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匪陈别三

作者: 汤礼春

招风奇耳娘胎带,性格乖戾恶盈怀;自从混入草莽后,百里山河腾烟霾。敲诈勒索等闲事,杀人放火信手来;翻手为云覆手雨,阎王小鬼俱听差。人间冤苦何处诉?屠龙犹盼新时代。

一 杀人落草 外号“别三”

1902年某夜,一声清脆的啼哭惊破了鄂西北纪洪岗的宁静,一个小男孩降临人间。孩子的父亲陈随高兴奋得连打了几个喷嚏,儿子顺利降生,意味着他人生最大的事——传宗接代有指望了。当他抱起襁褓中的儿子,准备仔细欣赏一番时,双手却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因为他一眼看到了儿子那双奇大的招风耳。俗语云:招风耳招灾惹祸。陈随高心里十分忐忑,思前想后,给儿子起了个名字陈训兆,训是辈分,兆则是取祈祷吉兆压邪之意。因儿子上面有两个堂兄,在本家兄弟中排行第三,因此又起了个小名陈汉三。

不久,陈随高和他的兄长陈家高分了家。陈家高因有一手糊灵屋的手艺,种田带开纸扎铺,手里总有几个活钱,日子过得颇为红火。而陈随高却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天到晚只知道倒腾几亩薄田,勉强混个肚儿圆。不富裕的家境使得陈汉三长到六七岁的时候,便不得不打着赤脚,在荒野里放牛割草。当他看见其他孩子背着书包快快活活地上学堂时,他心里又是羡慕又是沮丧,于是和父亲纠缠,说他也想上学。也不知纠缠了多少回,在陈汉三九岁时,陈随高最终狠了狠心,勒紧裤带,送陈汉三进了私塾。但陈汉三根本不是读书的料,读了六年书,也只认得百十个字,陈随高无奈,便让他辍学回家。

平静的日子本可令陈随高知足,但每当他看到儿子那两只招风耳时,做父亲的心里总要“咯噔”一下,生出些许担忧。为了让儿子能安分守己,陈随高早早地给陈汉三订了亲。在陈汉三满十六岁时,陈随高迫不及待地给儿子完了婚。有了媳妇拴住儿子,陈随高心中一直隐匿的不安情绪终于得到缓解。他想,儿子从此被套上了笼头,应该会像自己一样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了。可陈随高万万没料到,就是这个为了拴住陈汉三的儿媳妇,促使陈汉三当了土匪。

结婚那天,陈家的亲眷们都很高兴,唯独新郎官陈汉三兴奋不起来,因为他才十六岁,完全不谙儿女情事。他懵懵懂懂地被司仪指挥着和新娘子拜了天地,又不由自主地被看热闹的人推进了洞房。在花烛光影中,他按照爹娘事先的吩咐,揭开了蒙在新娘子头上的红盖头。新娘子露出了含羞的容颜。她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五官端正,一对凤眼忽闪忽闪的,在红烛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美丽动人。可陈汉三只是发呆地站在那儿,不知怎么办才好。

一个时辰后,新娘子张氏觉得蹊跷,睁大眼睛打量了新郎一番,这才明白丈夫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大娃娃,只好莞尔一笑,道:“天不早了,咱们睡吧!”说着,先爬上了床。见新郎仍然没有动,张氏又催了起来,陈汉三这才迟迟疑疑、笨手笨脚地解开衣服爬上床去。张氏凝望着身边的新郎,好半天不见他对自己有什么亲热的表示,便主动地向他靠了靠,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搭在了陈汉三的身上。她比陈汉三大几岁,情窦已开,好大一会儿,没见新郎有什么反应,张氏不免有些心灰。但她又想到恐怕是郎君太小,还不懂情事,心中十分委屈,不由得滚到一边偷偷饮泣起来。

一连几夜,张氏都是在失望中度过的。从此,她便对陈汉三心灰意冷了。

转眼春天到了,山溪涨水,麦苗泛青,一束束的杜鹃花在山石缝中绽开。还有那些鸟儿、山鸡在草丛中跳跃着,啼鸣着,呼朋引伴。

在春风盈盈中,张氏提着一篮子衣裳来到溪边。到处是春的气息、春的声音,无不勾动她的春心,她不由得生出愁怨,眼泪滚出来,融进了溪水中。

“大姐,你的衣裳漂走了!”

