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字旗
作者: 李浩白日寇侵华,川军赴援。教员请缨,投笔从戎;鳏父大义,临赐“死”旗。马革裹尸誓不悔,驰骋疆场生死与。旗犹存,忠魂不在,昔年曾九死;问平生,沙场报国,男儿当如是!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寇展开了全面侵华战争。当时的四川省政府主席刘湘随即发出通电,主张火速发起全国总动员,与日寇拼死一决。
8月7日,刘湘到达南京出席了最高国防会议,当着蒋介石、汪精卫等军政首脑的面,作了长达两个小时的慷慨陈词,主动表示:“抗战期间,四川可出兵三十万人,供给壮丁五百万人,输送粮食若干万石,绝不拉稀摆带!”
8月26日,他又返回成都公开发表《告川康军民书》,号召全省民众为抗战做出应有的贡献。他的这篇《告川康军民书》飞进了各市各县的大街小巷,一时掀起了轩然大波,可谓“人人尽知、个个激奋”。
在四川省安县曲山镇国立小学校园里的张贴墙前,年仅二十五岁的教员王建堂注视着那张《告川康军民书》,一字一句地低声念诵着,只觉得越念下去自己越是热血沸腾:“……默察此次战事,中日双方均为生死关头,而我国人所必须历尽艰辛、从尸山血海中以求得者,厥为最后之胜利。目前斗争形势,不过与敌人搏斗于寝门;必须尽力驱逐于大门之外,使禹域神州无彼踪迹、不平等条约尽付摧毁,然后中华民族之自由独立可达、孙总理国民革命之目的可少告完成也。唯是艰苦繁难之工作,必须集四万万同胞之人力财力以共赴……我农工商各界广大民众,为组织中华民国之主要分子,尤应认清责任及民族解放与民族抗战之不可分割,同仇敌忾,毁家纾难,在国家统一指挥下,整齐步调,严整阵容,在整个民族解放战线上作最前进之先锋,在实际战事上为前方之后盾……”
他正念诵着,一个同事过来向他喊道:“王建堂!罗校长喊你去办公室一趟。”
国立小学校长罗必顺和王建堂的父亲王者诚是世交好友,所以对王建堂一向十分关照。一看到王建堂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罗必顺让他掩上了房门,从抽屉中拿出一纸公函,道:“建堂啊,你的好运气来了——今年华西协合大学文学系给我们学校拨出了一个入学深造的名额。我晓得你是高中毕业的,正好符合这个名额的条件。你回去准备一下。暂时不要对外人说起哈!”
王建堂的心头立时剧震起来,面色变了几变,站在那里显得十分犹豫,竟没有立刻朝罗必顺答话致意。
罗必顺却没注意到王建堂的异样,自顾自地又讲道:“对了,春兰也会去华西协合大学的女子文理学院进修深造的。你应该不会怕孤单一人在成都了吧?”
春兰是罗必顺的女儿,也是王建堂青梅竹马的女朋友。本来,依照王、罗两家的关系,他俩早就被定了“娃娃亲”,只等彼此岁数一到后便结婚成礼。罗必顺这一次安排他俩一同去成都市华西协合大学进修深造,就是给他俩创造深入发展感情关系的机会。
终于,王建堂鼓足了勇气,对罗必顺嗫嚅地讲道:“罗……罗叔叔,我刚才在学校门口张贴处那里读到了刘湘主席的《告川康军民书》——我……我想去参军入伍打鬼子!”
罗必顺蓦地一怔,慢慢抬起头来,直盯着王建堂,像是有些怀疑自己的听觉,说:“你……你刚才在……在说什么?你……你想去当大头兵?”
王建堂暗暗一咬牙,并不回避他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
罗必顺把手一摆,说:“《告川康军民书》只是鼓励大家入伍抗日,好像没有做什么硬性规定。教育系统的师生可以免除兵役。你不用去。”
王建堂肃然言道:“罗叔叔,我只知道:抗日救国,匹夫有责。”
罗必顺被他噎得面色一青,不禁站起身来,背着手踱了一圈,停下来盯着他道:“建堂,你也是读过高中的人,怎么还这样天真呢?你现实一点儿吧:你以为出去打鬼子,那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吗?枪里来血里去、刀尖上过日子的!还有,留下你年迈的老父亲怎么办?建堂,你母亲死得早,你父亲拉扯你长大不容易——你可是王家的独苗啊!你醒一醒吧!”
