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水巷马蹄声乱

作者: 吕翼

开杏与往常一样,和女伴们一起,坐在谷草堆旁纳鞋底。脱粒后的谷草,小山一样,堆叠在村口。储够了深秋的阳光,谷草堆散发出迷人的香味和温暖。女伴们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说说笑笑,只有开杏不言不语,低头纳鞋底。小伙伴们在农忙时,和家里人一样下田劳动。农闲时,就让妈给她们准备了各种颜色、各种质地的布料,做出各种各样的布鞋。这样的鞋子,穿在脚上,会让一个在外奔波的人劳累消减,会让一个想家的人满心甜蜜。

开杏表面心无旁骛,内心却极慌乱,因为那个叫胡笙的教书先生,不停地在她的眼前浮现。胡笙长得白净、帅气,一看就不是庄稼汉。胡笙一笑,开杏就脸热心跳,手足无措。

“啊呀!”开杏发出了一声尖叫。一不小心,她的手被钢针刺了进去,红玛瑙一样的血珠即刻冒了出来。

女伴们都有过这样的经历,都知道不专心做鞋会导致怎样的结果,一个个都拿她开起玩笑来。

“开杏,三心二意了咯?是有心事了?”

“开杏,刚长大的嫩崽崽,是想男人吧!”

“开杏,听说那个胡先生的学生今天放假,怕是要回村。”

“嚼牙巴骨呢!”开杏佯怒,内心却是春风拂过般的快乐。她放下手里的鞋底,拾起一把谷草,就往女伴们头上打去。

这些少女都是村庄里最机灵的麋鹿,她们一个个跳起来,和开杏又打又闹。其中有个比开杏小一些的女孩,没有参加打闹。她抓过开杏的手,伸过嘴唇,轻轻吸了两口。开杏不好意思,试图挣开,但没成功。那女孩剪了一块布角,给开杏受伤的手指包上,用棉线缠了几圈,再打了个结。

“嘿,金枝,小小年纪就会疼人了!”

“咋啦?过不了多久,她就是我嫂嫂了。帮助一下,不行吗?”被叫作金枝的女孩,年纪小一些,说话做事却个性十足。在女伴中,她的长处是做鞋垫。

“这小蹄子,这么大点儿就醒事了。怪不得呀,那个开贵,像只猫嗅到了腥,盯着就不放……”

金枝涨红了脸,一把稻谷草又扔过去。女伴们笑着,叽叽喳喳地躲开。

家家户户的屋顶上,有炊烟慢慢升起。屋里的柴火已经点燃,女伴们纷纷收工,准备回家。

开杏看金枝还磨磨蹭蹭,便说:“你先走吧,我得在天黑前把这鞋做完。”

“小心啊!被河对面的人抢去做媳妇,我们可找不回你了!”有女伴哂笑道。

“河对面的人不要她,要你呢,你屁股大!好生娃!”金枝替开杏回了她一句,提着竹篮,一阵风走了。

金枝知道,开杏心里有个小九九,她是要等自己的哥哥胡笙呢。胡笙今天从乌蒙城里回来,他们结婚的良辰渐近,估计两人都等不得了,有事要商量。此前很多次,金枝都是他们的护卫,远远地候着,有动静就吭一声。今天情况不一样,开杏的哥哥开贵几次来找金枝,也是要说婚姻上的事。今天再不见面,开贵那种人,怕是要打横耙了。

杨树村与对面的山寨仅一江之隔,这江便是金沙江,河水落差大,漩涡多。河两岸山脉起伏,形势复杂,据说神怪不少。河对面居住的全是夷人,他们常趁这边不注意,渡过江来抢牛、抢羊,抢所有可用的东西,还抢人。人抢过去,男的叫男娃子,女的叫女娃子,成为他们财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任意奴役,代代相传,可以买卖,可以交换,要是不听话,打死了也不偿命。

女伴们纷纷离开。开杏转了转身子,看看天,又看看远处的路。她还没有回家的意思,朝女伴们的背影笑了笑,坐下来,小心地往千层布上锥了一锥,继续穿针引线。要知道,她手里的这双鞋,很快就可以完成。这双鞋,她是要在最重要的日子送给那个人的。那个人,就是刚才女伴们说的胡笙,很棒的一个小伙子,在县城教书。

