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中篇)

作者: 朝潮

1

柳永全回到家乡时,二哥正端着大海碗吃苕。

从天津一路南下,连续五小时的高铁车程考验着他的体力,腰酸背疼,头昏脑涨。近乡情怯,心里打起小鼓,腿脚机械地前伸后屈。眼前的家乡如虚似幻,密密匝匝的楼房一栋挨着一栋,一排紧接着一排,就像大山岔坡上簇拥成片的檀木棒棒,迷乱了他的感觉。他穿行在一大片陌生的水泥森林中,像掉进某个梦窟窿里,无助地辨识、推测、打听,可遇上的人没一个认得的,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二哥的家。

时令秋收。二哥碗里的苕堆得老高,红心白皮,鲜嫩柔软。二哥一口吃下去,不动声色地抿抿嘴巴,然后将苕皮回吐到碗里,这个吃相立刻唤醒了柳永全回家的真实。吃苕留皮,留在碗边沿用来喂猪——这个习惯像煮好的苕一样烂熟于心,不仅是自幼养成的生活方式,更因他曾乱甩苕皮而挨过一记“指诫”——那是一种食指和中指紧扣勾连叩向脑壳的小惩大诫,它不同于拳头或耳光,是老家大人们惩教孩子的独特招式。没错,他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回到了这个被扩大的城区包围得水泄不通、已经没有了柳树的柳格塆。

柳永全童年的柳格,与县城咫尺天涯。西门河静静流淌,把县城与乡村切割得十分鲜明:这边是田垄和庄稼,那边是高楼大厦;这边人是黑脚杆子,那边人夏天里穿白袜套凉鞋;这边人挣的是工分,那边人拿的叫工资。小时候柳永全去那边拾西瓜皮、捡西瓜籽,对那些穿着整洁的城里伢羡慕死了,以至于回时,在城乡交接的大桥上,总会扭头歪颈向后看,他甚至向往过继到那边给别人做儿。

柳格虽倚靠在县城周边,与文明、先进、新潮共水土,却是周围十里八乡公认的封建封闭的村塆。读书时柳永全就晓得,大人们能认得的几个字,都是从扫盲班学的,要不是政府夜校办得好,所有人扁担倒下都不知是个“一”。文脉匮乏的柳格,新一代也乏善可陈,他曾亲耳听到两个老师议论,说柳格的细伢没一个中用的。柳永全考上大学,有如卫星上天,破了天荒,让柳格扬眉吐气。当西安石油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鸿雁一般飞来,柳格沸腾起来,生产队长拼了一般,在塆里连放了三晚上电影。这个永字辈的老幺、奶末头,当时并不觉得其身价产生的巨大意义,只是喜悦于自己跳出农门,过日子不会像塆人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

柳永全发现自己大约在四十五岁后愈发怀旧、怀乡,梦里总是儿时的伙伴和故乡的塘畈、山丘、柳树、芒花,此刻真真实实地置身故土,却找不出一点旧迹。上一次回乡是母亲离世的时候,十二年了,那时家家户户正热火朝天盖楼房,新的村落被规划到坡上的一大块平地。老塆子仍在,紧邻门口的条形水库微澜依旧,四周缀满了快要成精的柳树。说是楼房,其实只有极少数直接完工,砌上标准的两层,多数人家缺钱,只造个半成品——打的是楼房基底,上面铺预制板,先住上,假以时日加层。于是他也申请了宅基地,所砌也是只有一层的楼房。他生于斯长于斯抑或终老归乡,免费享受了三间宅基地。这是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太多的事让人始料不及,仅仅几年时间,无论是成品还是半成品——这些一层或者两层的矮楼——均被淘汰、拆掉、改建、加层,谓之开发,大家都约好似的一竖就是七层八层。房屋种得又高又胖,间距逼仄到极致,它们一排又一排地挤挨着,像排山倒海的浪头,前呼后拥,抱团取暖,握手拥抱。如果从空中俯视,纵览像一队队塑化的兵俑,横看如一道道终年不见阳光的峡谷。虽形貌局促、排列紊乱,但财源茂盛,砖砖含金,层层有市。包括柳格在内的城中村,建房是急速致富的代名词,广众的农村人拼命似的进城买房,小产权房是他们最现实的选择。于是柳格常住人口大增,一般人家自留一至两套,剩下的楼层都成为价值不菲的商品。商品房内添人进口,在狭长、晦暗又逼仄的村街上,非柳姓居民摩肩接踵。

柳永全这次回来,也是随了大流,准备将自己那三间旧房改造开发。开发,这个概念于他生涩。多年无归,老家的事一概不知,是二憨子启蒙了他。去年,二憨子给他打了个长长的电话,其中就有“开发”二字。即使受到启蒙,他也并不积极,他觉得一个中石油的高管,还有他在老家近乎偶像一般的名声,会因为淘金于故土而打折。可妻子高频率地撺掇他,说老柳啊老柳,一不偷二不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儿子的花销是无底洞,可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妻小他六岁,一直以来都唤他老柳,仿佛他这辈子永远亏欠她。他们的儿子在新加坡读书,是那种大把烧钱的读书,以后还要在国外买房,碎银几两尚能解万千惆怅,这一开发,再不济也有一百好几十万到手,钱不会咬人,他也不傻。老家的这几间矮屋其实于他们没任何意义。早些年,他还有所憧憬,憧憬退休后回归故里,将老屋改成小楼,把楼顶打造成清幽雅致的空中花园,一张躺椅一壶茶,闲云野鹤,悠然自得。而现在,这三间旧屋唯有“开发”才是其价值所在,仿佛时不我待,风驰电掣的动车呼应着他的紧迫感。

