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门旧事

作者: 杨哲(甘肃)

四不准

天津卫这地界儿,总出邪性人、邪性事儿。

法租界杜总领事街北的胡同里,有幢白色的二层小洋楼,里面住着个瘦老头儿,个儿不高不矮,六十来岁,姓李,叫嘛名,却没人知道,大伙儿都称他二爷。

二爷一生无儿无女,只雇了一个老妈子看家。

说来也够邪性的,他一不是下野的军阀,二不赛腰缠万贯的寓公,三没啥买卖,却整天不是提笼架鸟,就是上戏园子听戏,日子过得赛神仙。这还不算,二爷还是永丰屯“公善社”的董事,每年给穷苦人家施舍棺材五千余具,又每年为鼓楼南二道街的“保赤堂牛痘公局”捐一大笔大洋,从立春开始,至立夏结束,无偿为津门儿童施种牛痘疫苗,预防天花。

人人嘀咕,他哪来这么多的闲钱往外撒啊?

一天,二爷在家没事儿,一路溜达着来到了杜总领事街上。大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这当儿,“咣当咣当”驶过来一辆齐头齐脑的“绿牌”电车,上面站了不少人。他从没坐过这洋玩意儿,忽然心血来潮,就跟着一群人挤了上去。

提起卫里的电车,得多说几句。光绪三十二年,比利时人捣鼓出了首辆“白牌”电车。刚开始跑那会儿,卫里人不买账,怕被电车上的电给“电”着了。洋毛子想了一个高招儿,免费让大伙儿坐。白坐谁不坐啊,一时间,津门不少人都以坐电车为时髦。三天免费期一过,立马开始售票,几年下来,洋毛子就发了。尝到了甜头的比利时人,又陆陆续续开通了“红、黄、蓝、绿、花”牌电车,到民国十年,奥、意、日、法和俄租界全开通了,卫里人出门就能坐上电车。

和二爷一同挤上电车的还有一个中年人,他在车门口站稳后,忽然拿出个纸糊的高帽子,戴在了头上,冷不丁大声喊了一嗓子:“小心小偷!”

二爷听后,微微一笑,不动声色。

车上的乘客一听,这才发现中年人戴的纸帽子上,竖写着“小心小偷”四个字,再加上他这一嗓子的吆喝,都不由得去摸自个儿身上装钱的地方,没丢,这才放了心。

电车“咣当咣当”向前行驶着,车厢里突然传来一个宝贝儿的哭声。二爷循着声音一瞧,是个乡下女人怀里的宝贝儿在哭。奇怪的是,她好不容易哄着宝贝儿止住了哭,自个儿却忽然又号哭了起来:“我身上的钱被人偷了,呜呜。”

大伙儿都很纳闷儿,问:“你刚才没听见那位吆喝啥吗?”

女人回答说:“我听见了,刚才摸钱袋子还在口袋里呢,等宝贝儿不哭后,一摸就不见了。”说完,还翻出被刀片划破的口袋让大伙儿瞧。女人一边抹眼泪一边说:“这钱是我给东家洗了半年的衣裳才攒下来的,准备去海大道的马大夫医院给宝贝儿瞧病,钱没了还怎么瞧啊?”说着,女人忽然抱紧宝贝儿,拼命往车窗边挤,“我不想活了!”

人们赶紧拦住了。女人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二爷扫了几眼车上的乘客,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说:“我说,大伙儿都听见了吧?谁要是捡了这位大嫂的钱袋子,请发一回善心,把钱还给人家,别误了给宝贝儿瞧病。我在这里给您作揖了!”说完,双手一拱,做了一个罗圈揖。

车上却没人吭声。

二爷再次大声招呼说:“我再说一遍,谁捡了钱袋子就拿出来。要是怕丢面儿,请大伙儿都闭上眼,我喊一二三,请您把钱袋子扔在脚底下。”说完,他自个儿先闭上了双眼,开始喊起来:

“一——

二——

三!”

喊完后,大伙儿才睁开了眼,在自个儿的脚底下瞅,看看有没有钱袋子。甭说钱袋子,地上连半个大子儿也没见着。

就在这当儿,电车到站了。

二爷忽然冲电车司机喊了一嗓子:“师傅,甭开门!”说完,他用力挤到中间的车门前,冲着门口站着的一个小白脸厉声呵斥道,“把钱拿出来!”

