正在好处哩,你非要人家挪个地方,这不是成心折腾人家吗?你和你婆姨正做到好处,硬要你挪个地方,你想想?”

王满胜说:“这才叫奇怪哩,你非要把羊和我拉到一起比。”

胡安全说:“那就和我比,我和我婆姨正做到好处,就是皇上让我挪地方,我也会往他脸上吐的。你看,你看,这不成了。”

确实,两只羊好事已成。公羊的屁股一阵迅速地抖动,然后,从母羊身上溜了下来。母羊歪过头,用嘴在公羊身上挨了几下。胡安全一脸笑,走到他家的母羊跟前,说:“行了行了,别骚情了。”又给王满胜说,“行了行了,你把你家公羊拉回去。”

他看王满胜没有走的意思,又说:“我家母羊寻羔寻了几天了,你家公羊真是个公羊,不打招呼就窜进来,一进来就搞上了,嗬嗬嗬嗬。”

胡安全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似乎比他家的那只母羊还要舒坦。胡安全还说了许多话。后来,胡安全就看着王满胜一个劲地嗬嗬。他不提配种费。

回到家,王满胜把那只公羊拴进了一个独立的羊栏,他抡起羊鞭,朝公羊狠抽了一阵子。每挨一鞭,公羊就会跳一下,然后,就直眼看着它的主人,一脸的迷茫。它不知道它为什么要挨这一顿鞭子。

但配种费是不能不说的。

几天以后,王满胜和胡安全在他们各自家门外的茅厕里相遇了。那时候是清早,他们都站在茅厕里撒尿。

王满胜咳嗽了一声。

胡安全叫了一声满胜哥,说:“我服你家的公羊了,一次就解决了问题。每天早上我都要去羊圈里看一眼,刚才也看了。我家母羊不叫唤了,卧在羊圈里,安静得像个菩萨。”

王满胜说:“我家公羊配种从来都是一次就成。”

胡安全说:“是的是的,我心服口服。”

胡安全系着裤带要回去了。王满胜哎了一声,他也系好了裤带。他走到胡安全家的茅厕跟前,说:“我家公羊不能白出力气。”

胡安全把眉毛往上挑了一下,说:“你这话是啥意思?”

王满胜说:“我家公羊配种收费,这你是知道的。”他跟在胡安全的屁股后边,进了胡安全家的院子。

他说:“我也不是非要今天让你给钱。你要是手头紧,缓几天给也行。”

胡安全的脸阴了下来,说:“我家母羊寻羔是事实,可它没寻到你家去是不是?是你家公羊找上门来的,你让我出钱有些说不过去吧?”

王满胜说:“听你的意思,配种钱你是不想给了是不是?”

胡安全说:“不是不想给,是给了不合适,旁人听了会笑话我的。我家母羊让你家公羊弄了,我还得掏钱?”

王满胜问:“你给不给?”

胡安全说:“问你家公羊要去。”

王满胜知道他要不到钱了。他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向胡安全家的羊圈跑过去。等胡安全醒过神来的时候,他家的母羊已挨了王满胜重重的一脚。又一脚。又一脚。每一脚都踢在了他想踢的地方。

王满胜朝外走的时候被胡安全挡住了。胡安全和他婆姨把王满胜压倒在他家的院子里,搧肿了王满胜的嘴。

王满胜没有回家,他去了村长李世民的家里。李世民给他倒了一杯水,说:“啥事?”

王满胜努力想了一阵,说:“我先喝口水。”他喝了一口水。然后,他给李世民说了他家公羊和胡安全家母羊的事。

他说:“我家公羊给他家母羊配了种,我收钱该是天经地义的吧?他胡安全不但不给钱,还搧我的嘴,你说咋办?”

李世民说:“你想咋办?”