2

二憨子在一家豪华酒店为柳永全接风。二憨子大号柳存志,当村长,现在叫社区主任。柳永全是柳格首个大学生,二憨子是第一个柳姓村长,他两个都是各开先河为柳格挣了名誉的人物。

柳永全决定回乡改房时,觉得很有必要给二憨子做下沟通。二憨子在电话中一迭声地说好好,说幺叔我们塆我就服您,您改房我全力支持!

去年的时候,柳永全接到二憨子的电话。当时二憨子要开发一块地,那块地涉及柳永全家的祖坟。迁坟,柳永全大哥一百个不答应,出多少钱也不许。二憨子就转向柳永全这边来做工作。电话里二憨子诚恳至极,说幺叔我们塆我就服您,您凭本事闯荡世界,不是那些靠柳格三尺硬地端上饭碗的“土地工”能比的。我现在是社区主任,呵呵,就像您一样也算为柳格争了光哈。您大侄子淘淘苗子好,有前途,幺叔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其实二憨子也是土地工出身,他“搭”进塑钢厂,下岗后却时来运转,先是当上村建筑公司经理,再后来就上到了主任的位置。柳永全于是给他说情,何况有补偿。好说歹说大哥才同意。二憨子出了十万块钱,在他们家磕头烧纸的地方竖起一幢楼房。

二憨子接待柳永全,柳永全的大侄子淘淘到场,大侄子如今是柳格的组长。同时到场的还有一位女性,是柳永全的同学,在社区当妇联主任。乍一见她,柳永全着实吃了一惊,这同学是当年的班花,柳永全大学毕业刚到西北某油田工作的时候,她不知从哪里找到他的地址,给他写了一封既含蓄又明白的信。当时的柳永全一心想找个吃商品粮的,不愿当“半边户”,尽管班花深情款款,他也只能在心底唏嘘,没有回她。眼前的同学,论说也快到女性的退休年龄,却皮肤白净,酒窝仍在,睫毛扑闪,其丰腴身材仍富有魅力。她睁着一双仍很清澈的大眼睛朝柳永全微微点头,然后安坐在自己的位置,静水流深,任何人都看不出她曾经给他写过信。她过得很好,柳永全相信。又很自然地将自己的妻子与她做了比较,妻应该小她五六岁吧,却“菜”得厉害。他心里涌起惭愧,暗暗激励自己一定要完成好妻的愿景。

二憨子小时候那种憨憨相没大的改变,不过气场很足,两片厚嘴唇开合之间,低腔慢板显出素养:“我最佩服幺叔了。幺叔是稀客,衣锦还乡,我得好好敬三杯。”

柳永全不饮酒多年,只能略表意思,场面自然热闹不起来。只可惜了那瓶好酒,让大侄子淘淘豪爽而野蛮地一杯又一杯挥霍。这不喝酒的人,好像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二憨子不知哪来那么多电话,有时甚至要出外接听,屁股像装了轴承,转回来转过去地旋。班花记仇一般目光清冷,漠视这个三十多年不见的同学。她不屑叙旧的冷傲,让他觉到很深程度的被忽略和轻视。淘淘却活跃得出奇,一个劲儿插科打诨,特别是二憨子旋离的时候。柳永全觉得这顿饭如果缺他或吃得更沉闷,但却很是厌恶这嫡亲侄子当他面儿没一个正经,尽管班花自始至终没给他一个好脸色,还时常翻起杏眼狠狠剜他。

鱼汤上桌时,矜持的美女同学起身给柳永全舀了两舀子,又给二憨子舀,动作优雅。这优雅的舀姿却看人打发,到侄子那儿便煞去风景。淘淘被晾,有点讪然,便提起筷子指向那锅鱼汤,自找台阶般高声叫道:“美女,吃鱼啊,吃鱼能大奶子晓得不!”

美女同学于一脸不屑中,总算对柳永全使出一个有温度的礼数。她轻声关照说:“你吃菜,老同学,不喝酒多吃菜哈。”柳永全不为所动。觉得只不过她在逃遁吧,逃避一场恶俗,或是在表达一个更高层次的蔑视。就连给他舀汤也仅仅是一个铺垫,只有二憨子才是她关照的目标。他感到她和他两个都不简单,从包房外过来的那些人——啥局长啥主任的——对他们的盛情敬酒和热烈捧逗,让他觉得相形之下的寒碜。

他瞅准时机,对二憨子说正事:“存志主任,我那房子……”

“幺叔您这么叫我坐不住。叫憨子,就叫憨子。”

“那好,憨子,我那房子改建,要走怎样的程序?麻烦不?”