小白脸一脸惊愕,辩解说:“你认错人了吧?我不是小偷啊。”

却听二爷一声冷笑,道:“小子,装嘛大尾巴鹰啊?告诉你,我在道儿上混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做梦呢。把钱袋子拿出来!”

小白脸一脸被冤枉的表情,说:“我真没顺她的钱,你让我拿嘛?”话音刚落,二爷突然一把攥住了小白脸的右手腕,他立马疼得龇牙咧嘴大叫起来,“爷,爷……我……我……我拿!”说着乖乖地掏出了个小布袋子。

二爷一把抓过布袋子,让车上的乘客递了过去。那女人一瞧,连忙说:“是我的钱袋子,谢谢您。”

车上的乘客都冲二爷叫起了好。

电车司机见事情了了,这才打开了车门。

小白脸立马跳了下去,扭头就冲着电车上的二爷骂了起来:“老棺材瓤儿,有种你下来,跟爷单挑。你要不下来,就他妈是大姑娘养的!”

二爷却懒得搭理他,瞥了一眼戴高帽子的中年人,闭上双眼,养起了神。

电车到了下一站,二爷才下了车。走了没多远,他就感到身后有些不对劲儿。二爷没回头,不慌不忙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拐进了一条僻静的胡同里。

胡同不长,有百八十米长,挺窄,也就丈五宽。走到一半时,前面的胡同口那儿忽然冒出俩小子,一个肉乎乎的,另一个瘦不拉几的,一摇三晃地迎了过来。紧接着,二爷听到后面也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回头看了一眼,是一高一矮两个愣头青,不紧不慢地跟过来。

前面俩小子在离二爷一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叉着腿,抱着胸,挡住了道。瘦子还歪着个小脑袋,斜乜着双眼,上下打量起了二爷。

二爷一边往前走,一边道:“二位,劳驾,借个道儿。”

两人却一动不动。

瘦子耷拉着眼皮子,开了口:“嗨,你是嘛人啊,我凭嘛要给你让道儿啊?!”

二爷只好站住了,笑了笑,道:“你说呢?”

却听到后面传来几句恶言恶语:“哥几个,还跟他废嘛话啊?直接废了这老棺材瓤儿,叫他爱管闲事!”

瘦子却阴阳怪气地说:“别介啊。这要是让别人瞧见,说咱哥几个不仗义,合起伙来欺负一个老棺材瓤儿,传出去多没面儿啊。这么着吧,老东西,你也知道哥几个为嘛要堵你,识相的话,乖乖拿出二十块大洋了事儿,哥几个今儿就放你一马。”

二爷不动声色,问:“我要是不拿呢?”

瘦子鼻孔里一声哼:“那就甭怪哥几个不客气!”

话音刚落,二爷就忽然感到后脑勺那儿一股冷风袭来,紧接着,前面的俩小子也一齐扑了过来。前后夹击,看样子今儿非吃了他不可。

二爷叫声“来得好!”头略一低,身子一侧,躲过后面高个儿的冷拳后,手起脚落,噼里啪啦,只四下,就听到四声“哎哟我的娘呀”的叫唤声,四个小子齐齐地摔了个大马趴,全倒在了地上,哼哼唧唧地呻吟起来。

二爷拍了拍双手,问瘦子:“小子,你们老大是谁啊?”

瘦子愣了一下,问:“您嘛意思啊?”

二爷抬起了一只脚,就要踩下去。

瘦子立马老实道:“是麻爷。”

二爷“嗯”了一声,说:“听好了,明儿叫他上我那儿去一趟。”说完就转身走了。

四个小子你瞅着我,我瞅着你,还是瘦子反应快,一骨碌爬起来,喊了一嗓子:“爷,您贵姓,住哪儿啊?”

二爷已走到了胡同口,头也没回,应了一声:“免贵姓李,法租界。”

四个小子一瘸一拐空手而归后,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讲给麻爷听。不料,麻爷听后,却立马急了眼,道:“你们反了天了,知道他是谁吗?”

瘦子愣了一下,问:“谁?”

麻爷回答:“二爷!”

瘦子问:“哪个二爷啊?”

麻爷两眼一瞪,道:“还有哪个二爷啊!”

四个愣小子一听,面面相觑,全傻眼道:“那……那……该怎么办啊!?”