他看到王建堂被自己说得眼角泛起了泪花,便又停顿了一下,继续劝说道:“对春兰,你也舍得?你到了前线,春兰怎么办?你听我的劝,去华西协合大学进修深造,回来再接我这个校长的班,这才是你该走的正道!当大头兵,没这么好的出路!”
王建堂踌躇了一下,说:“那……那我考虑考虑吧。”
“嗯。”罗必顺这才放松了表情,坐回藤椅上,想了一想,又道,“不过,你在后方还是可以为前线抗日做一些事情的:镇公所来了通知,要求我们学校派几个教师去宣传发动青年们参军入伍打鬼子。你稍后出去就找几个同事上街宣传宣传、发动发动。”
王建堂一听,面露笑容,爽快地答应了:“这个工作,我很乐意去做。”
罗必顺再次走近过来,用手掌轻轻拍了拍王建堂的肩头,说:“建堂啊,为叔今天这些话终归是为了你好啊!你千万不可感情用事——当今中国,烽火连天,时穷世乱,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现实。‘穷则独善其身’,这句话你听说过吧?你要多想一想你父亲,多想一想春兰,不能把自己的大好年华白白葬送了呀!”
王建堂心头五味杂陈,但又不好硬顶他,只答道:“罗叔叔,我自己会考虑清楚的。”
一出了学校,在街市上开展宣传动员时,王建堂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他和几个同事捧着传单来到集市当中,见到那边围了一大群百姓在看川剧。于是,王建堂健步如飞地跳上了戏台,在演员们的惊呼和觑视中,他挺然而立,双手叉腰,对着台下大喊道:“兄弟们、姐妹们、乡亲们:大家先莫看戏,且听我来说几句——狗日的小日本已经打到我国的上海了!他们到处烧杀抢掠,到处奸淫行凶,大家恨不恨?大家想不想抵抗?虽然我们四川离上海还很远,但小鬼子的飞机说来就来、说炸就炸,我们四川人也是命悬一线呐!依我说,大家要像《义勇军进行曲》里唱的那样‘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场子里有卵蛋有胡须的都站出来,赶紧报名参军去抗日!”
不料,他这一番意气慷慨的话语讲完以后,戏台下面却是一片死寂。过了片刻,一个名叫刘二刀的街上青年大声叫道:“王老师,你讲得倒是不错——可省政府平日里收了我们这么多的税,养了那么多的大兵哥,这时候怎么又来催着我们去参军打仗?他们都吃干饭去啦?”
“是啊!我们凭什么为他们白白卖命啊?”场中的另外一些农民也起了哄。
王建堂不慌不忙,正色道:“说你们狭隘,果然还真是狭隘——中国有一句古话,现在广播里天天都在讲,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家谁没听过?抗日救国,是我们分内之事,不单单是政府的事儿!你想,鬼子冲进来烧你的房子、抢你的媳妇、杀你的爹娘、奴役你的儿女,你但凡有一点儿血性,还能去站在那里空等别人来帮你?你不去砍翻他,你就不是人养的!”
民众听罢,纷纷点头说道:“王老师这些话讲得还是蛮有道理的……”
这时,刘二刀的朋友张小四却尖声尖气地叫了出来:“你们这些会识文断字的人,就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王建堂,那我张某人只问你一句:你是人模人样地站在台子上,好像也只晓得讲讲大道理——你为什么自己不带头参军入伍打鬼子去?”
“这……这……”王建堂有些语塞了。
张小四看出了他的犹豫,拍手大笑起来,说:“哦哟,你们有学问的不参军,光喊我们这些没得文化的去参军,这算哪门子的道理嘛!我们斗大的字儿认不得一个,你们米小的字儿认得一大筐,到了战场不比我们这些睁眼瞎更有用?”
王建堂喃喃地说道:“国民政府的文件里是免除了我们这些教员的兵役的……”
刘二刀冷笑着直逼上来,说:“王建堂,你虽是身为教员,但你这一身的拳脚功夫,十里八乡的人都是晓得的……前年有几个散匪趁夜来抢你们学校的东西,还不是被你带头打跑的?你这一副好身手不送给国家,反在学校里窝着呆着,岂不真是浪费了,可惜了?”