一个男子的声音把张氏惊醒,她抬头一看,一个英俊魁梧的小伙子正拎着一件湿漉漉的花衣衫站在她面前。她害羞地接过衣衫,柔声道:“谢谢你了!”便低下了头。

小伙子转身离去时,张氏又不由自主地抬起眼角,向他的背影瞥去。恰巧这时,小伙子也回过头瞥她。四目相对,顿时碰撞出了火花……

从这以后,只要张氏在溪边洗衣,小伙子总会跑来溪边洗手。二人渐渐由悄然无声发展到眉来眼去,直至情意绵绵。终于有一天,他俩在僻野的草丛中搂在了一起……

一晃几年过去,陈汉三已由一个毛头娃子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但张氏见了他仍不顺眼,心里总疙疙瘩瘩的。陈汉三是个瘦杆个、长脖子、吊弓腰,走到哪里总喜欢蹲着,因此张氏称他为“老猴精”。陈汉三尽管对张氏待他的寡淡态度耿耿于怀,但乡里娶个媳妇也不容易,只有勉强在一起过。

秋天的一个傍晚,陈汉三无聊,上山撵野兔子,在山野里转来转去。蓦地,他听见前面坡下传来一阵奇怪的喘息声。他有些诧异,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透过杂乱的枝条,只见在一个被荆棘遮挡的土坑里,一对男女正半裸着身子享受鱼水之欢。定睛一看,他不由得骇然,女的竟然是自己的老婆张氏,男的则是他的本家兄弟陈训怡,住在镇上。陈汉三的胸口顿时像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他想跳起来发作,却又忍住了,暗暗咒骂了两声后,便手轻脚地离去了。

陈汉三回家不久,张氏也提着洗衣篮子回来了,脸上红红的,头发显得有些凌乱。陈汉三尽管心里冒火,表面上仍然装作没事人一样。

当晚,陈汉三找到堂兄陈训俭(大伯陈家高的儿子,已经落草为寇,在纪洪岗一带颇有势力),想跟他一起当土匪。

陈训俭“嘿嘿”一笑,说:“看你个土鳖样,还想出外干大事?那可是提着脑袋玩的事儿!你是家里的老大,又娶了亲成了家,该知足了,还是好好守着老婆过日子吧!”

陈汉三受了奚落,灰溜溜地转来,心里却在发狠:哼,老子一定要干出个样子给你看看!看我陈汉三敢不敢杀人,敢不敢当土匪!

他想来想去,决定先找一个叫李老歪的人跟自己一起干。李老歪是纪洪岗的外甥,生得奇丑,常受到乡人的嘲弄,在人面前抬不起头。

陈汉三对李老歪说:“你长得丑,我也生得丑,人家都笑话咱们!咱哥儿俩活得没劲,不痛快!我看咱俩还不如出去当土匪,死了去■,不死就叫人家不敢小瞧咱!”

李老歪听了,大嘴巴一咧,道:“干!老子干!”

陈汉三说:“要干,你先帮我报个仇,仇报了,我找我二哥要几杆枪给你,推你当头。”

李老歪一听有些犹豫,但想到陈训俭是陈汉三的二哥,不跟他干,怕以后也没有好果子吃,就咬牙答应了。

李歪嘴问:“你那仇人是谁?”

“陈训怡!”陈汉三咬牙切齿道。

“他呀!”李老歪有些吃惊,因为陈训怡也算是他家的老表。但既然答应了陈汉三,他就不好再反悔了。

这天晌午,陈训怡正在自家地里砍着苞谷秆,李老歪走过去,说:“老表,来歇歇,待会儿我帮你砍。”

陈训怡见是自家老表,毫不介意,便提着砍刀走了过来,和李老歪并排坐在一起歇息。

李老歪一边跟陈训怡闲扯,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拿过陈训怡丢在面前的砍刀砍着玩,砍着砍着,李老歪突然站起,猛地朝陈训怡头上砍去。陈训怡猝不及防,顿时被砍倒,血如泉涌。他吃力地睁着惊恐的眼睛,说:“李老表,我们无冤无仇,你这是……”话未说完,李老歪又连砍几刀,将陈训怡砍死。

陈训怡一死,陈汉三马上跑到陈训俭那里,对他说:“二哥,我和李老歪把我的仇人陈训怡砍死了。我不跟你干,也无别的出路了。”

陈训俭见陈汉三心狠手辣,是块干土匪的料,便答应他入伙。

通过杀陈训怡这件事,大家都觉得陈汉三“别”得很,便给他起了个外号:陈别三。

二 参与暴动 计藏枪支

1928年秋,一个神秘人挑着一担书进了纪洪岗。这人就是中共地下党光化县北乡区委书记杜仲安。

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在上海发动了反革命政变,与共产党分道扬镳,大肆屠杀共产党人和工农革命群众。在白色恐怖下,共产党人纷纷转入地下,开始准备跟国民党反动派进行武装斗争。当时的中共地下党光化中心县委,一面暗中积极发展党员,建立多个支部,一面千方百计筹措枪支拉武装,一旦时机成熟,就组织武装暴动。光化中心县委打听到陈训俭、陈别三手下需要一个文化高的本地人当师爷,便决定派杜仲安前往纪洪岗,争取土匪反正。

