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又红金钗河
作者: 肖建军日籍俏寡妇,携女寻庇护;小小上坞村,人性如云泥;
族长好色,威逼利诱露丑态;篾匠心善,雪中送炭显仁义;
贼子做局报仇,全族惨遭屠戮;寡妇恨投日军,篾匠含冤而死;
征夫归故里,荒冢祭手足;霜叶红如血,凄风吹断肠!
初十这天,是赶集的日子,四面八方的人都汇集到铜盘县城来买卖东西。铜盘县依水而建,横跨金钗河,一条曲折蜿蜒的青石板小街,磨得光亮的石板降了霜,被赶集的人踩出一串串脚印。
天刚蒙蒙亮,长善就撑了一艘小竹筏,顺着金钗河而下,载着一大担篾具来赶集。他把竹筏停在小码头上,用一根毛竹挑上篾具,穿过小街,径直走向一株巨大的黄桷树。树下有一块空地,长善早就瞅好了,他撂下毛竹,将几十件编织好的竹篮、箩篼、畚箕、簸箕、筲箕摆了一地,满怀憧憬地等待第一笔生意。
很快,街道两侧都被摊子占满了,卖山货的、卖盐巴的、卖酱菜的、卖瓜果梨膏的,比比皆是,煞是热闹。
“正月打春饼,二月卖春笋,三月摸蛤蜊,四月抓乌龟,五月端午粽,六月凉粉西瓜生意兴……”一个货郎哼着歌,在长善的右手边放下担子,依次把红红绿绿的小玩意儿往绳子上挂。长善的左边支起了一个米线摊,大铁锅一会儿就蒸腾出热汽了。
米线摊的香辣味道直往长善的鼻孔里钻,他咽了咽口水。今天为了赶早集,他早上出门只嚼了几片红薯干,等把筏子撑到县城,肚子里早唱空城计了。米线老板看在眼里,盛了满满一碗米线,递给长善。长善不好意思道:“我不饿。”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老板咧嘴一笑,道:“拿着,不要钱。你这娃儿,第一次赶集吧?可不能干坐着,嘴巴要勤快,肚里没有油水,怎么有力气吆喝?吃吧。”
长善红着脸接过碗,吃了个精光,顿时觉得浑身都舒坦了,举起袖子抹嘴道:“大叔,我不白吃您的,这摊上的东西,您看中哪件就拿走。”
老板摆手道:“哪能呢,不就一碗米线嘛!”
一旁的货郎问长善:“你是哪个村的?”
长善说:“上坞村。”
货郎听了眼睛一亮,拿起篾具细细看了起来,只见条条竹篾如同比着尺子量过,编出的物件漂亮又结实,便问:“这都是你做的?”
长善点了点头。
“你这手艺跟谁学的?”
长善说:“我爹。”
“你爹咋不来?”
长善眼眶一红,没有答话。长善的爹是篾匠,但早年去世了,手艺其实没传下来多少。长善小时候,哥哥送他去学木匠,他把人家的木料锯坏了被送了回来;学瓦匠,把人家的工具弄坏了,又被退回来了。他唯独对老爹留下的那堆篾匠工具感兴趣,没人教就自己琢磨,许多门道居然无师自通,篾具越编越像样,哥哥也就由他去了。渐渐的,长善成了上坞村一带小有名气的巧手篾匠,常有人来请他编织家什用具,篾匠在谁家做工,东家都会管饭。他白天按工给人编织篾具,晚上就到山里砍些毛竹,自己编织一些比较精美的篾具,积累了好几十件,便带到集上想卖个好价钱,没想到县城没人认识他,赶了个早集,却没卖出一件。
货郎摆弄着篾具,说:“你有手艺,但不会做买卖。这样吧,这些货我全要了,我给你这个数,怎么样?”他伸手入怀,掏出两个银毫子,在长善面前一抛一接。这货郎宽额浓眉,身材高大,脸上泛着常年日晒风吹的黑釉色。
长善咬着嘴唇,沉默不语。他已经盘算好了,卖了这些篾具,便去扯上几尺灯芯绒给未来嫂子做衣服。前些天,村里的桂枝出嫁,穿了一件大红灯芯绒做的对襟衫,羡慕死了左邻右舍的姑娘们,长善打听过,一件衣衫布料加上做工,少说得一块银元。
哥哥长福订了一门亲事,说好下个月就过门。长善听媒婆说,嫂子是十多里外小湾村的许家二丫头,名叫秀荷,脸盘俊,屁股大,一看就能生养。长福今年二十二岁,以往说了好几次媒都没成,女方嫌他家穷,没爹没娘,只有土屋一间,几亩苞谷地,没水田,下面还带着个弟弟。长善很替哥哥委屈,俗话说“娶妻嫁汉全看手,籴谷粜粮全看斗”,哥哥可是一个“全把式”,不但田里场上样样精通,还会打猎、罩鱼、烧砖、箍桶、劈篾、绞麻绳……哥哥不但会干活,还很聪明,会用笛子吹奏《渔舟唱晚》,用二胡拉《枉凝眉》。哥哥读过私塾,听过的小说戏文过目不忘,一遍就可以复述,经常给长善讲《水浒传》《隋唐演义》。可惜兄弟俩的命不好,娘生长善时落下了毛病,一年到头草药不断,爹为了给娘看病,借了许多钱,哥哥也辍学了,小小年纪就去做工,但娘最后还是撒手人寰了。借的钱利滚利,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爹为了还钱,起早贪黑去放排,遇到洪水,不幸罹难。哥哥一边拉扯弟弟,一边拼命干活,直到去年才把债还清。