王满胜有些惊异了,看着李世民。李世民说:“你别这么看我,你一来就给我提了一串疑问,我才给你提了一个你就瞪眼。”

王满胜说:“反正这事你得管。”

李世民说:“管么管么,交公粮、收款、修路、出公差、给女人戴环,你说我啥不管?管啥我都能想到,就是想不到连公羊给母羊配羔的事也得管。”

李世民让王满胜先回去。李世民说:“你把你的嘴赶紧治理治理,这么肿着太难看,说话吐字也不清,听得我难受,费耳朵。”

王满胜等了好几天,又问了几个人,才知道李世民压根就没去找胡安全。他很生气,又找了一次李世民。他说:“你把我的事放在后脑勺上了是不是?”

李世民在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说:“就是就是,不管在哪儿,放着总还是放着哩,又没丢。乡上来人搞计划生育,我领着抓了几个妇女,你没看见?还要找你婆姨哩。”

王满胜说:“我婆姨戴环了。”

李世民说:“那也得看看环还在不在,要是掉了,和没戴一样,要重新戴。”

王满胜说:“你别打岔,你说我的事。”

李世民说:“你婆姨的环也是你的事。”

王满胜说:“你不管我的事,我就让我婆姨取环,我让她生一群娃。”

李世民说:“你敢,你再生一个,我就把你家的羊全拉走。”

王满胜说:“你不管,我就去乡上法庭告状打官司。”

李世民说:“哎,你这主意不错,去法庭也许是一条正路。”

王满胜真到乡上的法庭走了一趟,然后又进了李世民家。

李世民说:“告了?”

王满胜说:“告个尻子。驴日的法庭嫌事情太小,不管。我说难道要出了人命再管不成?难道让胡安全把我打死了再管不成?法庭的人不说话,光对我笑。驴日的法庭。”

李世民仰着脖子笑了。

王满胜说:“你还笑啊!”

李世民又笑了一阵子,说:“你回吧,我晚上就去胡安全家。”

李世民让胡安全拿两块半钱出来,说:“就算满胜家的公羊是串门,可你家母羊怀羔了,所以你要拿钱。就因为满胜家的公羊是串门,所以只给你要一半钱。你打肿了满胜的嘴,我就不处理你了。”

胡安全拿出了两块半钱。

王满胜不同意,非要五块钱。李世民说:“你好好的啊。我不出面你连一分钱也要不到,说不定嘴还要肿。”

王满胜说:“就因为打肿了我的嘴,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受疼钱。”

李世民说:“嘴是肉长的,不是泥捏的,肿了还会好的不是?疼当然会疼,可疼是一时的,现在不疼了不是?还疼不?还疼就让婆姨晚上给你舔舔。”

李世民把钱撇在王满胜家的炕沿上,背着手走了。王满胜想追出去,被他婆姨拉住了。他看着他婆姨。婆姨给他笑了一下。为了公羊的事,这些天他一直没动过婆姨,虽然他婆姨是那种热爱男人疼男人的女人。

王满胜说:“好吧好吧,就算他李世民说得有道理。”他婆姨就收起了炕沿上的钱,往炕上铺被子。他们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清早,王满胜出门去茅厕撒尿,又一次和胡安全相遇了。胡安全也在撒尿。他们能听见对方撒尿的声响。他们一个不看一个,说了几句话。

胡安全说:“满胜哥,昨晚可睡好了?”

王满胜说:“一倒下就睡过去了,踏踏实实的,睁眼就到了天亮。”

胡安全说:“都是那两块半钱的作用。”

王满胜说:“没错没错。兜兜里少了两块半钱,你睡得可踏实?”

胡安全说:“开始的时候不踏实,在炕上翻来覆去的,后来又踏实了。我家母羊怀了羔,我又搧了人家的嘴,两块半钱不算多。”

胡安全提着裤子走了。王满胜家的那群羊也从他家门里拥了出来,打头的依然是那公羊。王满胜的婆姨把拦羊鞭和干粮袋递给王满胜。王满胜表演一样,用拦羊鞭甩了一声脆响,跟在羊群的后边,上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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