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杀惊魂
作者: 唐树清扶贫督导组的电话,彻底摧毁了李有为周末的好心情,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去云盘寨入户走访他的贫困帮扶户云三妹?这个周末,十几个在县城工作的高中同学相约好了去爬县城北郊的飞山,后天是中秋节,晚上去渠江泛舟赏月。
上星期,李有为的一双眼睛从周一跳到周五,两只眼睛一起跳到底是财还是灾?忐忑不安中,他挨到了周五下班,还没走出机关大院,电话铃声响起来了。
他掏出手机,颤抖着手指接通了电话,问:“喂!哪位?”
“你是李有为吗?”对方语气有些生硬。
“嗯。”
“我是县里扶贫督导组的,今天,我们到你的帮扶户云三妹的家里检查督导……”
“怎么了?”他有些急不可待地打断了对方。
“有两个问题需要你立即整改,一是云三妹说她家今年脱不了贫,二是她说你这个帮扶干部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入户了!”对方口气越来越生硬。
“怎么会呢……”
“同志,要端正态度,这次只是县里组织的初次验收督导。如果是市里省里组织的验收,这样的回答肯定是过不了关的。”对方不容李有为辩解,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咄咄逼人。
“是这样子的……”李有为试着和对方沟通。
“同志,这两个问题不整改,你的帮扶户拖后腿,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而是关乎我们一个县、一个市的脱贫工作,甚至,县长市长书记们的政治前途都有影响。另外,我们开过会也发过通知了,下半年开始,帮扶干部每个月入户必须要有两次以上,你倒好,居然两个多月都没有入户了……”对方的口气简直就是训斥了。
“嗯嗯,一定整改!”李有为一听这口气,也不想争辩把对方给激怒了,只是一个劲地应和着。
李有为放下电话,苦笑一声:帮困扶贫一年多的时间,竟然把自己扶出这么大的能量了,居然掌握了县里市里头头脑脑们的政治前途!不过,听电话那头督导组的语气,明天若不去,看来还真不好交差。最重要的是,他要当面问问云三妹那个婆娘,十天前,他再三嘱咐,要她按照两人约定好的答案,回答督导组的提问,怎么就变了呢?
想到这些,李有为加快步伐,边走边拨通了班长的电话:“喂,班长啊,明天的聚会我怕是来不了。”他这人念旧,班长的称呼,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人家早已当了局长,可他改不了。
“怎么了?要脱单了?”班长戏谑道。
“这事啊,这辈子莫想,下辈子靠撞。还不是那个贫困户帮扶脱贫的事情。”李有为叹口气道。
“我没说错吧,你莫要把人家扶上床了。”
“你、你、你莫要乱说。”李有为涨红了脸,在电话里极力辩解道。
“看你急什么嘛,有什么不可以的,你们一个鳏夫一个寡妇,干柴烈火。”
“要你莫乱说。唉,我刚接到扶贫督导组的电话,那婆娘故意找我的茬。”
“怎么了?”
“我明天需得去云盘寨打个转,找那婆娘沟通一下,莫要被通报了!”
“额,既是这样,那你就去吧,眼睛睁大点儿,同学们都关心着你。”电话那头的班长话里有话道。
“好,那就这样了。”李有为怕再提起他不愿触及的话题,赶紧说再见,挂断了电话。
云盘寨的云三妹是他一直以来的帮扶对象。这个帮扶户狐狸一般的鬼精,并不怎么待见他。他想起往日姆妈口里祸害男人的狐狸精,心里一阵寒战。今年,西瓜丰收后,李有为就和她算了账,今年达到脱贫线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他怕她不懂账目数字,误了事,在县里扶贫办组织督导验收的前一个星期,他就来到云盘寨她的家里,和她一起,把今年已经实现的收入和开支的账目一笔一笔地核对清楚了。临走的时候,他一再地交代她,督导组的人来检查问询的时候,就按照两人核对好的数字告诉检查组的人。他还怕她说多了捅娄子,告诉她督导组的简单问她就简单答复,问得详细就把两人核对清楚的账目一笔一笔告诉督导组。没想到云三妹竟然在督导组面前乱说一通,说什么今年脱不了贫,更让人愤怒的是,居然说他这个帮扶干部两个多月没有入户。想起来,他就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他明天就去云盘寨,当面质问云三妹为何不按两人核对清楚的账目数字答复?还要乱说他这个帮扶干部两个月都没有入户!
