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大烧锅
作者: 陈婧陈家大烧锅,飘香雪里红。关内贼势炽,惶然避关外。穷途遇匪,命大得脱;顺境被诬,在劫难逃。妻死女亡恨世道,几度沉浮哭沧桑。宁做太平犬,不为乱离人。
陈忠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经营起一个像模像样的烧锅,让自己家祖传烧制的“雪里红”在兴隆镇一带家喻户晓,甚至名震整个大关东,重振陈家烧酒作坊的声威,让所有人都知道在大关东有一个响当当的陈家烧锅。
陈忠的老家在山东清水县清河镇,爷爷和父亲都是有名的烧酒匠,祖上还曾在京城给皇帝烧过御酒。等到他爷爷陈老九这辈儿,一家人回到老家,经营起了一个烧酒作坊。陈家烧制的“雪里红”白酒,酒香浓郁,色泽纯正,入口绵软,余香满齿,喝一口便可抵御三九天的严寒,而且即使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起来依然头不疼眼不花。靠着祖上曾烧过御酒的声望,再加上诚信经营,陈家烧酒作坊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等到了陈忠的父亲陈保顺接手作坊的时候,陈家“雪里红”已经是山东一带家喻户晓的民间名酒了。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陈家“雪里红”红遍了当地,陈家烧酒作坊几乎成了烧制大洋的作坊,因而,这烧锅自然就成了许多人觊觎的宝贝。
这年中秋节前夕,当地驻军团长楚横龙突然让人把陈保顺请进了军营。
寒暄过后,楚横龙对陈保顺说:“陈老掌柜,兄弟行伍出身,说话不喜欢曲里拐弯,不知老掌柜可否听说过谢维汉这个名字?”
陈保顺说:“谢维汉?不知楚团长说的是不是那个大刀客谢维汉?他可是清水县尽人皆知的人物,我当然也知道!不知楚团长为何突然问起他来?”
“正是此人!”楚横龙点了点头,“他可是个惯匪呀,手下有百十来号人,搅得地方不得安宁,上峰这才派兄弟驻扎在清河镇专门剿匪。可这家伙好像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兄弟每次出兵围剿,他都能事先得知消息,然后神秘地消失。鄙人刚刚得到密报,原来是我们清河镇有内奸给他通风报信!”
“内奸!”陈保顺一愣,“不知是……”
楚横龙右手一伸,指向陈保顺。
陈保顺身子一颤,“扑通”跪倒在地,说:“楚团长,您可要明查呀,我陈保顺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一天到晚只知道酿酒,私通土匪的事跟我八竿子打不着啊!”
“陈老掌柜请起!”楚横龙双手扶起陈保顺,“虽然兄弟在清河镇驻扎不到三年,可陈老掌柜的为人,兄弟还是有所耳闻的,说你通匪,兄弟也不相信。”
陈保顺深深一揖,说:“多谢楚团长……”
楚横龙却打断了陈保顺的话,说:“陈老掌柜,实不相瞒,兄弟我得到的情报,私通谢维汉的不是你,而是你儿子陈忠!”
“啊——”陈保顺大惊,再次跪倒,磕头如山响,“楚团长,陈某以性命担保,我儿陈忠每天经营烧酒作坊,从早到晚,极少外出,私通谢维汉绝无可能。请楚团长明查!”
楚横龙深深地叹了口气,在厅堂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圈,然后说:“陈老掌柜,兄弟我也不想相信这个情报。但是,现在的年轻人啥事都干得出来,私通土匪这样的秘密事儿,哪个人会大声张扬?眼下是白纸黑字有人举报,还有人当场作证,这事儿又事关剿匪和各县镇的安宁,如果上峰追究下来,兄弟我实在担当不起啊!”
陈保顺跪前几步,一把拉住楚横龙的胳膊,说:“楚团长,小儿的性命全在您的掌握之中,如果您能帮陈某化解此难,陈某愿意奉上一千大洋。”
楚横龙嘿嘿一笑,再次将陈保顺扶起来,说:“既然陈老掌柜如此相信兄弟,那兄弟我也就帮你这个忙吧。不过,一千大洋可化不了这么大的灾,而且……”他故意欲言又止。
陈保顺睁大眼睛道:“楚团长有什么话,但讲无妨,只要能救犬子,我愿意翻倍,不,可以翻十倍,给一万大洋。”
楚横龙用手轻轻掸了掸陈保顺身上的灰尘,假惺惺地摇摇头道:“唉,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陈保顺近乎哀求道:“楚团长,请您务必想想办法让犬子脱困!”
