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阿顺

作者: 赵和平

神秘宝藏世代传,贪心浪子冒名来;假戏真做振家业,夫妻恩爱情缱绻;

李代桃僵,锒铛入狱成死囚;奋力营救,不顾名节闹法庭;

保全妻儿认冤罪,正邪在一身;水落石出徒伤怀,空闺独怅惘!

第一章

神秘宝藏留传说

出走浪子归故里

山势奇异的云鹫山海拔两千米,巨人般挺立在黄果树瀑布东侧的安顺市郊,峻峭高拔,林木葱郁。峰顶有座云山寺,雄踞群峰之冠,远在数里之外,都能看到其巍峨的高墙大殿。禅寺由大雄宝殿、华严阁、关圣殿、丰陀殿错落有致,依山傍势,甚为壮观。

云山屯坐落在云鹫山主峰与次峰间的坝口,前有高耸的寨墙和箭楼护卫,后有深不见底的悬崖自守天成。寨墙高二丈,墙体厚六尺,由坚硬的青石条砌成,沿两个山峰间的脊背逶迤上行,将上山通道封闭,远远望去,似一座远古时代的神秘城堡。云山屯修建于明朝洪武年间,明太祖朱元璋为征服“南蛮暴乱”,调兵南下,平息叛乱后为巩固统治,命征战部队镇守西南,一住就是数十年。戍边官兵多与当地的土著姑娘成婚,逐渐有了云山屯这个军民混居的要塞。

万历四十六年,这年冬天冷得出奇。黔中大地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云山屯被皑皑白雪覆盖。屯中无人走动,山鸟绝迹,沉寂无声。

做了二十年屯军首领的郭辽,再有半个月就解甲归田了。此时,他坐在温暖的炭火旁,拨弄面前的算盘珠子,把一沓泛黄潮湿的毛边纸上的数字累计汇总,宽阔的国字脸上不时露出惬意的笑。

这些纸上记录了他二十年来贪污军饷、掠夺百姓钱财的数目——总共是白银两万三千五百两。为了便于携带,昨天他带着心腹亲兵,快马驮着白银,悄悄潜入贵州卫,事先联系好贵州卫首富徐胜魁,将白银兑换成了黄金珠宝。尽管让徐胜魁在交易中占了便宜,郭辽依旧满心欢喜,毕竟了却了一件牵肠挂肚的事。半个月后,他将带着这包价值连城的黄金珠宝荣归故里,置千顷地,修宅扩院,颐养天年。

郭辽本想烧毁账册,以绝后患。但当他拿出这堆发黄的毛边纸,看着上面熟悉的数字,往事一桩桩浮现在脑海中。他不由自主地抓过算盘,在这无聊的冬雪之日,将账册上的数字一笔笔累加,拨动的算珠在他眼里化作金灿灿的元宝,兴奋得他哼着小曲,重温过往日进斗金的感觉。

不知不觉,暮霭在他四周悄然织起夜的帷幔,他揉了揉发酸的眼,起身往火盆里加炭。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一室宁静。

“谁?”郭辽横眉瞪眼,警觉地盯着门口。

“我是郭明福,大人,出事了!”

郭辽听出是自家亲信,顾不上收拾桌上的账册,拉开门闩,看着裹着寒风、慌里慌张的郭明福,问:“着什么急啊,什么事?”

郭明福道:“巡抚大人的副将赵长武来缉拿大人了!”

“什么!凭什么?”郭辽惊慌失措,一把抓住郭明福的衣襟,“快说怎么回事?”

“我到巡抚武堂送完公文,一个当差的胖子笑着说,‘你们郭大人真黑呀,竟然私吞了上万两白银,怕是活到头了。’我装作啥也不知道的样子问他详情,那个差官说巡抚已派兵上山了。我没等武堂回文,快马加鞭抄近路从后山绕回来的!”

“这是如何走漏的风声?”郭辽听完,心里一声炸响。他颤抖着山羊胡子,抱起账册扔进火盆。这时,门外响起伙夫的敲门声:“大人,请用餐。”

“滚!”郭辽拨弄着冒烟的账册,火苗腾地照亮了他的脸,跳跃在弥漫的烟雾中,如红绸舞动,映红了四壁。

“大人,快想想办法吧。赵长武已到山下,若不是这场大雪阻隔,这时怕是已经到了……大人,我们跑吧!”郭明福盯着郭辽被虚汗濡湿的额头,心想只要他带我出逃,那袋黄金珠宝就是我郭明福的了。他快速转动脑筋,心中构思着杀人夺宝的计谋——眼下只有把郭辽骗出军营,他才有机会下手。