场上的乡亲们也纷纷嚷道:“连你自己都不能带头入伍,哪个傻儿还会报名参军哟!算了,你莫再来戏弄我们啰!”
民众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冷嘲热讽,激得王建堂全身的热血一下冲到了耳根处!他脑中一热,脱口而出道:“参军就参军!我还怕了不成?我若参了军,刘二刀、张小四你们那几个谁也莫想跑脱——赶快过来,和我一起签字画押!”
刘二刀嘻嘻笑着跳了起来,说:“王建堂,你可要说话算话!我刘某人反正是一个孤儿,贱命一条,参军只是混一口饭吃——你王建堂身为小学教员,家中又有老父和产业,你真舍得抛下这一切去前线拼命送死?”
王建堂满脸涨红,毫不犹豫地扯过一条白布,拿起毛笔,“唰唰唰”地写上一行“曲山镇参军名单”,然后郑重地在第一排位置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说:“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哪有说话不算数的!各位在场的父老乡亲都是见证人,我若不守信用,这一辈子都该被大家唾骂!”
他说罢,把毛笔递给了刘二刀,说:“过来!在我后面添上你的名字!”
“添就添!”刘二刀也迈步过来,大剌剌地落了自己的名字。
紧接着,张小四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在他们的带动之下,人群纷纷围拢过来,那张“曲山镇参军名单”上的名字也就渐渐多了起来。
这一天宣传发动下来,王建堂他们就鼓动到了五六十个青年人自愿申请参军入伍。回到学校后,他第一眼便看到罗必顺满脸乌青地站在校门口等他。待他走近了,罗必顺才十分生硬地问道:“听说你在街头上公开宣布自己带头参军入伍了?”
王建堂还是有些怵他,嗫嚅地答道:“罗叔叔,大家都盯着的嘛——我们做宣传的自己不带头,老百姓也不会跟上来的!”
罗必顺又恨又怒,厉声问道:“你若真是参了军,置你老父于何地?置春兰于何地?我希望你收回你的那一番轻狂之言!马上给我收拾行李去华西协合大学报到!”
面对罗必顺暴风雨一般的疾言厉色,王建堂也来了脾性,把脖子一梗,说:“罗叔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王建堂一个男子汉,不可能再把泼出去的水收回来噻!”
“你捡回来的哪里是什么水,是你年纪轻轻的一条性命啊!”罗必顺狠狠地一跺脚,“王建堂,你不走阳关道,偏去闯独木桥!你这么固执,将来一定莫要后悔!”
“谁后悔,谁就是乌龟王八蛋!”王建堂也硬声硬气地答道,脸上毫不变色。
罗必顺把衣袖一甩,就气呼呼地离开了。
王建堂自己稳住心弦,认真思考了一番自己刚才的决定:参军抗日打鬼子是自己发自心底的强烈志愿,从自己读到刘湘主席的《告川康军民书》那一刻就深深立下了!自己现在只是遵从心中的志愿自觉而为,绝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那么,在将来,自己肯定是不会有丝毫后悔的!他想定之后,深吸了一口长气,捏了捏拳头,挺起胸膛,大步往自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里,王建堂望见父亲王者诚一身正装,端坐在幽幽的油灯光中,似石像般神色宁静,仿佛对一切都了然于胸。
“爹……”王建堂有些怯怯地喊了一声。
王者诚双眉一抬,灼灼然直视着他,道:“罗校长来找过为父了。建堂,你真的已经决定了?”
王建堂没有开口,只是使劲地点了点头。
王者诚沉默了片刻,缓缓言道:“刘湘写的《告川康军民书》,为父今天也看过了,很感人是吧?”
王建堂又用力地点了点头。
“呵呵呵……想当年,比他这篇文告更感人的多了去呐!”王者诚仰起头来,望向高高的屋顶,悠悠地说道,“为父再背诵一篇给你听——‘处此竞争世界,公理强权,势相对待。人有强权之可逞,我无公理之可言。长此终古,何以为国?经此次交涉解决之后,凡百职司,痛定思痛,应如何刿心神、力图振作?倘仍复悠忽,事过辄忘,恐大祸转瞬即至!天幸莫可屡邀,神州陆沉,不知死所。予老矣!救国舍身,天哀其志,或者稍缓须臾,不致亲见灭亡。顾此林林之众,齿少于予者,决不能免,而子孙更无论矣!’……怎么样?你听起来可是觉得很感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