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荡

作者: 唐侠

借神秘传说,布惊天阴谋,东洋寇处心积虑;用精明卧底,定偷袭妙计,游击队运筹帷幄。麒麟荡降“祥瑞”,戏精志在必得;蚬子滩逐麋鹿,渔夫请君入瓮。

长水清楚地记得鬼子来到麒麟荡的那个早晨。

那天天还没亮,长水驾着小船,到麒麟荡收昨天傍晚放下的鱼罾。

当时,天色特别灰暗,东方只有一层淡淡的鱼肚白,却似有雾,浓得化不开。鱼罾里一阵“哗啦啦”响,长水竟然摸到了一条大鱼,拎出来一看,是一条大约两斤重的黑鱼,鱼身上带着鹅黄色的七颗星,在晨曦中泛着幽幽的光,正龇牙咧嘴地拼命挣扎。长水正高兴着,忽然湖面上一道贼亮的光柱射过来,把他吓了一跳,紧接着一阵“突突”的马达声响起,原来是一艘大汽船,原先停了马达静静地泊在那里,天色又暗,所以长水根本没注意。

长水很奇怪,麒麟荡是个大湖,水道不从湖中间走,偶尔有船经过也只是绕过湖西,今天怎么到了湖东?正想着,忽然“砰砰”两声枪响,在这寂静的早晨简直惊天动地。

子弹从长水的小船旁“嗖嗖”地钻入水中,长水惊得魂飞魄散,手一抖,早松开了鱼,那条大黑鱼死里逃生,水花一抖不见了踪影。

长水吓得跌坐在小船中,兀自瑟瑟乱抖。这当儿汽船已经驶了过来,两道手电筒光射在长水的脸上,只见两个戴着奇形怪状帽子的士兵站在甲板上,手中端枪指着长水,口中哇哇怪叫,却半句都听不明白。

那两把明晃晃的刺刀离长水头顶只有几寸,长水有些发蒙,抬眼望去,黑暗中却看不清楚。忽听船上有人开口问道:“这不是长水兄弟吗?”

长水嗓子干哑,好不容易说出一句:“我是长水。”

船上那人道:“长水莫怕,我是叶伯民呀。”

长水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叶伯民转身对着那两个士兵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外国话,接着又用本地土话对长水说:“鬼子今天到麟湖镇了。刚才要不是我,你就没命了!鬼子要把你当游击队杀了报功呢。你快回家吧,这几天就不要出来了。”

两把刺刀收了回去,那条大船拉了一声响笛,走了。

小船被大浪激着摇晃了半天,长水这才缓过神来,摸摸后脑勺,后怕着嘲笑自己:多少年的习武之人,居然怕成这个样子,幸亏没尿裤子!一面想,叶家大少爷不是在县城缫丝厂当工程师吗?怎么成了鬼子的翻译官?

天色终于放亮,长水看着鬼子的大船成了一个小黑点,这才加紧划了几桨,赶快回家。

长水的家在麒麟荡东南一个叫桃墩的小村落。泊船上岸,长水渐渐平静下来,却为自己刚才的胆怯羞愧。家里的大黄狗不知好歹,兴奋地迎上前来,绕着长水的裤脚嗅个不停,长水正没好气,飞起一脚,踢中黄狗的大胯。大黄狗一声哀号,转身飞蹿。

长水的老婆春妹见了,感到奇怪,问:“怎么啦长水?就算空着手回来,也不至于这么窝心吧?”

长水说:“你们莫不是聋子?刚才湖里走过汽船听不见,难道那两声枪响也听不见?”

“枪响?怪不得老爹说怎么一大清早有人家放炮,那是枪响?”

长水长叹了一口气,沮丧地说:“你老公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

春妹这才神色慌张起来,问:“怎么回事?”

长水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最后指着自己的脑袋道:“今天若不是叶家大少爷,我现在正漂在湖上喂鱼呢。刚才那两把刺刀离这儿只有不到两寸。”

春妹顿时脸色煞白,半天才说:“你快进屋洗把脸,我给你热壶黄酒喝了压压惊,我听说人吓破了胆以后会变成傻子的。”

长水却已缓过劲来,笑了笑,说:“刚才不过因为冷不防才受了惊吓,若是平常,这几个鬼子未必是我的对手。”

春妹搡了长水一把,说:“快洗脸去吧,把晦气洗掉,看你一脸蜡黄的还吹什么牛!”

长水洗着脸,这时他爹叼着烟袋踱过来,问:“刚才你说鬼子到了麟湖镇?”

