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

作者: 赵小赵

百年老店,孤儿同名传家;金字招牌,纸扎有口皆碑;

保老店申遗斡旋,抵抗拆迁;患绝症搜寻传人,大海捞针;

倾注心血留遗作,艺术瑰宝问世;抢救纸扎丧火海,精神家园永存!

春天白铜色的阳光透过窗户玻璃照在姚敏娜身上,她有点儿昏昏欲睡。这个关于文化建设的座谈会进行了一个多小时,谈的都是一些空泛的口号,没什么实质内容。然而,当“油槐街”三个字钻进姚敏娜的耳廓时,她立即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睛,看见发言人已由文化局的孔局长换成了新上任的市长戴如松。她看过戴市长的履历,他年轻时在剧团当过钢琴师,担任过文联主席,还是省内颇有知名度的诗人。

戴市长说:“像油槐街、贡院路、南门口、杨家渡这样的老街,要认真调研,看看有没有历史文化价值,不要等到拆迁了再来后悔,我们不能做历史的罪人,要对老街上的传统民俗文化进行一次摸底调查,能作为‘非遗’申报的要抓紧时间申报,进行抢救性发掘保护。”

听到这里,姚敏娜的心像是被油槐树上的刺扎了一下,但不是疼,而是兴奋,她站起来提了个问题:“戴市长,我是早报记者姚敏娜,据我所知,您刚才说的那几条老街有的已经被列入了旧城改造计划,如果调研发现具有历史文化价值,是不是就不会被拆迁了?”

戴市长坐在四月微凉的空气中,挥舞着胳膊,像个诗人一样说话:“那当然!现在不是饥荒年代了,不能做什么事都把经济效益放在第一位,相反,经济发展要为文化建设让路。一座没有文化的城市,再繁华也如一片沙漠,是没有根系的!”

姚敏娜率先鼓起了掌,会议室里的掌声顿时像风吹过满枝的槐树叶子,哗哗啦啦地响了起来。

十年前,姚敏娜在油槐街住过,那时她大学刚毕业,手头拮据,租了“怀生纸扎店”的一间房子,一个月只要四百多块钱,还包水电费。这家纸扎店是老字号,民国初年就有了。店铺是一栋具有徽式建筑风格的两层阁楼,雕梁画栋,镂花上残存的金粉能依稀看出昔日的浮华。门口有棵生长了五百多年的油槐树,每到春天,白色的花朵随风摇晃,就像招魂的幡旗。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店主林怀生的情景,他在扎一只纸马,抬头问她:“租我家的房子,你不害怕吗?”他白衣白裤,脸是白的,手也是白的,像极了一个纸人。

林怀生只比姚敏娜大半岁,身材颀长,面相俊美。据说开纸扎店的人因为行走阴阳界泄露了天机,所以大都无后而且阳寿不长。林家就是这样,没有香火传承,曾祖父从育婴堂收养了他祖父,祖父从孤儿院收养了他养母,养母从福利院收养了他。让姚敏娜觉得诡异的是,从有这家纸扎店起,老板就都叫林怀生,连他养母也叫这个名字。而且“怀生纸扎店”的老板都是一辈子未婚,都没活过四十岁。

林怀生精通纸工、刀工、篾工、画工,他扎的纸活惟妙惟肖,像是有生命。油槐街传闻,林怀生祖父扎的纸狗能看家护院,见了贼会咬人,林怀生养母扎的纸鸡纸鸭能生蛋,用香椿炒了能馋出半条街的口水。姚敏娜找林怀生打听过传闻的真伪,他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姚敏娜在纸扎店住了三年零八个月,直到要结婚了才搬走。十年过去了,她的眼角已经长出了鱼尾纹,林怀生的容颜却还是跟她初见时一样没有变化。油槐街的人说,他养母直到去世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美艳动人!

无论男女,林家人个个生得好看,但林家历任掌柜的爱情都没有善终。林怀生看所有人的眼神都是清亮的,没有热度,只有在看纸扎时才满目含情。他扎纸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爱抚自己的恋人。

随着城市开发,油槐街的居民开始排斥这家纸扎店。谁愿意整天与纸人纸马为邻?就因为“怀生纸扎店”的存在,油槐街的房租一直涨不上去。林怀生像油槐树上的一根刺,扎在每个街坊的眼里。

最想拔掉这根刺的是常宝强,说起来他还是林怀生的同学,后来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了。常宝强在纸扎店的斜对面开了家饭馆,开张半个月来的客人不到三桌。有的客人刚落座,抬头看见纸扎店拔腿就走。常宝强那个气啊,上门指着林怀生的鼻子破口大骂,骂他是“阴阳人”。

林怀生没有回嘴,依旧埋头扎纸人纸马。姚敏娜实在看不下去了,对常宝强说:“怀生家的纸扎店都在这儿开了一百年了,你那家饭馆才开了几天?要搬走也是你搬走,你不能欺负老实人!”