楚横龙又来回走了一圈,忽然停住脚步,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证明少掌柜没有通匪,那就是你陈老掌柜和少掌柜一起来为剿匪捐款,捐得越多,就越能证明你们的清白,依陈老掌柜的家业,我看就一次性捐上大洋十万块吧!那时候,谁再敢说一句少掌柜私通谢维汉的话,我他妈就一枪崩了他!”
十万大洋!陈保顺的脑袋“轰”的一声,都快炸开了,就算把他们陈家的人全卖了,也不值十万大洋呀!他突然明白过来,楚横龙的真实目的就是想吞掉他的陈家烧酒作坊。这个惺惺作态的家伙,其实是一条吃人不吐骨头的狼!怎么办?答应他,陈家几代人的心血将付之东流!不答应他吧,他就会以通匪的名义把自己的儿子陈忠抓起来,甚至还会把他的陈家烧酒作坊全面查封,他陈家同样面临着覆巢大难。怎么办?怎么办?陈保顺的背心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汗水浸透。
这时,楚横龙开了口:“陈老掌柜,我知道,一提起钱,没几个人愿意,况且这十万大洋又不是小数目。而且要是兄弟我没猜错的话,陈老掌柜现在在想是不是我楚横龙想以此为借口来吞掉你家的烧酒作坊。”
陈保顺慌忙抬起头,说:“楚团长,我没……”
楚横龙摆摆手,打断陈保顺的话:“陈老掌柜,说实话,兄弟我比较重情重义,来到清河镇将近三年了,人不亲地还亲,我不想打扰哪位乡亲。再者,兄弟我敬重陈老掌柜是个人物,所谓英雄惜英雄,我这才把陈老掌柜请来团部说明此事。要是换作别人,我的手下早去抓人了。既然陈老掌柜犹豫不决,那就请先回家,好好问问你家少掌柜,看如何处理此事。三天之内,兄弟我要举兵进剿谢维汉,到时候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不过,为了保证剿匪成功,从今天起,兄弟要在全镇戒严,陈老掌柜管好家里人,千万不要随便外出,枪子儿可是不长眼睛的呀。”
楚横龙冲外面一挥手,说:“何副官,送客!”
“多谢楚团长,多谢楚团长!”陈保顺忙不迭地躬身施礼,等他抬起头,楚横龙早已离开了房间。
陈保顺跌跌撞撞回到家后,立刻把儿子陈忠、儿媳柳淑云、管家陈保田叫到了书房里,将自己去军营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对他们说了一遍。
陈忠听了,呼地站起,两眼喷火道:“这不就是栽赃陷害、强取豪夺吗?不行,我要去告他楚横龙!”
陈保田也气愤地说:“我这就上省城,找咱的老关系,宁可花钱也要把这小子收拾住,咱陈家的产业说啥也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不行!”陈保顺摇了摇头,示意两人坐下,“自古官官相护,你到哪儿去告他?楚横龙已经告诉我,从今天起他要全镇戒严,你想咱还出得去吗?姓楚的是吃定了咱陈家烧酒作坊,咱们没法儿跟人家拼啊。”
“是呀,爹说得对。”柳淑云开了口,“人家有枪在手,就好比是狼,人家什么时候下口吃咱们,是人家说了算呀,咱跟人家拼不起。陈家烧酒作坊咱恐怕保不住了,依我看,咱还是应该保人和咱‘雪里红’的秘方!”
“你给我闭嘴!”陈忠大吼一声,“你个婆娘家知道什么,头发长见识短,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再说这悖逆祖宗的话,我打折你的腿!”
“忠儿!”陈保顺喝住儿子,看了看柳淑云,又看了看大家,“淑云说得对,咱保不住烧酒作坊呀!咱现在能做的就是要把咱的人保住,把咱的‘雪里红’秘方保住,总有一天,陈家烧酒作坊还会回到咱们手里的。忠儿,你是咱陈家‘雪里红’这一代的唯一传人,你一定要把它保住。必要时,你带着淑云和秀珍月珍(陈忠的双胞胎女儿)远走他乡,家里边,就留下我和他们对付。记住,不管遭多大的难,你一定要把咱的陈家烧酒作坊再振兴起来!”
陈忠还想说些狠话,见陈保顺拿眼瞪他,他只好瓮声瓮气地回答一句:“好的爹,我听您的!”