货郎见长善不答,知道他嫌少,又加了一个银毫子,道:“不卖给我,你就是等到天黑,也赚不到一个银毫子的。”
长善闻言,咬了咬牙,用篾刀在毛竹上用力敲了起来,毛竹“梆梆”作响,他吆喝起来:“路过的乡亲们,瞧一瞧看一看……”起初声音还有些生涩害羞,很快他就豁出去了,嗓门越扯越大,吸引了过路人的注意,很快就围了十来个人。
长善看人差不多了,站起身来,拿起一个竹篮就往地上摔。“哇”的一声,围观的人一下闪开了,大家都乐了,这人是个疯子吧?他摔了第一个还不过瘾,又摔了第二个,还不过瘾,又摔了第三个。围观的人大开眼界,惊呼连连,热闹比得上看戏,这招来了更多的人。
长善见状,拿起一个竹篮,开口说:“大家帮我看看这竹篮坏了没有,没坏的话,这竹篮就送给帮我看的人了。还可以用力踩一踩,试试结不结实!”
围观的人面面相觑,一个瘌痢头真的上前去捡起那摔过的竹篮,用手挤啊,压啊,最后还用力踹了一脚,那竹篮啥事都没有。长善信心满满地道:“你得用力,再踩。”
瘌痢头又大力踩了一脚,篮子只凹下去一点儿,但一松脚,依然完好无损。也有其他人不信的,以为瘌痢头和长善合伙骗人呢,就去踩其他几个竹篮,这一踩,炸锅了,真的踩不烂!这下好了,地上不管是竹篮还是畚箕什么的,大家都抢着要了。
只一袋烟工夫,所有的篾具都卖完了,还有许多人要预订。
那货郎注意到长善那把篾刀,刀身乌黑厚实,刀柄上刻着字,他拿过来一看,是“大笆斗”三个字,便问:“你爹叫‘大笆斗’?”
长善说:“我爹脑袋大,村里人都这么叫他……你认得我爹?”
那货郎眼光闪烁,没有答话。长善也没在意,揣着土蓝布褡裢里沉甸甸的银元,兴冲冲地去东门孙罗圈的铺子里扯了五尺灯芯绒。
扯完布,长善忽然想起,只顾乐呵,还没给米线摊老板钱呢,便转回米线摊,却见一个年轻女子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正在货郎摊子前挑小玩意儿,显然是母女俩。小女孩扎着红头绳,小脸圆嘟嘟,粉嫩可爱,她挑了个五彩的玻璃纽扣,把玩时落到地上,正好滚到长善脚下。长善把扣子捡起来还给小女孩,那年轻女子见状,对长善说了声“谢谢”,声音轻柔动听,长善忍不住望了一眼,见她留着半长的西式卷发,身穿浅蓝色七分新旧阴丹士林旗袍,不镶不滚,身材衬托得玲珑有致,腋下掖着白色麻纱手帕,给人感觉清爽舒适。
长善从未见过这等标致的女子,呆了一呆,余光瞥见她露出的雪白丰腴的胳膊,脸上顿时一热,赶紧低头躲开,似乎听到了女子“哧”的一声轻笑,他更是脸红到了脖子根。那女子去后面的摊位买盐巴,让小女孩在货郎摊前等她。
就在这时,一阵纷乱的马蹄声从北边传来,不一会儿,十几个骑兵纵马过来,马蹄踏在青石板上,铮铮直响。山民们都聚在屋檐下看稀奇,只见马上的人一水儿的青灰色军装,帽徽上嵌着青天白日图案,盒子炮和步枪挎在背后,狭小的街道人喊马嘶,乱成一片。
“让开!让开!”打头一个穿黄呢子军装的军官操着北方口音,在马上左右挥舞马鞭,马鞭凌空甩出阵阵脆响,路人忙不迭地避让。那马拐弯拐急了,“哗”的一声带倒了米线摊子,一锅滚烫的油汤溅了出去,马屁股被烫,乱跳起来,米线摊老板神情惶惑地呆在路边。受惊的马往人群中冲去,惊叫着扬起前蹄直立起来。小女孩被慌乱的人群挤到地上,眼看就要被马蹄踏上,那可能非死即伤。众人发出连声惊呼,长善在一旁看得真切,飞快地抱着小女孩一个打滚,躲开了这一踏。
“肏你娘的,瞎了狗眼!”军官勒住马,跳下来对着米线摊老板抡圆了一巴掌,米线摊老板顾不上捂脸,惊恐间拿着油腻的抹布就要去擦军官腿上的油汤。军官抬腿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举起马鞭狠抽。老板哀号起来:“军爷饶命,饶命!”