当时常宝强就要抡起胳膊打姚敏娜,林怀生这才举着一把篾刀拦在她前面,说:“你动她一根头发丝试试?”

那天要不是派出所的警察及时赶到,可能就出人命了。

但常宝强并没有放过林怀生,几天后,他指使一群小混混闯进纸扎店一顿打砸,谎称林怀生卖的纸扎质量不好,还没送到坟前就散了架,冒犯了逝者。

那是初夏的一个雷雨天,大片的乌云聚集在油槐树上,街坊们都幸灾乐祸地看热闹。常宝强光着膀挤在人群中起哄,胸口的那只文身蝎子狰狞无比。砸完了店,那几个混混要林怀生跪在地上赔礼道歉,如果不答应,就把店门关了,再也不许在油槐街上开。

所有人都以为林怀生会认栽,一个手艺人怎么斗得过地头蛇?

林怀生凝视着那块在风雨中飘摇的招牌。那是用阴沉木做的,泛着油光,光影里透射出林家的百年悲欢。林怀生对混混说:“关店这么大的事,我一个人作不了主,我得跟我妻子商量一下。”

街坊全都讶异万分,林怀生一直孤身独居,哪来的妻子?

林怀生转身上了楼,千层底的布鞋踩在楼板上吱呀作响。这栋阁楼比“怀生纸扎店”的历史还要悠久,能追溯到宣统年间。

天要下大雨了,闪电不断撕裂漆黑的天幕。一道霹雳猛然响起,震得青石板地面微微颤抖。就在这时,常宝强听到了楼板的吱呀声。他先是看到了一个亮闪闪的纸灯笼,然后是一双青色布鞋,那是林怀生的。接着灯影里出现了一双绣花鞋,还能看见白色的裙摆。

林怀生高举灯笼,回头说:“跟街坊们打声招呼吧。”

他身后的那个女人就在灯影里现身了,一袭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五官精致,体态婀娜。她面朝众街坊,笑盈盈地说:“我叫嫣红,请大家多多关照。”

常宝强愣了几秒钟后,他毛骨悚然地指着嫣红尖叫起来:“她是纸人!纸人!”

一道闪电照在嫣红的身上,大家这才发现她的肤色过于苍白,不像真人。

林怀生口中的妻子竟然是纸做的,还能走路、说话、笑,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是阳光下的玻璃球。所有人都被吓坏了,包括常宝强和那几个混混,全都尖叫着逃散。这以后,再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到“怀生纸扎店”找茬。有人说林怀生有法术,能把纸人变活,也有人说他只是在纸人身上设置了某种机关,就像乡下表演的皮影戏一样。总之,这家纸扎店越传越玄乎,成了油槐街,乃至南门口的一个谜。

开完座谈会,姚敏娜就去了油槐街。她每个礼拜都会来这里一次,跟很多人惧怕的感觉相反,“怀生纸扎店”让她身心放松。有时她会搞不清楚,到底是这栋留下了自己青春回忆的阁楼让她感觉亲切,还是林怀生这个人让她愉悦。

四个月前,油槐街成立了拆迁办,开始挨家挨户登记房屋面积。一向淡定的林怀生坐不住了,托姚敏娜在报纸上写文章,呼吁有关部门保护这条有数百年历史的古街。但文章发表后没有什么反响,只得到几位民俗学者的响应,改变不了决策者的态度。

其实油槐街的人基本上是赞同拆迁的。十多年前,这条街还处在市区中心地带,但随着城市的飞速发展,这里的位置已经边缘化了。街道狭窄,房屋老旧不堪,外来租户多,治安情况复杂。拆迁之后每平方米能补偿两万元,可以在中心城区买一套精装修的房子,重新就业也有了启动资金。对这里的人来说,老街不是历史的承载地,也没什么文化积淀,就是一个贫民窟。生活在其中,不仅生活不便,脊梁都弯了几分。

但拆迁办的王主任说了一大通政策,林怀生根本不理会,他成了钉子户,上了拆迁办的黑名单。

姚敏娜来的时候林怀生正在削一根竹子,她突然有些心疼,仅仅一个礼拜没见,林怀生就瘦了一圈,像是能被风吹起。自从油槐街要拆迁的消息传来,林怀生的脸就越来越没有血色了,比纸人还白。

林怀生发现了姚敏娜,抬头笑了笑,笑得有些凄凉。

姚敏娜把戴市长的话转述了一遍,说:“过几天领导会来油槐街调研,你做好准备。”

“真的吗?”林怀生激动地说,“我要准备什么?”