傍晚的阳光从西边斜照下来,阳光沾了秋意,色彩橘红,柔软温暖,开杏的脸给它一照,要多美有多美。

开杏一边绱鞋,一边享受这难得的阳光。

忽然,一根稻草芯从后面慢慢探过来,撩在她白嫩的脖颈上。以为是只小虫,开杏伸手拂了一下。

那根稻草芯缩了回去。开杏继续绱鞋,那根稻草芯又伸了过来,又在她的脖颈上挠了一下。

开杏生气了,猛地一把拍过去。

不想,那一拍却拍在一个人的手上,那手乘机将她的手紧紧攥住。开杏猛回头,跌入眼里的居然就是胡笙。这个坏人,既在开杏的意料之外,又在开杏的意料之中。

胡笙趁机将她搂在怀里。

开杏生气了,手里的锥子猛地锥了过去。

胡笙“啊”了一声,连忙将她放开,叫道:“开杏……”

开杏说:“不能这样的,你都当教书先生了……”

胡笙说:“开杏,别误会,我是想你……”

开杏说:“可你为啥都回家了,不早来看我?”

胡笙再次将她搂紧,一边动手动脚,一边说:“刚才人多……”

开杏说:“小心我的锥子!”

胡笙说:“为了你,锥多少次我都不怕。”

开杏手里的锥子“哐啷”一下,掉在地上。

谷草堆散发出的香味弥盖了一切。

开杏挣扎着说:“哥,不要!不要!到了那一天,我什么都给你。”

“都给?”

“都给!这双鞋子,是我给你专门做的,快做完了,到时你就可以穿了!”

胡笙想象着自己的脚伸进那柔软舒适的鞋子时的感觉,显得幸福而又急不可耐,说:“我更等不得了!”

“等不得也要等,”开杏可不像他那样容易冲动,“小心,村里人看到了,脸往哪儿搁呀!再说了,迟早……迟早不都是你的吗?”

开杏推开他,将鞋往他的脚边比试了一下,大小正好合适。

接着他们说正事,比如结婚时客人请哪些,正席的八大碗要上哪几个菜,那天穿着衣服的式样和颜色……很快乐,太阳落山,胡笙不得不将内心如火的激情扼制住,尽快离开。

从杨树村到城里,还要经过一个叫作老鸹崖的地方,那个地方是个关隘,两边山石高耸,中间山谷幽深,一条羊肠小道蜿蜒而过,此地豺狼多,野狗多,鬼魂多。胡笙是男人,什么都不怕。但开杏怕,开杏为他担心,反复地催促,他就不得不在这样一个黄昏,离开这样一个多么美好的梦境。

最后一抹阳光落在西山彩上。开杏还坐在草堆旁,专心致志地做鞋。可她不知道,危险潜藏在暗处,她的命运在这里转拐。

今天对于夷人乌铁来说,原本并不是个好日子。他骑着枣红马,从凉山渡过金沙江,来到乌蒙,进了酒馆,坐过茶铺,听腻了说书,逛遍古城,便继续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行程。

乌蒙古城往西,穿过长长的老鸹崖山谷,经过杨树村。乌铁打算就此南下,去昆明找个差事。这段时间,一直在听说昆明的一个啥首领,官职很大,正四处招贤纳才,也是个夷人。几年前,红军经过凉山时,与夷人称兄道弟,关系好得很。作为孤儿的乌铁,本来说好和他们一起去的,可一场惊魂落魄的枪战后,红军很快离开,无影无踪。乌铁到处流浪,一边找红军,一边找钱,一晃就几年过去,四处关卡重重,红军没有找到。他现在想要通过这里,走五尺古道,上昆明,他的梦想,需要在更大的地方实现。一个夷人的未来,绝不是一辈子守在山寨,也不是一辈子流浪江河,而是……而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他只是想走出去,走出去就会有更多的可能。

现在,胯下的马老表已满身大汗,疲惫不堪。马的鼻孔大张,头颅不再高昂,蹄子提起来重,放下去却是飘的。乌铁用脚跟踢了几下马肚,拉紧缰绳。那马虽听他指挥,但依然气喘吁吁、四肢疲软。这时,他才发觉,这匹陪他征战金沙江两岸的马,真的是气衰力竭了。这马和他,有过很多经历,有过很多故事,他们不离不弃,相帮互助,胜若兄弟,乌铁疼它,亲切地叫它马老表。

穿过密密麻麻的白杨树林,前边有个村庄,村庄旁正好有些谷草堆。谷草的香味不可拒绝地钻进这匹又累又饿的马的鼻孔,香味像一只大手,有力地攥住了马的肠胃。马老表受不了,它不能再听背上这家伙的指挥了。马老表踢踢踏踏地走过去,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马老表咀嚼谷草的样子,真的是狼吞虎咽。