长水说:“是的。幸亏碰上了叶家大少爷,是叶家大少爷告诉我的,还吩咐我这几天没事千万别出门。”

长水爹一拍大腿,道:“我说什么来着?叫你们早做提防,还是躲不过去,这鬼子到底还是来了。”

春妹道:“老爹您真是糊涂,我们老百姓怎么个提防?今天多亏了叶家大少爷,过几天得买点儿礼品到镇上叶家拜拜老太爷,毕竟算是救命之恩呢。”

长水爹磕了磕烟锅,道:“儿媳妇这话说得在理。算起来这叶家跟我们张家老辈人还有点儿亲戚关系,只不过人家是高门大户,我们是乡下穷苦老百姓,才多少年没走动。这回叶伯民从鬼子枪口下救了长水,怎么谢他都不为过。”

春妹道:“主要是表个心意。叶家有的是钱,不会在意我们送多少礼品的。”

镇公所在麟湖镇的中心登云桥贴出安民告示,说“皇军”驻扎在这里是为了清剿抗日游击队,与百姓无涉,“皇军”并不扰民,百姓只要安分守己,“皇军”可以保证大家安居乐业。如果报告游击队的行踪,“皇军”将重重有赏;大家齐心协力,共建皇道乐土云云。

麟湖镇离县城虽然只有二十来里,却是不通旱路,要到县城只得走运河水路,往来十分不便,平时少有官府的人到镇上来,所以百姓孤陋寡闻,只听闻日本人侵略中国,在上海打仗杀人放火,却从未亲眼见过,如今听得识字的人说,这“皇军”就是东洋鬼子兵,吓得家家闭门,户户落锁,整个麟湖镇如同死了一般,不见半个生物走动。

镇公所里却很热闹,带队前来的日军小队长剑川雄一正和翻译叶伯民、镇长叶季高一块喝酒。酒宴是叶季高摆下的,剑川雄一起初死活不同意,说是军务在身,条例规定未经上级批准,军中一律不准饮酒。叶伯民劝说道:“中国有句古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剑川队长奉命到麟湖镇清剿游击队,此时在麟湖就是最高长官。若是不愿喝镇长摆的接风酒,那镇长肯定会不高兴,以后皇军在这里清剿游击队,还得依靠他们呢。”

这么一说,剑川雄一才在八仙桌边坐下。

酒宴虽无山珍海味,却是河鲜尽有,剑川雄一一尝之下,果然风味鲜美,可这酒却无论如何难以下咽。剑川雄一的酒量,算是一般水平,日本清酒三五杯不至于醉倒,可是叶镇长上的是本地名酒“麒麟醉”,闻上去香味扑鼻,喝起来绵柔顺喉,剑川雄一只喝了一杯,就觉得有些晕乎,他不敢大意,急忙放下酒杯,再也不肯多喝一口。叶季高只得随他,吩咐钱管家去自己房中取出珍藏的宜兴“紫笋”,浓浓地沏上一壶,请剑川队长品尝。

叶季高和叶伯民却推杯换盏,酒兴甚浓。

原来,这叶季高是叶伯民的堂弟,叶家祖上是安徽六安人,叶伯民的爷爷跟着李鸿章当过淮军,剿灭太平军后被朝廷就地遣散,在麟湖镇落了户。到了第二代叶伯民的父亲叶士镛和叔父叶士铣手里,叶家已成了麟湖镇第一大户,镇上几处大的产业几乎都归叶家所有,兄弟二人掌管着码头、酒店、轧米厂、榨油厂,只是经营路子各不相同。叶士镛秉承父训,崇尚诗书传家,让儿子叶伯民去南京念了大学,之后又到日本东京留学,学的是缫丝技术。叶伯民回国后,叶士镛立刻让他到嘉禾丝厂当了工程师,打算待他有了一番历练后,再把手里的实业交给他经营管理。但是弟弟叶士铣从小就不务正业,长大后吃喝嫖赌样样在行,没过几年便把分得的家产败了个精光,随后屁股一拍去了上海,一连几年音信全无,他老婆一气之下把儿子叶季高扔给叶士镛抚养,自己回了娘家,不久得病死了。

起初叶士镛对侄儿叶季高视同己出,尽心尽责地抚养,生活起居求学拜师等都跟叶伯民一模一样,谁知一念到中学,叶季高便露出顽劣的本性,完全不学好,叶士镛几次三番相劝,他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没把大伯的话听进去半分。侄子毕竟不是儿子,不能过于打骂,叶士镛无可奈何,扪心自问也算对得起弟弟,只得听天由命,随他去了。

叶季高整天没正经事干,日日出没于茶园酒肆、秦楼楚馆,成了麟湖镇出了名的混混。日本人占领嘉禾县后成立维持会,嘉禾县知事张维民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与县维持会长郭剑石一道,联名举荐叶季高当上了麟湖镇镇长兼维持会长。叶士镛本来与这个侄儿几乎断了来往,如今叶季高成了他眼中的汉奸,他更是不愿相认。