路过鼓楼超市的时候,李有为想起后天就是中秋节了,明天去云盘寨,总不能空着手,看看有什么合适的东西买点儿带给云三妹的女儿妮妮。
湘西南的小县城四周水田阡陌纵横,秋收时节,成熟的水稻不堪重负,谷粒饱满的稻穗点头哈腰,轻吻着大地。秋风拂过,一波接一波的稻浪,如金黄的绸缎温柔地起伏着,把县城合围得密不透风。
当他走出超市,已是华灯初上。李有为怔怔地望着脚底下的金黄稻草,突然想起来,前次去云盘寨入户走访的时候,云三妹托他买一把镰刀,准备秋收收割水稻。
于是,他走到街角斜对面不远处的一家农业生产工具资料商店。
风韵犹存的女服务员问急匆匆走进店来的李有为买什么东西,李有为涨红了脸,说:“要买一把镰刀!”
女服务员一头长发,穿着一件紧身的长袖T恤,挺着两坨丰满的肉峰,一步一颤地径直走到他的面前,柔声问他:“是买做什么用途的镰刀?”
李有为说:“就是那种割稻谷的镰刀。”
“额,就是那种带有锯齿的镰刀。”女人自言自语道,转身从柜台里拿出一把镰刀递给了他。
接过镰刀,李有为又想起秋收一把镰刀怕是不够用,自己下去入户帮扶的时候,也可以帮忙收割一下稻谷,到时工具都没有。想到这里,他忐忑地问道:“还有么?我还要买一把。”
盯着他的女服务员并不答话,转身从柜台里又找出一把带有锯齿的镰刀递给他。
李有为赶紧递过去一张百元大钞,清理好找回的零钱。他又用手在兜里用力捏了捏,确信钱包踏实在兜里,然后,手忙脚乱拎起公文包、月饼、牛奶和两把带锯齿的镰刀,逃也似的离开了商店。
一大早,车站门口黑压压围着一圈人,吆喝声不断。李有为从人群的空当处往里看,只见里面一个打扮怪异、头顶像鸡冠一样竖着一撮黄毛的年轻人,正蹲在地上玩“三张”(扑克牌),吆喝着围观的人群下注押三张扑克牌的大小。旁边几个人正在热火朝天忙着押注。外面还有两个人在四处警觉地观望,李有为一看这情形,就知道这几个人是那个“一撮黄毛”的托儿。
几个乡下人驻足观望,跃跃欲试。他们刚开始尝试着几把小额赌注,押中赢钱后,他们下注的金额就越来越大,李有为暗想坏了。果不其然,转眼工夫,参与下注的几个人一把输了个精光。
这时,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不甘心地解开裤腰带,取出贴身的腰包。
李有为有心提示一下那人放弃算了,输掉的钱就当是买了个教训,但转念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敢于光天化日之下,在车站码头摆摊设点玩“三张”引诱路人下注的,都是不好惹的角色。
李有为转身欲离去,却瞧见年轻人那双颤颤抖抖往外掏钱的手紧攥着两张百元大票,青筋毕露,指关节暴突,兀自颤抖不已。
李有为绕到年轻人身后低声道:“快赶车去,你赢不了他们的!”
年轻人怔怔地望着他不知所措,却惹恼了那几个玩得兴起的托儿,一下子就把李有为围困在中间,大声斥责他:“押大押小,愿赌服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有为不想和他们纠缠,急着要他们让开。
这伙人哪肯善罢甘休,推推搡搡只是不依。
李有为掏出电话,道:“好,我打110,让派出所来处理。”
那伙人一听都傻了,惶恐作鸟兽散,牙缝里蹦出一句话来:“好,算你狠!”