麻爷拿眼狠狠地扫了一圈儿他们,道:“怎么办?凉拌。明儿早上,跟着我去给二爷赔罪!”

把四个愣小子轰走后,麻爷开始纳起了闷儿,奇了怪了,小子们不就在电车上顺了一个老赶儿(即乡下人,含贬义)嘛,二爷为嘛胳膊肘突然朝外拐啊?

转天早上,二爷溜完早回来,正在吃早点,一个煎饼果子,一碗面茶。老妈子轻手轻脚进来,说:“二爷,麻爷带着六个人,在楼底下候着,想见您。”

二爷“嗯”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吃完早点,洗完手后,才放了话:“让他们进来吧。”

麻爷提溜着一盒桂顺斋的点心,四个愣小子,小白脸和戴高帽子的那个中年人跟在后面,鱼贯而入,来到了客厅。

见到二爷后,麻爷忽然呵斥道:“还不赶紧给二爷跪下!”

六个人赶紧跪在了客厅当地。

按照麻爷事前的交代,瘦子主动说:“二爷,我们几个有眼不识泰山,今儿给您老人家赔罪来了!”

麻爷连忙把点心盒子放在了八仙桌上,赔着笑说:“二爷,这几个小子忒不懂规矩了,冒犯了您。”

二爷却板着个脸,呷了一口清茶,盯着小白脸问:“小子,知道我为嘛要在电车上办你吗?”

小白脸赶紧说:“回二爷,是小的没给您老面儿。”

二爷却摇了摇头,道:“你好好琢磨琢磨。”

小白脸耷拉着脑袋,琢磨了一会儿,没出声儿。

麻爷见状,向前贴近了半步,道:“二爷,您给提个醒儿。”

二爷叹了一口气,说:“老规矩。”

麻爷不解地望着二爷,几个小子也面面相觑,嘛老规矩啊?

二爷瞥了麻爷一眼,问:“给他们讲过‘三不准’吗?”

麻爷双手一拍,恍然大悟,说:“哎哟,二爷,您瞧我这记性啊。我明白了。”

二爷问:“明白嘛了?”

麻爷连忙回答:“不该顺了孤儿寡母的钱。”

二爷却不依不饶道:“为嘛?让他自个儿说。”

小白脸跪在地上,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麻爷立马来气了,训斥道:“不争气的玩意儿,这么快就忘啦?就是当初在祖师爷案前,我苦口婆心给你们讲的‘三不准’啊!”

见小子们个个都不吭声儿,麻爷知道,他们早就忘到爪哇国了,一下子提高了嗓门:“今儿当着二爷的面,都给我支棱着耳朵听好了。‘三不准’就是,一不准进状元府第。为嘛?搂了状元人家的财,谁来教宝贝儿读书?二不准顺孤儿寡母。为嘛?顺了寡妇过日子的钱,拿嘛养活子女成人?三不准动善人家的钱。为嘛?动了善财,哪还有钱接济穷人啊?听清楚了吗?”

六人一个劲儿地点头,回答说听清楚了。

麻爷见二爷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趁机说:“二爷,您老就原谅他们这一回吧。”

二爷沉吟片刻,忽然说:“打今儿起,再加一个‘四不准’:不准盯着病家的钱。顺了病家瞧病的救命钱,这不是拿棍子往瘸腿上敲吗?”

麻爷忙点头说:“二爷,我记住了,回去就告诉小子们,谁要是坏了规矩,决不轻饶!”

二爷“嗯”了一声。

麻爷又问:“二爷,这几个小子该怎么办?”

二爷回答说:“老规矩。那个戴纸帽子帮着打马虎眼儿的,就免了吧。”说完,挥了挥手,闭上了双眼。

麻爷带着六个人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客厅。

回去后,麻爷就按行里的老规矩,扣了二爷三个月的份子钱,自个儿是两个月的,四个小子各一个月的份子钱。而小白脸呢,被剁了右手食指的半根指头,赶出了天津卫,自此不准他再踏入津门半步。

半月后,二爷来找麻爷,拿出一摞银元道:“给那四个小子每家买十斤棒子面送过去。扣了他们的份子钱,总不能让家里的老小也跟着挨饿吧。剩下的,托人捎给那小白脸,叫他做个小本买卖,好养家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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