陈保顺又对管家陈保田说:“保田呀,大哥知道你对大哥好,这些年来也是一心为了这个作坊,可今天大哥求你一件事儿,你千万不要再管这件事儿了,一会儿从柜上支取两百块大洋,等镇上的戒严解除了,你还是赶紧远走他乡逃命去吧。”
陈保田一瞪眼,说:“啥?你赶我走?大哥,当年我一个要饭的,饿昏在半路上,要不是你把我捡回来,哪有我的今天。这些年你对我像亲哥一样,现在咱家有难了,我要是走了,那我还算个人吗?大哥,你放心,今天我听你的,绝对不乱动,可我也绝对不走,除非你把我杀了。”
陈保顺眼含热泪,一把握紧了陈保田的手,说:“好兄弟……”
当晚子时,一条黑影突然从陈家墙院里翻了出来,正是管家陈保田。陈保田自打听说楚横龙要夺陈家烧酒作坊那一刻起,就打定主意要去告倒楚横龙,假若找到省城多年的老朋友也弄不倒楚横龙,他宁愿怀揣尖刀去和楚横龙同归于尽。他清楚陈家这次面临大难,他更清楚这些年陈保顺对他的大恩,所以他宁愿粉身碎骨也要帮助陈家化解这次劫难。白天他用话稳住了陈保顺父子,等到夜深人静时,他就悄悄起身,翻身出院,准备离开清河镇。
悄悄来到镇里,陈保田猛然发现,主要路口处全部有持枪的士兵把守。他急忙转到黑暗处,躲在那里仔细地观察了半天,这才像猫一样从一个黑暗处跳到另一个黑暗处,蹑手蹑脚地避开士兵,向镇子口摸去。来到镇子口,他趴到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两个聚在一起对火抽烟的士兵,一点儿一点儿地向镇外爬去。足足有一炷香的工夫,陈保田总算爬出了镇子口,他轻轻站起身,回头望了望那两个持枪站立的士兵,得意地一笑,飞快地向山脚跑去。
突然,他双腿一软,脚下的地面“轰”的一下坍塌了,他的整个身子紧跟着“刷”的一下陷了下去。他反应很快,双臂拼命一撑,整个人便悬在了陷坑上面。
猛然间,光亮一闪,顿时火把亮如白昼,无数持枪士兵举着火把从黑暗处围了上来,把陈保田团团围住。
何副官从人群里走出来,用鞭子挑了挑陈保田的下巴,讥讽道:“哎哟,这不是陈家烧酒作坊的大管家陈保田吗?三更半夜黑灯瞎火的,你这是去干什么呀?”
陈保田狠狠地瞪着何副官,说:“你个狗日的,老子没留神中了你们的奸计,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哎哟哟,没看出来,陈大管家还是条汉子咧!”何副官说着一瞪眼,“别他妈跟我装爷们儿,到时候是杀是剐可由不得你,押走!”
几个士兵一拥而上,把陈保田拽出陷坑,五花大绑起来,押着他去了团部。
楚横龙一见陈保田被推进来,身上绳捆索绑的,佯怒道:“谁他妈这么混账,竟这样对待保田兄。”说完,急忙走上前给陈保田松绑。
陈保田看了看楚横龙,问:“姓楚的,你抓我干什么?”
楚横龙一笑,说:“保田兄到陈家已经四十来年了吧?一直像牛一样给他们干活儿,像狗一样为他们守财理账,没有你保田兄,哪有他们陈家烧酒作坊的今天呀,陈家烧酒作坊一大半家业都应该是你保田兄的呀!可是他们陈家是怎么对待你的呢?烧酒作坊没你的份儿,大事儿还得人家爷们儿作主,就说打前年你老婆去世后,他陈保顺就没再舍得给你娶上一房,弄得你现在孤身一人,子嗣全无,唉,连我都替保田兄不值呀!”
陈保田皱了皱眉头,说:“别拐弯抹角的,有啥话就直说。”
“痛快!”楚横龙一竖大拇指,“我就喜欢保田兄这直来直去的性格。明人不说暗话,这些年他陈保顺靠着烧酒作坊也挣足了钱,好处也应该大家伙分分。现在我就想把他的烧锅弄过来!我是个军人,不懂什么烧酒做生意,可保田兄你懂啊,所以咱们就来个英雄携手。只要保田兄按照我的意思去办,烧酒作坊到手后,我就让你经营,每年的红利我分你一半。怎么样?”
陈保田低了低头,问:“不知道楚团长想让我怎么办?”
楚横龙说:“很简单,只要明天你当众向我告状,说他陈忠私通土匪谢维汉,其余的事儿就不用你管了。我保证他陈保顺乖乖地把烧酒作坊让给你我弟兄,到时候你就等着管理作坊吧。”
“啪——”陈保田猛地给了楚横龙一记耳光,“你个狗日的,竟然要使这昧良心的招儿夺我们家作坊,我今天就掐死你个狗娘养的!”说着就去掐楚横龙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