姚敏娜说:“把你最好的纸扎拿出来。”

这个下午,整条油槐街笼罩在春天明媚的阳光中熠熠闪烁,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像是一首富有韵律的古体诗。林怀生望着这条街道,眼睛湿润了。

林怀生是五岁那年秋天被收养的,收养他的女人二十一岁,成为了他的养母。他白天上学,晚上跟养母学画画,养母的画比学校美术老师画得还要好。画活人不难,但要把死人画活就难了。有的人生前没来得及照相,死后只能根据家属的描绘来画像,挂在灵堂前凭吊。养母不仅扎纸,也充当这样的阴阳画师,她经常寥寥几笔就能把逝者的相貌神态勾勒出来。林怀生跟养母学了五年绘画,又学了三年刀工、两年篾工,最后才学纸工,二十岁才出师。因为出身的缘故,同学们都不愿意跟林怀生亲近,说他身上有晦气。林怀生没有朋友,他从小习惯了孤独,见惯了死亡。养母死后他本来准备去领养一个孩子传承手艺,但现如今领养不像从前那么容易,福利院对领养人有严格的要求,他单身独居,从事的职业又特殊,因此被拒绝多次之后,他只得放弃了。

黄昏的时候林怀生关了店门。他叫了外卖,四个素菜,平时他吃不了这么多,今天得好好庆祝一下。饭菜上桌后,林怀生把嫣红牵下了楼。嫣红身上有很多细线,轻轻一拽就能模仿人的动作,走动自如。如果装上扬声器,事先录好要说的话,在昏暗的光线下能以假乱真。当初林怀生就是用这个把戏吓破了常宝强的胆,唬住了混混。

线头安装在纸人身体的哪个部位,怎么牵引,是非常有讲究的,这是林家的秘传,林怀生的曾祖父年轻时做过皮影艺人,精通此道。林怀生把一块油淋茄子夹到嫣红的碗里,兴奋地说:“敏娜下午过来了。油槐街可能不会拆了,多吃点儿。”林怀生又舀了一勺南瓜汤到嫣红碗里,嫣红并不能真正地吃喝,但在林怀生的眼里,放在她面前的美食和香茗她都吃喝过了。林怀生絮絮叨叨地跟嫣红说话,事无巨细,包括今天卖了多少纸扎,逝者是男是女,多大年纪,怎么亡故的。

嫣红安静地听着,就像一个真正的妻子。

林家几代都没有婚娶,但少女时代的养母还是有过爱情的,那是一个神秘的男人,养母跟他幽会非常小心,避人耳目,所以这条街上的人从来没见过他。

养母跟那个男人好了两年,分手的原因跟林家祖上几代都一样,没有人有勇气选择一个纸扎店的老板当配偶。即使本人愿意,整个家族也会极力反对。挣脱世俗的樊笼那都是戏曲里唱的、电视里演的美好传说。林怀生是在养母的日记本里发现她的爱情秘密的,那时候养母已经去世。养母在三十九岁那年查出了白血病,她没有住院,她知道这是“怀生纸扎店”的劫数,化不开躲不掉。

戴市长办事堪称雷厉风行,座谈会后的第四天,调研组就到油槐街来了。包括姚敏娜,一行十二人,都是相关部门的领导和专家。姚敏娜提前半天给林怀生打了电话,让他做好接待准备。

去调研的当天早上,姚敏娜收到了网购的诗集,是戴市长写的,叫《尘缘如纸》。在扉页上,姚敏娜看到了戴市长年轻时的照片,很有艺术家气质。内容她还没来得及看,她把诗集揣在采访包里。在去油槐街的路上,她跟戴市长坐一辆车,顺便请他签了名。这个小小的举动,让姚敏娜和戴市长拉近了距离,戴市长主动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她,笑着说:“看完后一定要写读后感发给我。”

调研组沿街走访,终于来到了“怀生纸扎店”的门前。

跟上次有关部门走过场的考察不一样,这次调研组在戴市长的带领下走进了纸扎店。在车上,姚敏娜就跟戴市长做了口头报告,说油槐街有家纸扎店很有特色,具备申报省级“非遗”的条件。

戴市长淡淡地“哦”了一声,眼神晦暗不明。

接到姚敏娜的电话后,林怀生就开始忐忑不安,以前他从没这样过。不管多大的人物到他店里,在他眼里都只是逝者的家属。他见惯了生死,知道再大的领导,去世了都只是一缕青烟一抔黄土,那些荣华富贵功名利禄跟纸扎一样脆薄。但今天不同,林怀生的豁达淡然都没有了,因为戴市长牵头的调研组决定了纸扎店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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