“我这把年纪了,还往哪里跑?就算跑掉了,家里也要被满门抄斩呀!”郭辽呆呆地盯着火盆里燃烧的账本,灰白的脸上透出惊悸。他颤抖着拿出二十两银子递给郭明福,“谢谢你舍身报信,我自有办法,你去吃饭吧。”

“大人,您不能在这儿等死呀!”郭明福望着郭辽,心中虽深感失望,但仍不想放弃自己的计划。

郭辽道:“感谢你一片忠心,去吧,我能应付。”

打发走郭明福,郭辽悄然背起那包黄金珠宝,绕出兵营,消失在白茫茫的林海雪原……

午夜时分,当赵长武率领亲兵进入屯堡时,郭辽刚脱下沾满污泥的军衣,镇定地铺好床,装出一副被吵醒的样子。

郭辽是在连绵不绝的喊冤声中,被赵长武的亲兵绑押起来的。接着,他的行营被掘地三尺,终究未找到那包能定他死罪的黄金珠宝。后来巡抚衙门三番五次提审,郭辽宁死不招,以必死的决心应对轮番酷刑……两个月后,郭辽惨死狱中。

跟随郭辽兑换白银的亲信,深信郭辽的财宝就藏匿在云鹫山中。他们在郭明福的带领下,满山寻宝,但直到他们行将老朽仍两手空空,只好将这个藏宝的秘密告诉各自的后人,一代接一代继续寻觅……

公元1928年初春,云山屯前首富郭进财的府邸,一反往日死水般的沉寂,院内墙外到处张灯结彩,人声鼎沸。郭家十年前离家出走的独生子郭长顺,踏着漫山遍野盛开的山花落魄归来。郭进财六年前已经作古,郭老太也因丧夫失子,积郁成疾,如今瘫痪在床,心衰神迷,不省人事。独居十年的少奶奶韩凤荣,让老管家徐秀才张罗了几桌饭菜,请来云山屯八十九户人家的当家人欢聚一堂,为少东家接风洗尘。

此时的云山屯虽说失去了往昔威震四方的霸气,但仍是富甲一方的集寨。由于高耸的寨墙和箭楼护卫,多年来屯内百姓未遭土匪袭扰,家家安居乐业,也算一方世外桃源。郭进财祖上是镇守屯堡的副将,娶了当地财主家的女儿,自此一脉的富足从祖上传了下来。

很久以来,这里一直流传着那个人人皆知的故事——明朝屯兵首领把一生贪污所得的金银珠宝藏匿在山中,东窗事发后,首领毙命于酷刑下,官府与驻军联手,翻遍云鹫山也未找到宝藏的影子,从此引发了经久不息的寻宝热……

郭家的少东家郭长顺十年前携情人私奔,十年来音信全无。十年前,这个被大家叫作阿顺的少爷刚从贵阳中师学堂毕业,被父亲郭进财强逼着与安顺县城的富家小姐韩凤荣成婚。但早在读书时,阿顺已有了心上人——他与学校食堂管事的小女儿苏玉秀私下相爱了。他俩情意相投,恩爱缠绵,早已行夫妻之事,私定百年之好。尽管韩凤荣长得眉眼俊秀,高挑的个头,苗条的身段,举手投足尽显大家闺秀的风范,但仍留不住阿顺的心。婚后的日子,阿顺被郭进财严加看管。他见无法脱身,装作贪欢,终日与韩凤荣厮守。渐渐地郭进财放松了戒备,阿顺便在新婚两个月后、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离家出走了。

一别十年,此次回来的阿顺,从一个眉清目秀的书生,变成了饱经风霜的苦力人,黝黑粗糙的皮肤,消瘦灰黄的脸,与往昔的少东家判若两人。若不是那对依然炯炯有神的大眼,高而挺直的鼻翼,谁也不会把他与往日的少东家联系在一起。

酒席上,四邻乡亲众口一词地说:“少东家回来了就好,金窝银窝不如咱家乡的穷山窝,何况少东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更应该守业享福。”席间,人们窃窃私语,感叹少东家的沧桑和郭老太爷家业的衰败。

郭家的管家徐秀才见状,当着众人叹气道:“春秋十载,少东家在外蒙难,老朽深受老东家恩泽,却无力催收应进粮款,连年累欠东家田租,老朽惭愧,无颜面对少东家……”说着他向阿顺垂首作揖,泣不成声。

“秀才言重了!”阿顺扶起管家,端起酒碗,面带愧色道,“各位父老,一切过失皆因阿顺当年一时鲁莽,现在我悔过自新,子承父业,还望大家多多帮衬,来,这一碗酒我敬各位长辈!”