乌铁朝四周看了看,这里静悄悄的,连片枯叶落下都能听到。村庄上空,炊烟袅袅升起。没有一个人,敢情人们都回家了,没有人来干涉乌铁和他的马。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马喜欢吃就让它吃吧,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吃饱了好上路。

马老表在几个谷草堆间一边吃一边走。转过几个谷草堆,乌铁疲惫的眼睛来了精神,睁得大大的,他有了意外的发现!比谷草更好的东西:鞋子!那是一双就快做成的布鞋,鞋底厚厚的,很结实,上面的针脚密实,排列整齐。鞋帮呢,黑黑的布面上,勾勒有山脉与江河的图案,这显然是大丈夫行万里路的隐喻。仔细看去,正在纳鞋的是个女孩,十六七岁的样子。这个女孩背对他,挥动着手臂,在洁白的布底和黑色的鞋帮之间穿针引线。

乌铁低头看看自己的脚,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这是两只没有鞋穿的脚,十个脚趾头又粗又大,脚背黑乎乎的,布满了粗糙的纹理。而脚底呢,因为多年的踩磨,居然结起了厚厚的硬茧。想想自己,从小这双脚就没被善待过,热天光着脚掌,穿草鞋,冬天,草鞋里也就多了一块粗硬的羊毛毡当作袜。但这脚争气呀,这是一双荆棘刺不穿、石块硌不破的脚。它随乌铁走南闯北,再险的山爬过,再远的路走过。乌铁一直以这双脚而自豪。眼下,他却为这双脚羞愧。

夕阳的光影落在她的头上,头发就有了黄金一样的光芒,朦胧而华贵。乌铁看到她洁白的耳廓、长长的睫毛、红润的脸庞和圆鼓鼓的胸脯。她在鞋底上飞针走线的纤纤玉指,红圆活实,灵巧自如。摄人心魄呐!

乌铁的内心活了起来,血液的流度变快,使得他面红耳热,心跳加速,手足无措。内心的欲望钻了出来,他伸出双手,握在一起,哈了哈气,再搓揉两把,然后一步下马,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开杏浑然不觉,她正一针一线地做着手里的活。虽然已经走远,可开杏感觉到胡笙还在自己的身边。她还感觉到他的一呼一吸,还感觉到他那如火一般热烈的眼神和一点儿也不安分的手。

乌铁伸出手,一只去蒙开杏的眼睛,一只去拿她手里的鞋,说:“给我……”

开杏的眼睛被蒙住,她内心的喜悦再次如潮水般涌来。她没有听清他在说啥,她停下手里的活,说:“哥,你……回来了?”

听到叫“哥”,乌铁很开心。如果叫他老表,他会更加开心的。他忍不住,说:“我……”

声音再出,开杏感觉有些不对。她睁开眼睛,回过头去,那一瞬间,她看到的不是胡笙那双多情的眼睛,而是一张陌生的、黧黑的、粗糙的脸。魂飞魄散!她弯下腰,将鞋紧紧抱在怀里。

开杏大叫:“妈呀!来人……”

开杏还没叫完,乌铁就将她的嘴捂住了。乌铁知道,如果村里的人将他捉住,他就是浑身有嘴也说不清,不出一袋烟的工夫,他就会变成一堆肉泥。兵荒马乱的岁月,三十六计走为上。他刚要放手,这女孩突然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忙中无计,他抓起开杏篮子里的手巾,将她的嘴塞住。不料,这女孩手里绱鞋的锥子,狠狠地刺进乌铁的手背,疼得他钻心刺骨。一不做二不休,乌铁解下身上的羊毛披毡,将她裹住,捆紧,勒在背上。开杏手脚并用,死命挣扎,但一点儿用也没有。

“嘘!嘘!嘘!”乌铁吹起呼唤马老表的紧急口哨。

此时的马老表已经吃饱,精神饱满的马听到主人的命令,四蹄腾空,冲了过来,在乌铁面前打了个旋,停住,矮下身子。乌铁一步跨上,马老表站起,铁蹄雨点一样落在泥路上。

出了村子,马老表又奔跑了一段时间,开杏没有了动静。乌铁慌了,他担心出事,忙勒住马,伸手摸了摸开杏的鼻孔,开杏大口喘气,胸脯剧烈地起伏,全身颤抖。借着西边的云霞看去,这女孩还挺漂亮的。她的手里紧紧攥着那双鞋子。乌铁摘掉她口里的手巾,去拿她手里的鞋。

“给我,鞋。”乌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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