李有为也不搭理他们,径直进了候车室。
好不容易等到发车时间,车门快要关上时,又蹿上来几个人。李有为只觉得眼前一缕黄色的云朵飘过,一伙年轻人走到他后面的位子坐下。
车行约四十公里,渐入丘陵山区,沿途又是另一番风景。公路依着山势在峰峦间百折不挠地向前伸展,越往前高大的树阴越来越浓密,遮天蔽日的树木迎面而来。李有为知道,已经进入了湘黔边界广阔森林的腹地大堡镇,来这里做生意的商贩,早就把大包小包抓在手里,大呼小叫着下车。
车过大堡镇后,还有五公里的路程,在岩寨岔路口下车后,还要步行两公里的山路,才能到达云盘寨,近两年来,李有为最熟悉的就是这一条路。
客运车从大堡镇驶出后,宽敞的车厢里,稀稀拉拉地坐着十几个旅客。车厢里,顿时安静了许多。这时,一直在后面的那几个年轻人,走到前面的空位子坐下来。
岩寨岔路口就出现在了前面,李有为站起身来,从头顶行李架上取下牛奶、月饼,另一只手抓住用食品袋裹着的两把镰刀,口里叫着“师傅,停车”。
客运车缓缓地停在了路边,李有为小心翼翼地从过道迈过,刚刚走过第二排位子,坐在靠过道旁的一个年轻人突然站立起来,拿着手机打电话。“咣当”一声,手机掉到地上摔成了两半。李有为刚准备下车,年轻人一把挡住他,怒道:“赔钱。”
李有为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那人弯腰捡起手机,一阵鼓捣,把手机伸到他面前,道:“你看,机都开不了了。”
李有为道:“是你突然站起来碰到了我。”
年轻人目露凶光,恶狠狠地道:“你不赔是吧?!”
李有为争辩道:“不是我碰到的,你要我怎么赔你?”
“五千块钱,一分都不能少。”那人面目狰狞道。
李有为气血上涌,脸涨得通红,道:“你,你这是敲诈……”没等他说完,只觉得腰间一阵剧痛,一个趔趄差点儿扑倒。他扭过头来,四周齐刷刷地立着五个人,魔鬼般地望着他狞笑。
“一撮黄毛”扑了上来,一把揪住他,用戏谑的语气道:“你报警啊!”李有为心底洞明,这伙人是寻衅报复来了。
没容他辩解,那伙人扑上来,拳脚雨点儿一般落在他的身上,李有为挣扎着挨到车门口,只感觉自己沉重的身躯腾空而起,如断线的纸鸢一样飞出车门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恍惚中,那五个恶魔一般的面孔狰狞着扑了上来……
李有为双手仍然紧紧地抓着月饼、牛奶和用食品袋裹着的两把镰刀。在肆无忌惮的拳脚和辱骂的围殴中,李有为强忍着浑身的疼痛,心里盼着他们发泄一番很快就会过去,哪知道一伙人变本加厉,完全就把他当作是操练拳脚的靶子,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拳脚重击之下,他的身躯爆裂似的剧痛,大脑一片混沌,渐渐意识模糊。
“你他妈的,眼睛放亮一点儿,敢醒老子的‘门子。’”
“你他妈的X,你不是狠嘛,打110啊。”
几十年来,李有为和姆妈相依为命,姆妈就是他行走在人世的航标,尽管姆妈已经逝去多年,但是,在他的心中,姆妈一直就陪伴在身旁。那几个人左一个“他妈的”,右一个“他妈的”,辱骂姆妈的声音好似一声声惊雷在李有为耳畔炸响,他顶着雨点般的拳脚,奋力从地上爬起,犹是脚步趔趄不稳,双手伸开,四处乱舞。
“啊!”李有为猛然听到一声惊叫,混乱中,一人倒伏在地,围殴他的那伙人见势不妙,“轰”的一下作鸟兽散,如流云般逃散得不见了踪影。
瘫坐在地上的李有为大口喘息着,强忍着浑身的剧痛,看看四周已是空无一人,眼前地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看上去年龄在二十岁出头,脸色惨白,双目紧闭,脑袋一侧的太阳穴处汩汩地往外流淌着鲜血。
李有为哆嗦着把手伸到那人的鼻子下,已是了无气息,顿时吓得他忘记了浑身剧烈的疼痛,大脑一片空白。
李有为看看自己手中紧握的镰刀,锐利的刀尖已经捅破了包裹着的食品袋,露出一头尖刃微微地弯曲着,星星点点的血渍在秋阳的照耀下分外的刺眼。
李有为暗自思忖,难道是刚才自己手持镰刀一阵乱舞,扫到了那人的头上,锋利的刀尖刺破了太阳穴?他周身一阵激灵,心里连声哀叹:完了,完了,人生无常,眨眼间就成了杀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