大侄子淘淘这会儿靠谱地安静下来。

二憨子说:“幺叔您写个报告,先让淘淘盖个章,再去社区盖章,再去镇上,镇上和社区我都跟他们讲一下。”

“然后呢?”

一阵铃声很是讨厌,它响在节骨眼儿上,二憨子一把抓起手机又旋了出去。

“然后就要找规划和国土的,这可有点儿麻烦。”淘淘及时做了递补。

“那怎么办呀?”等二憨子回座,柳永全又问。

“报告写‘原宅基地改建’,批建会顺利些,但最多只能批三层。三层还靠关系。”淘淘又说。他仿佛成了代言人,二憨子并不言语。

柳永全把身子进一步倾向给二憨子:“那怎么办呀?”他的期待是七至八层,就像柳格所有的房子一样。之前二憨子鼓动他“开发”时,其设想也是这种层高,如果只建三层,其“开发”价值岂不大打折扣。

二憨子沉吟着,忽地站起身来,端起酒杯碰向他的空杯:“幺叔的事就是我的事。莫急,幺叔,您懂我的意思吗,我一定尽力。幺叔!”

3

已是早上快九点的时辰,二哥家里一如既往地昏暗。二哥可怜,使智不行,终身使力,本来就穷,又没沾到开发的利好。起初,一些嗅着商机的小老板穿梭于城中村,专找像二哥这样的穷家弱户,许以双倍的还建,什么手续资金施工啊百心不操,白拿两套。二哥以手印的方式签下合同,一二层归己,三楼以上成为小老板出售的商品。或许是小老板的搞法启发了柳格人,和尚动得我也动得,肥水不流外人田。大家尝到甜头再回头看,二哥亏大了,尽管他可以靠出租一楼搞几个小钱。

母亲过世后,柳永全回家其实没什么意义,原建的三间房子破败得厉害,他连住哪儿都是问题。好在母亲生前一直随二哥,他回来便直接住进二哥家。在这个家里,痴呆的二嫂生育了一对儿女,女已出阁,儿子三十多了还孤身一人。此刻,柳永全拧开属于二侄子的房门——这是二哥家最阔气的主卧——径直走向洗手间,不为解手,因为靠近巷路,唯独此处的窗口能望得远些。巷道的尽头有阳光铺陈,让他知道天晴朗着。床上,夜猫子一样的二侄子似有感觉,翻转一下身子又呼呼睡去,嘴里模糊不清地发出鼾声以外的呓语,垫的盖的皆皱巴巴、脏兮兮。仅仅粗略地一瞥,柳永全便感觉肠胃被殃及,他立即退了出来。

有人敲门。他顺势拉开门。一张俊朗的脸,迎面就大呼幺爷。在二哥瓮声瓮气的介绍中,柳永全知道他是族下一个侄孙,叫四毛。哦,对上号了,昨天他去看自家那三间矮屋,居然发现隔壁另有三间陪衬着,屋主正是四毛。这六间相连的房屋均破败不堪,楼顶长起深长的蒿草,屋内生出青苔,杉木窗框满布绿霉。它们像一溜落伍的难兄难弟,在前后左右密不透风的砖混夹缝中保持着矮度上的一致。

四毛脖颈上挂一串硕大的金项链,衣着让人感觉过于休闲而太随便。其实这四毛早就盼着柳永全改建旧房,得以“共同开发”,现在幺爷回来正合他意。

四毛上门让柳永全平添一份信心。四毛说,共同开发,六间就是一个完整的单元,就像二憨子占您家祖坟地那幢一样,又虎势又好卖。现在的人讲档次,单门独户的搞法卖不起价来。再者,柳格开发小产权房最多的人是他,没人比他更有经验。的确,施工上乱七八糟的事,劳心费力,麻烦不断,一想到要面对这些,柳永全心底便翻腾起一股愁绪。何况在时间上他也不能长久待在老家,尽管他的职位已让贤于后浪,比以前有闲得多。

四毛说:“到时候施起工来,幺爷您只管转转看看,指点指示,手不沾灰,脚不踩泥,您当将军我做兵,冲锋陷阵让我来。”

柳永全有所不解,问:“既然你开发众多,自家的房子为何拖到现在?”四毛神秘一笑,说道:“幺爷您不知塆的事,开发得‘抢’。不抢白不抢,柳格的山也平了,稻场毁了,水库也填了,柳树更无安生之处,我得先抢那些地呀。这自家旧屋是块‘坐兜肉’,所以不到最后不动它。”柳永全慢慢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发现四毛两臂膀两肘处均有长长的文身,瘆出某种寒气。他有所不知,四毛是道上之人,与村组干部最不对点,自己“抢”不说,还占。有几个外来户请客送礼好不容易搞得宅基地,四毛就脱了赤膊露出胸背上的文身,把砍刀啪地蹾在人家方桌上,喝令让权。那些人一听他还是柳格的地头蛇,不仅害怕施工时其三日不了四日不休,更担心今后住这里一辈子不得安宁,只好得些补偿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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