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二怪
作者: 杨哲凉州有二怪,挑夫开当铺,丐帮报饭庄;
同行恶意打压,新店举步维艰,另辟蹊径;
遭受天灾人祸,饭庄倒闭在即,乞丐援手;
以德行商,名利双收;慈悲为怀,天人不欺!
这世上的事,有时候还真不好说。就说松涛村的挑夫李大吧,平日里饥一顿饱一顿,日子过得很凄惶,突然有一天,他在凉州城里开起了当铺,当上了东家,你说邪乎不邪乎?
李大家住凉州城北五里外的松涛村,村子因紧邻著名的松涛寺而得名,家中一贫如洗。每天早上,他呼噜噜喝完清汤寡水的小米粥后,一边赶路,一边啃着菜窝头,从北门城楼子进城后,靠一根扁担给城里的买卖字号担货物,挣几个铜板,养活家里的婆姨和娃娃,常常是顾了上顿没下顿。
这年麦黄时节,正是凉州雨水最多的时候。接连下了七天的大雨,路上泥泞难行,李大没法进城去找营生,自然也就没有任何进项。婆姨娃娃只能喝绿乎乎的菜汤充饥,要命的是,从第三天起,家中的盐也断了顿。五谷生力,盐长精神。没了盐吃,两个娃娃有气无力,病恹恹地躺在炕上,昏昏欲睡。
李大心急如焚,在屋里转出又转进,看着院子里雨点溅起的无数个水泡,愁得一筹莫展。
好不容易熬到了第八天早上,老天爷总算开了眼,大雨停了。日头从厚厚的乌云缝里露出了半张不好意思的脸。雀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开始在果树上叽叽喳喳跳来跳去,四处寻觅食物。
李大让婆姨从炕柜里翻出家中唯一值钱的那件破翻毛羊皮袄,往胳肢窝里一夹,手里提着草鞋,光着大脚,匆匆出了庄门。他一路小跑,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凉州城,来到了北门内的瑞升昌当铺。李大想当了破皮袄,买一把盐,剩下的钱再买点儿苞谷面,让两个娃娃长点儿精神。
此时,瑞升昌当铺刚刚开门。李大一脚踏进店门后,也来不及穿草鞋,急忙踮起脚尖,把破羊皮袄递上了高高的柜台,道:“掌柜的,当五十文。”
掌柜的姓王,山西人,小眼睛,大鼻头,两腮无肉。他早上下炕时,一脚踩翻了放在地上的夜壶,洒了一地的尿,满屋子全是尿骚味。王掌柜气坏了,喊来新收的学徒,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因为每天早上的夜壶都该由学徒倒。王掌柜早饭也没胃口吃,刚从后院来到了前院当铺,他气还没顺下去呢,偏偏遇上了前来当破皮袄的李大。
王掌柜瞄了一眼羊皮袄上的七八块补丁,顿时来了气,抬手便把破皮袄从柜台扔了出来,嘴里还骂骂咧咧道:“大清早的,真他娘的扫兴。一个光板无毛的臭破烂皮袄,还想当五十文,你想钱想疯了啊?滚!”
李大像三九天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井水,从头顶凉到了脚底,一下愣住了。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羊皮袄,道:“你不收就不收,为啥要骂人啊?”
王掌柜没想到这个穷鬼居然还敢顶嘴,又骂道:“臭穷鬼,你是属狗的啊,大清早的,眼睛还没睁开就来扫兴,老子不骂你骂谁啊?”
李大一听王掌柜居然给自己充老子,一下子火了,道:“你少仗势欺人!告诉你,我要是开个当铺,别说是大清早拿件破羊皮袄来当,就是把挺了尸的人抬来,我也照收不误!”说完,拿破皮袄故意往柜台上使劲地甩打了几下,转身走出了瑞升昌当铺。
这句更加扫兴而丧气的话,噎得王掌柜半天还不上一个字来。他转身冲着学徒撒起了气,骂道:“还愣着干啥,赶紧去把柜台给我擦一遍,再把地扫一遍,一遍不行,扫三遍。真他娘的晦气!”