满院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约而同静了下来,阿顺和管家的一唱一和,僵住了乡亲们脸上客套的笑容。众人默默端起酒碗,神色各异地饮下碗中的酒。阿顺放下酒碗,诧异地环视众人,为他们情绪变化之快而不解,转身望向徐秀才,以期找到答案。

徐秀才嘿嘿笑着起身抱拳行礼道:“诸位老少爷们儿,少东家的话大家可听见了?昔日老朽再三催交田租,诸位屡次拖欠,老夫人和少奶奶孤儿寡母,听任你们一再违约,如今少东家回来了,从今往后,各位所欠的地租,该补得补,该交得交……”

“我看这样——”阿顺打断徐秀才的话,微笑着环顾四周,“大家知道年好过,春荒难熬。现在大家手里紧巴,秀才,都是乡里乡亲,我看就把大家往日所欠的债务都一笔勾销了吧。”

徐秀才闻声一愣,继而怯声应道:“是,一切听少东家的吩咐。”他眼里闪烁的光不见了,挺直的腰杆像霜打的菜苗,蔫蔫地垂下头,干咳一声,坐回自己的位置。

“多谢少东家!”

“少东家体谅民情,一定洪福万寿!”

满院的人鸡啄米似的向阿顺叩首致谢,赞誉之词不绝于耳。

站在跨院过道里的韩凤荣,特意穿上了结婚时置办的旗袍——虽说这套十年前的旗袍穿在身上略显局促,但更凸显了她婀娜多姿的少妇风情,一扫十七岁那会儿的青涩懵懂,增添了成熟女人动人心魄的韵致。

此时,她百感交集地盯着阿顺的背影,脑海里回忆着与这个男人仅有过的两个月夫妻生活——阿顺刚结婚时对她不理不睬,一周后人前假意虚情,人后粗暴野蛮,将她细皮嫩肉的身体蹂躏得红肿青紫……虽说她满肚子委屈,但想着总比不理不睬晾在一边好,所以她都默默忍了。况且,她也享受阿顺性事上的凶猛粗野带来的那种难以言说的快乐。也正是这种刻骨铭心的欢愉,让她独守空房的日子里耐不住寂寞——如同见过无限风光的旅行家被突然关在井下,那种生不如死的煎熬泯灭了她的教养,致使寂寞难耐的她引诱了长工哑巴入室上床。那种偷来的欢愉与身败名裂的担忧,让她无时无刻不在兴奋和痛苦的矛盾中煎熬着……

如今,出走十年的男人回来了,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她再也不用过空闺寂寞的日子了。但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她又隐隐疑惑:这个黑瘦的男人,真的是十年前离家出走的丈夫吗?

“少奶奶,少东家怎么免除了佃户们的欠债?这些钱可以买十几亩地呢!”跟了她十多年的贴身丫头翠花,不知什么时候拉着韩凤荣九岁的女儿兰兰来了。

“要你多嘴,该去给太婆换尿布了。”韩凤荣挥挥手,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个男人。这时,一个声音在她心中响起:“你不是一直盼着他回来吗?老天爷把他折磨得没了人样,是对他不孝不义的惩罚,十年了,脱胎换骨也不奇怪,凤荣,你没有男人的苦日子该结束了!”

韩凤荣心里一阵骚动,涌起的渴望快速在胸中膨胀,像怀揣一群饥饿的狼崽,乱拱乱吼地要她喂食……她情不自禁地将手按在胸口,安抚内心的撕扯与躁动。而她脸上与内心骚动相伴而起的燥热,此刻愈发强烈,有种火烧火燎的感觉。她打了个激灵,收起内心涌起的渴望,生怕自己被这股来势汹涌的激情吞没……她拎起身边明亮的马灯,拉起啃着鸡腿的兰兰,疾步穿过通道,走向后院卧室……

阿顺抱拳一一送别乡邻,离席的人们一再向他弯腰致谢。

送走了客人,阿顺瞥了一眼趴在石狮子下闪着警觉目光的大黄狗,疲乏地靠在门框上,眺望头顶的星空。徐秀才走过来,摘下插在石狮子嘴里的风灯,望着沉思的阿顺,话音暖暖地提醒道:“少东家该去歇着啦,夜深风寒。”

“十年了,我做梦都想咱云山屯、想家。”阿顺倚着门喃喃自语。

“少东家回来了就好,要是老东家能看到今天……”徐秀才吹灭风灯,谨慎地盯着阿顺,怕自己的话伤了少东家的心。院里传来碟碗的碰撞声,厨子陈妈和帮工的冯嫂,正收拾桌上的碟碗杯勺。

“秀才,乡邻和下人们对我有什么议论?”阿顺直起身,神色有些不自然地盯着已显老态的管家。

“嗯……大家都说少东家一定受了不少苦,人瘦得有些脱相了,口音也变了。是呀,都这么多年了,能不变吗?但大家都欢迎少东家回来。”

阿顺嘴角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随即,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道:“秀才,这些年还有人寻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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