杜仲安初入纪洪岗时,并不显山露水,白天除了帮陈训俭、陈别三处理一些公文外,抽空便主动教纪洪岗的陈姓子弟们读书识字。

此时的陈别三,经过几次行动之后,在纪洪岗的地位已经很高了,仅在陈训俭、张衡京、梁立魁、胡仁彦四人之下,手里握着百十条枪。陈别三起先见杜仲安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言语不多,以为他是个懦弱老实之人,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有天晚上,陈别三觉得无聊,想找手下人斗酒玩牌,却发现弟兄们都难觅踪影,经打听,方知他们都到杜仲安屋里听他说古论今去了。平素少言寡语的杜仲安怎么有这么大的吸引力?陈别三一阵好奇,当下摸到杜仲安屋里。只见那里已是满满一屋子人,屋里坐不下,有的干脆站在墙角或蹲在门外。再看杜仲安,他坐在屋中央,眉宇飞扬,口若悬河,有板有眼地正在说书,简直和平时判若两人。众弟兄一个个屏息敛气,两眼直瞪瞪地望着杜仲安,好像都听入了迷,就连他们的头目陈别三出现在身边也浑然不觉。陈别三不好扫弟兄们的兴,只好蹲在门边听起书来。杜仲安正在讲那梁山好汉如何受磨难,又如何仗义除恶霸、闹官府、杀富济贫,讲到兴头时,又不时穿插几句自己的见解与分析。

陈别三也被杜仲安吸引住了。他暗自思忖:想不到杜仲安这个文弱书生居然有如此大的魔力,肚子里有那么多的学问。他不由得对杜仲安刮目相看了。

自此以后,陈别三也经常与众弟兄一起,晚上来听杜仲安说古道今。杜仲安说了水浒说三国,讲了杨家将又讲岳家将,讲了三侠五义,又道包公济公,最后扯到本地区清朝末年张瞎爷如何造反闹官府的事。讲过之后,他问大家:“张瞎爷为何要造反?为何又失败了?”

众人纷纷掰扯起来,有的说张瞎爷生来就有造反之心,有的说张瞎爷是被逼造反的,跟梁山好汉一样,有的则说张瞎爷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在攻下光化、均州、谷城等地后,弟兄们恋家,心都散了……

杜仲安含笑地摆摆手,道:“这样吧,我们都不忙着下结论,我再跟你们讲讲闯王李自成的事,张瞎爷与李闯王是小巫见大巫,你们听完后自然会明白的。”

于是,杜仲安又开始讲起李自成如何被逼造反,遭挫折后如何到离老河口不远的陕西商洛山中整兵修炼,又如何攻下襄阳、南阳、洛阳,占领西安,打到北京夺得皇位,登基仅七十余天就兵败如山倒。讲完后,他又逐一分析,摆事实、讲道理,使众人十分信服。

纪洪岗的土匪绝大多数是穷苦百姓,他们在杜仲安的讲古道今中逐渐领悟到了历史的沉浮、世事的沧桑、做人的道理,身上的匪气减了不少。

陈别三也从中明白了许多事理,对杜仲安越来越佩服了。他与杜仲安年龄差不多,故有意想跟杜仲安交朋友、论兄弟,有时则将一些好东西送给杜仲安。杜仲安则不卑不亢,对陈别三送给他的东西,一般又以陈别三的名义转送其手下。陈别三知道后,对杜仲安就益发敬重了。

有一次,陈别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杜仲安:“你看我们算不算得上是杀富济贫的英雄好汉?”

杜仲安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陈别三有些不快,眼睛一瞪,问:“咋不算?”

杜仲安道:“你们原本是穷人,也曾受过恶霸坏人的欺负,你们是迫不得已才拿起枪来成立民团,打起保护自己和当地百姓旗帜的!这本来应该算是义举,但当老百姓们交不出钱物时,你们就硬抢硬逼,这就等于是利用枪杆子欺负老百姓。还有你们在外乡拦路设卡、撒片子(敲诈勒索),难道都是勒索的恶霸坏人?就没有坑害过普通百姓?你们这样下去,不也就慢慢变成了恶霸坏人吗?老百姓不也就想铲除你们了吗?你们要想在纪洪岗站住脚,成气候,就不能欺负老百姓。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一番话说得陈别三哑口无言。

杜仲安又说:“我不是跟你们讲过李自成的事吗?李自成正是因为打恶霸、闹官府,替老百姓出气,老百姓才拥护他,他才能成气候,得天下。然而他一上台,当了大顺皇帝,就和手下人抢夺金银、争妃掠美,忘了替天下的百姓做事,结果就垮台了,因为他已经失去了老百姓这个根基。纵观古今,只要跟老百姓一个鼻孔出气,为老百姓着想,替老百姓办事的人,才能成气候、创大业。反之,则只会被老百姓唾骂,遗臭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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