凉州城里只有瑞升昌一家当铺,人家不收当,破皮袄就当不出去,意味着一文钱也没有,家里的娃娃可怎么办啊?李大一时没了主意,在街上磨跫过来又磨跫过去,最后叹了口气,只能去张嘴求人了。
找谁去借呢?他闷着头思谋了一会儿,来到了不远处的一家杂货店。
李大经常给这家杂货店挑货,掌柜的是个心善之人。
掌柜的见李大手里提着草鞋,脚上全是泥巴,胳肢窝里还夹着件翻毛羊皮袄,好奇地问:“大热天的,你夹件羊皮袄,去哪里了啊?”
李大脸一红,厚着脸皮,嗫嚅着讲了一遍自己当破皮袄遇到的事,最后说想借二十文钱,三天后便还。掌柜的听后,“哎哟”一声,赶紧拿出了一枚五十文的大铜板,说:“二十文哪够啊,借你五十文。赶紧去买点儿盐,再多买点儿苞谷面。人要是不吃盐,哪还有精神头啊!”
李大十分感激地说:“等我挣了钱就还您。”
掌柜的说:“不着急,你啥时有了啥时还。赶紧去买盐吧。”
到了盐店,李大先买了一大捧粗颗粒盐,又上粮行称了一斤苞谷面、半斤小米,手中有了盐和吃食,他浑身上下顿时有了劲,急急忙忙出了城往家赶去。
李大前脚出门后,婆姨后脚也强撑着出去,挖回来半筐曲曲菜,熬了半锅菜糊糊。等李大进门后,她急忙打了一碗苞谷面水,在锅里边搅边倒,搅完后,加了几颗粗盐粒,翠绿的菜汤便立刻有了五谷的香味,在破旧的屋里弥漫开来。
两口子各抱起一个娃,左手扶着娃,右手拿着小木勺,吹温勺里的菜面糊糊,小口喂两个娃吃。在五谷和食盐的滋养下,不一会儿,两个娃的眼神开始清亮了起来。
李大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浑身像散了架似的。
婆姨急忙给李大盛了一海碗菜面糊糊,端给了他。李大接过后,让婆姨也赶紧吃。一阵呼噜吸溜的贪婪声过后,半锅菜面糊糊便被两口子吃光了。
饭罢,李大用手抹了一把嘴,拿出旱烟锅,坐在门槛上抽了起来。他一边抽一边思谋,趁着天气放晴,赶紧再进一趟城,兴许还能找到点儿活干,等攒够了钱,赶紧把杂货店掌柜的钱还了。
这时,破旧的屋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进来一个穿着长衫的陌生男人。他一见着李大,便远远地拱手作揖,开口说:“李师傅啊,我总算找到您了!”
李大愣了一下,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望着这个陌生的长衫人,一脸的迷糊,问:“您是谁,我不认识您啊。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长衫人却没答话,踩着泥泞,一步步走到李大跟前,笑着回答说:“李师傅,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甘州的张东升啊——”
李大仔细一瞅,“哎哟”一声,想了起来,道:“原来是您啊,瞧我这眼神和记性。快,请屋里坐。”赶紧把张东升让进了屋。
十年前,李大给南门外的高坝挑了一趟货,回来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半个月亮爬上了远处的树梢,散发着清冷的月光,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显得格外冷清。为了不让婆姨担心,李大抄近路,斜插向西坝河滩,然后往北直奔松涛寺,这样可以省半个时辰。当他刚来到西坝河附近的一处乱坟岗时,忽然听到有人喊救命,有人打劫。
李大一把抄起扁担,顺着喊声传来的方向跑过去,边跑边大声吓唬打劫贼:“呔,你们想干啥——”
前面不远处,李大隐隐约约看见有三个人影在动。等他追近细一瞧,果然是两个打劫贼,手拿闪着寒光的刀子,一前一后堵住了另外一个人。
眼看他们就要下手打劫时,李大紧握扁担从斜刺里冲上去,呵斥道:“住手!”
两个打劫贼一下子愣住了。月光下,他们见李大人高马大,手中还握着一根五尺长的扁担,真要动起手来,一点儿便宜也占不了,只好骂骂咧咧悻悻而去。
被救的人叫张东升,是从甘州来民勤县收甘草的药材商。两人结伴走出乱坟岗后,李大不放心,又特意绕回凉州城里,把张东升送到了他落脚的客店。张东升十分感激李大,从肩上的褡裢里摸出两块银元感谢他。李大却说啥也不收,道:“出门在外,谁也难免遇上难处,相互帮衬一把就过去了,客气啥啊。您是买卖人,这钱还是留着多收些药吧。”
回家后,婆姨听李大讲完这件事后,埋怨说:“你救了人家的命,人家愿意给你钱,你就收着呗。”
李大瞪了她一眼,道:“你个婆姨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我要是遇上这种事,被人救了,你说我是给钱还是不给钱啊?”