那个穿旗袍的年轻女子满脸惊恐地从人群中跑到长善身边,扔掉手里的盐罐子,抱着大哭的小女孩,不住地安慰。长善吓得说不出话来,后背全是冷汗,刚才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现在还不由得两股战战。
军官打量着长善,道:“你倒是有种,手脚也利索,想不想跟我去吃军饷?”
长善赶紧摇头道:“不想!”他见这个军官虎背熊腰,一身悍气,眼神阴鸷,仿佛带着刺刀的寒光,几道醒目的伤疤扭曲了五官,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军官“哼”了一声,道:“现在国难当头,由不得你。”他相中了长善,觉得他是块当兵的料,吩咐左右把长善带走。
长善哀求道:“我只会干篾匠的活儿,其他啥也不会,放了我吧……”
军官“啪”的一巴掌抽在长善的脑袋上,他吓得把后半截话咽到了肚子里。
旁边的货郎低声说:“军爷,他还是个孩子,上下都没长毛,怎么打仗?”
军官抡起马鞭甩过去,货郎闪头避开,一把抓住了马鞭。军官抽回马鞭,货郎不敢用劲,放开了手。
军官扒开货郎的手,见他掌心和拇指食指夹缝有茧,问:“这些是枪茧,你会打枪?”
货郎说:“我以前跟过打铁师傅,这是打铁的茧子。”
军官冷笑道:“老子看你就不像什么好人。你说他年纪小,你比他大,你也被征了!”几个士兵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把货郎也绑了。
围观的人群纷纷避开,谁敢多嘴?长善被士兵们押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回头望时,只见那个年轻女子带着小女孩一直望着他,脸上满是担忧,见他回头,向他鞠躬道谢。长善唯有叹息。
长善和货郎一起被关在了县城郊外的崇阳观里。这崇阳观是个破败的道观,住着住持张道士和几个小道士,平时也没什么香火。此刻殿里面乌泱泱地挤满了人,都是强征来的壮丁。道观旁有一座供人祈拜风调雨顺的玉皇亭,前面有一大片空地,傍晚,壮丁们被赶到空地上集合训话。
玉皇亭前摆着一张木桌,团管区招募处的一个军官站在拴牛马的台桩上,拿着白铁皮水桶改成的大喇叭,唾沫横飞地说:“日本鬼子已经打下了上海和南京,正沿着长江一路杀向武汉,没准什么时候就会杀到铜盘县,所以县里要挑选一批精壮后生上前线抗日,再不玩命打,鬼子可就杀过来了。据说鬼子们都没心没肺,所以抓住中国人就要开膛破肚挖心肺吃,他们光在南京就杀了几十万人,江水都染红了,要到了铜盘县,肯定是人畜不留,到时候,你们家里的女人,无论七十岁的老妪还是六七岁的小孩,全得被糟蹋……”
长善足不出村,从未听说过人能这样的凶神恶煞,一阵心惊肉跳,听说往年闹土匪时,土匪还讲规矩,什么“十不抢”“七不夺”,这帮日本鬼子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货郎悄悄告诉长善,日本是中国东边的一个岛国,现在已经占领了半个中国。长善问:“中国大还是日本大?”
货郎说:“中国比日本大得多,日本在地图上只有卵子大小。”
长善问:“那咱们为啥打不过他们?”
货郎答不上来。长善有些过意不去,货郎帮他说话,反倒把自己也搭进来了,便主动说:“我叫长善,你叫啥?”
货郎说:“我叫炳生。”
长善问:“你为啥帮我?”
炳生说:“我是可惜你这手艺,我们要是合伙,肯定能赚钱……哎,日本人这么凶,我们这一上战场,只怕是有去无回啊!”
长善哽咽地说:“老人们都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炳生哥,咱能想法子逃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