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表格
作者: 张志刚
空白表格,腐败之源;龙颜大怒,有司彻查。知府频使苦肉计,御史受骗入彀中;古寺闭门藏诡异,假僧押镖露马脚。辨佛像真伪,揭惊天阴谋;追“观音”下落,识“廉吏”忠奸。
第一回 空白表格触龙颜 君臣舌战定赌局
大明建立后,各府照磨(掌管钱粮账目的官员)前往户部对账时,往往会拿上提前盖好了省府大印的空白表格,一旦和户部的账目对不上,他们就会在空白表格上虚填数字,其结果很容易导致贪腐、欺诈等情况发生。朱元璋听说空白表格之事后,大发雷霆,认定其中必有奸诈,下旨要将各省府州县的照磨及相关人员全部处死。此言一出,群臣大哗,觉得这么做未免失于武断。
左都御史韩宜可出班奏道:“陛下,您想要严厉处罚使用空白表格的人,无非是害怕奸吏借用空白表格虚填数字,营私舞弊。但凡账册,必须加盖完整的印信才能有效。但据臣了解,考校钱粮所用的账册表格,全是两张纸的骑缝印,一边只有半块印迹,而不是一张纸盖一个完整的印章。这种账册,即使存心作弊,也根本行不通,因此也就不可能存在舞弊现象。恳请陛下不必为此大动干戈。”
朱元璋情知韩宜可说得有理,仍旧余怒未消,说:“账册数据是朝廷的家底记录,非同小可,来不得半点儿马虎。就算为了方便,需要使用空白表格,也应事先征得朝廷的允许,岂能自作主张。韩爱卿不必多言,这些人必须得到应有的惩罚。”
韩宜可道:“使用这种空白表格的习惯由来已久,早在元朝就开始了。它已经成为财会行内一种不成文的规矩,没必要向朝廷汇报。就像登记造册需要用笔填写一样,难道用笔也要征得朝廷的许可么?”
这话够尖刻的,朱元璋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词句,蛮横地说道:“不管怎么样,这些人必须从严惩处!”
韩宜可被朱元璋的蛮不讲理气得有些恼火,抬高声音道:“请问陛下,依据哪条律法要这些官员的性命?”
朱元璋想不出此类律法条文,便反问道:“韩宜可,你又凭什么如此为这些官员辩护?”
韩宜可道:“各级官员、照磨都是十年寒窗苦读,辛辛苦苦考取的功名,又经过朝廷多年的栽培,才具备了治理地方的经验和能力。他们全是我大明王朝的人才,圣上管理国家离不开他们,怎么能说杀就杀?这无异于自毁长城,乃愚蠢之举!”
朱元璋被激怒了,一拍龙案起身,呵斥道:“大胆韩宜可,你敢辱骂朕,当心连你一块处斩!”
韩宜可面无惧色,迎住朱元璋犀利的目光,朗声道:“就算粉身碎骨,臣也坚决反对滥杀无辜!”
望着韩宜可不屈不挠的样子,朱元璋噎住了。他愣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摆着手道:“好好好,韩宜可,朕不跟你这头犟驴一般见识。你刚才不是问了吗?你问朕依据什么律法要杀他们。朕想起来了,他们这是欺君罔上。这么大的事情,不经朕批准就擅自作主,不是欺君又是什么?朕就以欺君之罪处死他们。”
韩宜可态度依然强硬,毫不留情道:“刚才臣已经说过,使用空白表格是由来已久的习惯,没必要请示皇上,也就算不上欺君。退一步说,即使这种行为违法,也不能以违法论处。因为,在此之前朝廷并没有明令禁止过这种行为,甚至连口头的禁令都没有,对这种事提都不曾提过。这就是说,朝廷是允许这种行为的。既然允许,又怎么算是违法,怎么算是欺君呢?”
朱元璋无言以对,只好说:“好,就算你说得有理,可是你敢保证这些官员都是清白的吗?在朕看来,他们使用空白表格的时候,肯定产生过这样的想法:朝廷的统计数据可以随意改写,说明本朝的账目混乱不堪。既然如此,回到任上就可以乱改账册,浑水摸鱼。受这种心态的支配,他们必然弄虚作假,欺上瞒下,贪污纳贿,假公济私。这样的官员,难道不该死吗?”
韩宜可气得哭笑不得,开口道:“陛下,您这只是妄加揣测,主观臆断。无凭无据,凭什么说人家假公济私,贪污纳贿?”
朱元璋狡辩道:“难道你能拿出他们没有贪污的证据?”