婆姨便不吭声了。
此事已经过去十年,李大都快忘了。不知张东升眼下找来,所为何事?
张东升进了屋,在板凳上坐下后,婆姨忙给他倒了一碗白开水。张东升告诉李大,这些年他做生意挣了点儿钱,半个月前来凉州城办事,想顺便找到李大报答上次的救命之恩,谁知却赶上老天爷下雨。雨停后,他一路打听才找到了松涛村。他见两个娃娃在炕上睡着,不由得问:“李师傅,娃娃们怎么了?”
李大说没啥事。一旁的婆姨却眼眶一红,说出因老天爷连下了七天大雨,李大没法出去寻活干,大人娃娃被困在家里缺盐缺吃的事。
张东生听后,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银票,道:“李师傅,我没想到您日子过得这么难,这五十块钱您别嫌少,给娃娃们买点儿吃食吧。”
谁知,李大一边后退,一边摆手说:“张老板,您的心意我领了,但这钱我不能收,您留着做买卖用吧,家里还扛得过去。”
婆姨在一旁使劲地冲李大挤眼睛、使眼色,他却装作没看见。
张东升见李大执意不收,只好作罢。和李大东拉西扯,又闲聊了一会儿,喝完碗里的开水后,便起身告辞了。
婆姨数落起了李大:“人家诚心诚意来谢你,你倒好,死要面子活受罪。我给你使眼色,你还跟我装。我看你能装到啥时候!”
李大道:“你就是把眼睛挤烂,我也没看见。”说罢出门,一把抄起立在一侧的扁担,进城寻活去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后晌,张东升突然再次来到了松涛村。他见到李大后,二话不说,一把拉起李大出了庄门,坐上了停在门外的一辆马车。
李大问:“张老板,您这是要干啥啊?”
张东升却呵呵一笑,回答说:“去了您就知道了。”
车把式驾着马车,很快便来到了凉州城西大街的一家铺子前。停车后,两人下了马车,张东升指着一家没有字号的铺面说:“李师傅,从今天开始,您就是这家当铺的东家了,别再去挑货了。”
李大一下子惊呆了,不解地望着张东升,问:“您这是啥意思啊?”
张东升笑着说,他见李大家里衣食不保,却一点儿也不贪财,思谋来思谋去,决定替他寻摸个稳妥的买卖,好养活家里的婆姨娃娃。张东升在凉州城里转悠了好几天,发现城里只有一家当铺,觉得干这买卖应该不赖,便拿出五百块银元盘下这家铺面,改成了一家当铺,想送给李大。
李大听后,连忙摆手道:“这哪能行,我天生就不是做买卖的料啊。”
张东升却拉着李大走进了当铺,笑着说:“李师傅,您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这一点我早就替您安排好了,掌柜的也给您请了过来,您只管安安心心当您的东家。”说完,他冲着里面喊了一声,“陈掌柜,请您出来一下。”
听到里面有人应了一声,很快便走出来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客客气气地叫了一声:“张老板。”
张东升介绍说:“这位就是我说的李东家。你们认识一下。”
陈掌柜冲着李大双手一拱,客客气气叫了一声“东家”。
李大心里一阵热,看来张东升确实是真心实意想帮自己,如果再拒绝的话,就有点儿不近人情了。他思谋再三,道:“张老板,这样吧,我呢,干惯了苦力,您让我一下子啥事也不干当东家,说实话,我坐不住,也闲不住。我还挑我的货,当铺就交给陈掌柜经管,我不插手。等将来挣了钱,连本带利把您垫的本钱还给您,我这算是借本开店,您看这样行不行?”
张东升满口答应:“行,就这么定了。李师傅,哦,不,李东家,您得给您的买卖起个字号啊。”
李大挠了挠头,咧着嘴笑道:“我是个大老粗,半个字不识,您让我起字号,这不是难为我嘛。还是您来起吧。”
张东升呵呵一笑,点头说:“那就叫兴隆盛吧。祝李东家的买卖兴隆昌盛,财源滚滚!”
婆姨得知张东升给男人盘了个当铺,当上了甩手东家,十分高兴,道:“这个张东升,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