俗话说山不转水转,世事难料,几个月后,嘉禾县日本宪兵队的翻译官美龙岛在西丽桥春来茶馆挨了游击队的炸弹,虽说死里逃生保住了性命,屁股却被炸烂了,根本无法下地行走。宪兵队长菊池宽没了翻译几乎寸步难行,情急之下,还是张维民想到了嘉禾丝厂的工程师叶伯民。

叶伯民无从推诿,逃跑更不现实,无奈之下答应了下来,只是提出了一个条件,不穿日本人的军装。菊池宽因见叶伯民在日本留过学,对他加了几分礼遇,甚至比对待张维民、郭剑石客气得多,对叶伯民以叶先生相称,答应等上级派来新的翻译官后,便让叶伯民仍回去当他的工程师。

前些天嘉禾县城北部的游击队接连炸毁了两处铁路桥,菊池宽为此受到了上司的严厉斥责,不得已只得让手上仅有的一小队人马倾巢而出,让小队长剑川雄一带队前来清剿。但菊池宽心中明白,以这么一点儿兵力要想剿灭游击队,无异于痴人说梦。

叶季高给剑川雄一摆下的接风酒还没结束,三人正在高谈阔论,只见叶季高的管家钱守仁匆匆走了进来,在叶季高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叶季高脸色一变,继而一挥手,让钱管家走了。

叶伯民问:“出了什么事?”

叶季高朝剑川雄一努了努嘴。

叶伯民笑道:“没关系,我们说的土语就算外地人都听不懂,他半句中文都不会,把他当个聋子就行了。”

叶季高说:“昨天日本人刚到麟湖镇,有个鬼子军曹在镇子里布置岗哨,不知咋的走到镇东头摆茶水摊的冯寡妇家里,竟把冯寡妇给强奸了。冯家的族长听说了这事,虽不敢找日本人算账,却召集族人,逼着冯寡妇自杀以保贞洁名声。冯寡妇哭得天昏地暗,死活不肯自杀。冯族长大怒,喝令族人绑了冯寡妇沉河。冯家人也是奇怪,七嘴八舌气势汹汹地骂冯寡妇,却无人肯上前动手。冯族长气得拍桌大骂,一口气上不来,竟然中风瘫倒了。哥你看这事怎么办?”

叶伯民挠头道:“鬼子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跟他们能讲什么道理,你还能把强奸犯抓了去军法处置?”

叶季高气呼呼地道:“都怪这冯寡妇惹事,摆茶摊抛头露面被鬼子军曹看见才出了这事。”

叶伯民道:“你这么说话可就没有天理了,她可是受害者!不过冯家也是过分,我听说这冯寡妇十七岁嫁过来,不到二十就守了寡,冯家早把她扫地出门,十多年从未接济她半分,全靠冯寡妇自己摆茶摊为生,按说她已经算不上是冯家人了。”

叶季高一拍大腿,道:“到底是大哥有见识。我这就让钱管家到冯家去说,让他们不得为此事再纠缠冯寡妇,否则便是破坏皇军新秩序。另外再让他家拿出几十块钱给冯寡妇算作赔偿安慰,总之不能让这事惹恼了剑川队长。”

叶伯民摇头叹息道:“我们亡国之人犹如猪狗,遭人凌辱忍气吞声不算,还得想法替他们遮羞,真不是人干的事儿。”

叶季高说:“大哥不要再发书生议论了,先替我把剑川队长搪塞过去再说。”

叶伯民说:“怎么这事弄得倒像是你强奸了日本女人一样,真正是黑白颠倒。”

此时,剑川雄一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回来,见叶氏兄弟还坐在八仙桌前,催促道:“叶桑,接风酒算是喝过了,我们得抓紧时间谈正事,问问叶镇长有没有游击队的消息。”

叶伯民答应了一声,说:“剑川队长莫急,等吃过了饭,我让叶镇长带您到镇上走走,一面游览古镇景色风光,一面听叶镇长介绍详情。”

剑川雄一摇头道:“我刚才想找厕所,已经出去粗略看过了一下地形,现在主要想听叶镇长介绍。”说罢,他把八仙桌上的碗碟朝边上胡乱一推,从挎包里掏出一幅军用地图摊上,指着说,“叶桑,你请叶镇长把这一带的详细情况介绍清楚。”

叶季高只得让佣人把桌上的碗碟收走,一面对着叶伯民苦笑道:“皇帝不差饥饿兵,剑川队长也太性急了,连饭都不让我们吃完。”

上一篇: 错杀惊魂
下一篇: 不老的信念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