韩宜可想不到皇上会反咬一口,道:“有没有贪污,只有经过调查才能下结论。在此之前,任何推断都是无稽之谈。”
朱元璋道:“那好,朕就让他们多活些日子。你去查一查,看他们到底是清官还是赃官。”
韩宜可道:“臣不曾接到任何人的检举揭发,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线索,没有审查他们的理由,师出无名。”
朱元璋听了,又气恼起来,骂道:“你们都察院是干什么吃的!朕让你们监督百官,你们应该主动出击,或明察,或暗访,运用各种手段寻找官员们的过失和不法之举。你们倒好,天天坐在衙门里等候检举人。难道无人检举,就能证明我朝遍地清官么?倘若永远没有人检举,你们是不是就永远无所事事,坐享清福?”
这回该着韩宜可理屈词穷了。朱元璋这番话颇为在理,是啊,如果某个贪官做事隐秘,没人发现,或者发现了没人举报,难道他就算是清官,就可以逍遥法外么?自己身为左都御史,从未往这方面想过,未免有失职之嫌。听了皇上的训斥,他犹如醍醐灌顶,猛然醒悟。看来皇上毕竟是皇上,站位明显高一层。于是他说:“陛下教训得极是。然而,臣该从哪里着手呢?”
朱元璋想了想,说:“这样,韩爱卿,你不是说朕对那些官员妄加揣测么?现在咱们打个赌,朕让吏部把所有官员的名字写成阄。咱们采取抓阄的办法,从中任选三名进行调查。只要其中有一个清官,就算你赢。朕不但不追究空白表格之事,还给你增加一级俸禄。如果三个都是贪官,那就是我赢了,我就将那些官员全部处死,你不能再持反对意见。怎么样?”
韩宜可挠着头苦笑道:“这个,有点近乎儿戏了。照陛下的杀法,必有屈死之人。”
朱元璋正色道:“此举绝非儿戏。有道是官风正则民风正,民风正则国风正。官风不正,民风污浊;久而久之,国将不国。因此,治国的根本在于治吏,治吏的根本在于从严。贪污腐败,国之蛀虫,万恶之源。唯有铲除它,才能养人间正气。朕说过,朕平生最恨的就是贪官污吏。别的都好商量,在惩处贪腐问题上,决不手软。宁可矫枉过正,也不姑息养奸。宁可错杀十个,也不放过一个。朕与腐败现象势不两立,没有丝毫调和的余地,有它无我,有我无它。腐败不除,朕死不瞑目。就算是到了九泉之下,朕也要与它决战到底!倘若还不能打败它,那我来生接着跟它斗,直到将它连根拔起,赶尽杀绝!我就不信,这种龌龊丑陋的东西会永生不灭。我就不信,正义还能战胜不了邪恶!韩爱卿,你,可明白朕的用意?”
韩宜可被深深地感染了,不无激动地答道:“臣明白,陛下的志向在于杀尽天下贪官,还百姓一个公正、清明的世界。”
朱元璋重重地点点头,道:“知我者,韩宜可也。”
从内心里说,韩宜可真不赞成朱元璋的做法,这不是一刀切么?然而事已至此,也不好再跟他纠缠。抓阄的时候,韩宜可在心里暗暗祷告,但愿抓到的三个人都是大大的清官,最起码别是臭名昭著的浑蛋。
他不愿看着任何一位官员不经审查就被判成死罪。
等把三个纸阄捏在手里,展开看时,第一个是安徽省提刑按察使李彧,第二个是山西平遥县知县赵全德,最后一位是苏州知府陈宁。
韩宜可想了一会儿,对三位都没有印象,心里便有点儿忐忑,谁知他们到底是好官坏官呢?但转念一想,这也好。如果他们是巨贪的话,早就有流言蜚语了,自己这个左都御史肯定会有所耳闻。既然没有印象,说明他们不是大奸大恶之人,至少表现不会太差,说不定全是德才兼备为人低调的清官廉吏。那样的话,自己就有把握保护这批官员。
然而,韩宜可的愿望太善良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调查结果会与他的预期相差如此之远。他最先查的是安徽按察使李彧。李彧曾任刑部郎中,因政绩卓著,才被委以重任。自从当了正职,李彧一改先前勤政清廉的作风,开始独断专行,贪赃枉法,大肆收受贿赂,以致冤狱层叠,怨声四起。平遥知县赵全德罪行也不小。赵全德是举人出身,曾任平遥县儒学的训导、教谕,后升任知县。县儒学相当于现在的县高中,训导就是教师,教谕相当于高中校长加教育局长。在担任平遥县教谕期间,赵全德仗着和知县大人的同窗关系,利用翻修校舍、接待上级官员等机会,大肆侵吞儒学公帑。当了知县后,赵全德更是变本加厉,贪腐无度。经都察院查明,赵全德在任教谕和知县期间,贪污受贿累计达八十多万贯。
查完这两个案子,韩宜可心灰意冷了。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不查全是清官,一查全是罪犯。看来,这批使用空白表格的官员在劫难逃了,皇上杀起他们来理直气壮。
就在这时,都察院的周观政兴冲冲地跑了过来,说:“韩大人哪,不必担心了,我们肯定能赢!”
韩宜可精神一振,从文案上抬起头,问周观政:“此话怎讲?”
周观政扬扬手里一沓资料,啪地拍在韩宜可眼前,笑道:“皇上不是说只要能查出一个清官,就算咱都察院赢么?你看看,看看这些书信、材料写的什么,呵呵,全是说苏州知府陈宁的。”
韩宜可拿起资料翻看着,道:“说陈宁怎么样,是好还是坏?”
周观政一屁股蹲在旁边椅子上,说道:“当然是好了,要不我能说咱们胜局已定了吗?”又站起来走到韩宜可跟前,要过资料,一份一份地介绍道,“看,这份是吏部给陈宁的嘉奖,这份是江苏承宣布政使司给陈宁的表彰,这份是苏州府吴江县百姓送给陈宁的感谢信。还有,这份是苏州百姓的万民表,感谢陈知府修桥补路、开渠筑坝造福百姓的各种善行。总而言之,官方民方对陈宁的评价只有四个字:廉洁勤政。”
韩宜可脸上露出笑容,却不无顾虑地说:“这次可别又查出一个李彧或赵全德了。”
周观政道:“韩大人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偌大一个大明王朝,就找不出一个清官了?”
韩宜可叹口气道:“我是被李彧和赵全德弄怕了,他们先前的名声不也不错嘛。可是到头来,唉。”
周观政道:“陈宁跟他们不同。他们两个浑蛋也不知使用了什么下流手段,骗取了上边的信任和表彰。可他们有老百姓的万民表吗?老百姓是最讲真话的,你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他们可不会黑白颠倒。一个真正的好官,他们不会违心地污蔑你。反之,一个昏聩贪婪的狗官,他们也决不会给你唱赞歌。看见这万民表了吗?看,上千老百姓的签名,还会有假吗?”
韩宜可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说:“好,那我们就去查查这个陈知府。那些官员的性命,可都在他手里了。”
第二回 拦轿告状藏乾坤 严审细查破机关
韩宜可带着都察院的几人进了苏州地界,眼前的景色渐渐靓丽起来。蔚蓝的天宇下,水网交错,湖荡密布,丹桂飘香,绿竹叠翠。说不尽的小桥流水、渔火江枫;看不完的名园幽巷、黛瓦粉墙。湖光毓秀,山色钟灵。吴侬软语,发自画舫佳人,愈加动听。昆曲箫笛,来自亭畔才子,格外迷人。
韩宜可在马上看得兴起,忍不住说:“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难怪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果然有一种身临仙境般的感觉。”
周观政咂着嘴道:“我听说苏州的清汤鱼翅非常有名,这次来无论如何得尝尝。还有苏州的黄酒……”
话还没说完,韩宜可打断道:“瞎子,别净想着吃了。前边就到苏州城了,大家都留点儿心,注意观察百姓们的反应。苏州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无论官员还是百姓,吃喝都很讲究。等见了陈知府,估计招待错不了。大家不必大惊小怪,不能把这个作为调查的依据。”
吴讷、余敏在后边答应了。周观政乐得合不上嘴,笑道:“早知如此,我天天来苏州查案子。不,有机会求皇上派我来苏州当知府好了,或者做个知县也行。”
众人哈哈一笑。
说话间来到城门之外,还没进城,忽见城门两旁夹道站着一些身穿官服的人,后边还停着几台官轿。为首的不等韩宜可走进,抢步上前,拱手道:“韩大人一路辛苦。卑职苏州知府陈宁,特率本府全体官员迎接韩大人和各位大人。”说完一躬到底。
韩宜可连忙下马还礼,笑道:“本官可是来审查陈大人的,又不是来巡视督导,各位何必搞得这么隆重!”
陈宁坦然笑道:“审查也好,巡视也好,无非都是朝廷公务。既是公务,就得公事公办,该接待接待,该审问审问。就算卑职被大人问成死罪,临死之前该履行的职责也得履行,该喝的酒也得喝完嘛。”
大家被陈宁的率真风趣逗得哄然大笑,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众官员相互见过礼,陈宁道:“时辰已近正午,各位大人还是随卑职先去吃饭。等吃饱喝足,再审查我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