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换保姆(短篇)
作者: 薛雪宋梅芳还没从丧父的痛苦中拔出来,又陷入新的泥淖。公公的一个电话使她的脑子里像轰隆隆开过了一列火车,震得她头晕目眩,脑细胞落了一地。
宋梅芳当时正坐着丈夫的车从公墓回来。她使劲喘了口粗气,把电话开了免提,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我爸这才烧三七,您怎么又要换保姆呢?她记得很清楚,现在的保姆是她爸病重的时候换的,这还没到一个月呢,咋又要换了呢?公公咳嗽了一声,赌气似的说,这个小赵不行,做菜不好吃,还笨手笨脚的,必须换。宋梅芳扭头看看丈夫,丈夫摇摇头,一脸无奈。宋梅芳便对着电话说,那行吧,您先别跟保姆说,我们这边抓紧找着,看有没有合适的。
你爸也真能折腾,这一年不到,换了仨保姆,还是不满意。我是没招儿了,你给找吧。宋梅芳没好气地说。谁知道呢,这咋还换起来没完了?丈夫牙疼似的嘬着牙花子接着说,唉,快八十岁的人了,还能折腾几年,你就给张罗张罗吧,跟孙丽说说,让她给找个好点儿的。宋梅芳吁了一口气,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回家洗了个澡,宋梅芳让丈夫先去他爸家,看看啥情况,就手安抚一下。新保姆还没找到呢,别把这个保姆惹火儿了,人家半道摔耙子不干了,麻烦。
丈夫去了他爸那儿。宋梅芳给孙丽打电话,约她在一家小馆子见面。
公交车穿行在深秋的大街上,道路两边的银杏树举着一捧捧金黄,把那些暗淡枯瘦的花、树都比了下去。人行道上铺满了黄灿灿的落叶,有一群大妈穿得五彩缤纷,打着花花绿绿的遮阳伞,摆着造型拍照。车窗映出她暗灰色的脸,眼角的皱纹若隐若现。她突然发现自己也是五十岁出头的人了,要不是上班,现在说不定已经在“大妈”的队伍里了。以前她从没有现在这种感觉,看到那些成群结队的大妈,总是以一种骄傲而矜持的目光去俯视,她的内心深处即使不再把自己当成少女,起码也是少妇。但是今天,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却爬满了酸溜溜的羡慕。她们多好啊,逍遥自在,无牵无挂,随着季节的变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仿佛一年四季都在旅行、拍照。而自己呢,这两年都在围着家里的老人转,从爸生病住院、去世,再到照顾公婆,把人折腾得没了模样。爸走了,公婆这边却按住了葫芦起来瓢,没完没了。还有个没工作的儿子。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儿啊!她觉得自己现在每天都活在重压中,负重爬坡。
一年前,婆婆突发脑出血,幸亏发现及时,送医后总算把命保住了,却再也站不起来了,心里明白说不出话,得人侍候着吃喝拉撒。婆婆生病前,老夫妻俩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公公说,离水店近,来去方便,说什么也不去儿女家住,宋梅芳就常去公公家收拾卫生、做做饭菜。婆婆卧床了,公公一个快八十的人,尽管身体硬朗,可是照顾起身高体胖的老伴儿来,心有余而力不足。大女儿和大儿子家离得远,也都是快六十的人了,都有了自己的孙子,老爷子嫌吵闹,不爱去,就去了老儿子家。宋梅芳知道,公公之所以选择到自己家来,除了这个原因,还因为自己平时去他家的时候多,情感上相对也近。按公公的话说,她孝顺,说话轻声细语的,不会戗人。可能老爷子也拿准了老儿子家更需要老两口工资贴补,夫妻俩更能尽心侍候老两口也说不定。大哥大姐的工作单位都不错,一家儿子经商,一家儿子在机关,两家都不缺钱。
宋梅芳在娘家是老姑娘,从小到大没干过活儿。但是她秉承了母亲的温顺贤惠,又在单位历练得懂事理,婆家的大事小情,她都周全得体,辛辛苦苦地忙碌,从来不抱怨。老人到了她家,她没想太多。谁还没有老的时候,谁没个病没个灾的,当晚辈的能说啥呢?一日三餐,给婆婆擦身子换尿不湿,还不能耽误单位的工作,就常常比别人睡得晚起得早。公公眼见着她很辛苦,就把工资卡交给了她,说家里花销啥的都从里面出,后来干脆把房产证也给了她,说我和你妈不知道啥时候就没了,东西放你这儿收着,别到时候找不到。她当时还说,爸,瞧您说的,您这身板也就六十出头的样子,您肯定长命百岁。话是真心的,但是工资卡和房产证拿在手里还是觉得沉甸甸的,心里也感到很踏实。
一天傍晚,公公从外面回来,心事重重的样子。吃晚饭的时候,公公对宋梅芳说,要不咱请个保姆吧,你这样太累了,再说白天你们都上班走了,我自己也弄不动你妈呀。老爷子有啥事都和儿媳妇商量,他知道这个儿媳妇虽然性格温顺,但是办事有板有眼,有章法,家里的主意得她拿,儿子就是跟班儿的。
宋梅芳觉着公公说得有道理,请个保姆虽然费点儿钱,但是自己就可以解放出来了,起码白天不用那么累了。老两口的工资加在一起八千多,去了保姆的工资还有剩。她想让孙丽帮忙找,公公却说他已经有了人选,是同事介绍的。
保姆小孙和宋梅芳同龄,人长得精神,大眼睛,一笑脸上还带着一抹羞涩,挺招人喜欢的。小孙很勤快,还有力气,老太太摊在床上那么大一堆肉,她不管是擦洗还是换尿不湿,都翻转自如,操作得行云流水。难能可贵的是,她做得一手好菜。丈夫私下说,老爷子眼光不赖。宋梅芳说,价钱也不赖。说这话时她心里疼了下。小孙早八晚五,每周休一天,月工资五千。这个工资标准在这个城市算是高的。宋梅芳转而又想,有了小孙,自己解放了一大半,这钱花得值。
儿子毕业了,没找到工作,就暂时住在家里。虽然各有各的房间,一点也不显得挤,但公公还是提出来回自己家去住,说离水店近,自己去照看方便。搬到这里住以后,水店的生意基本是宋梅芳在打理。用水单位都是固定的,偶尔有增有减。店里雇了个送水工,接到电话把水给送去就完了,结算啥的宋梅芳去做。可是公公不放心,说哪有这么做买卖的,店里没有自家人哪行,猪肉过手还沾一手油呢,何况是一个店铺,执意要走。
搬家的时候,公公指挥小孙收拾带走的东西,不知道他说了句什么,小孙头一歪站起身,宋梅芳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小孙看见她竟红了脸,带着羞涩。宋梅芳当时没多想,她正在揣摩公公会不会把工资卡要走,心里七上八下的。公公却没提这个茬儿。宋梅芳倒觉得自己有些小气了,就得空的时候常往那面跑,把冰箱塞得满满的,还在网上买了好多婆婆用的尿不湿。公公说,不用总往这儿跑,家里缺什么我会打电话告诉你。宋梅芳该去照常去,就手干点儿啥。
要是一直这样下去也能挺好,起码大家都相安无事。可是快到春节的时候发生了变故。
孙丽先到了,在一个小包房里等她。宋梅芳要了啤酒,俩人边吃喝边聊。孙丽问,说吧,又有啥闹心事了?宋梅芳刚要开口,孙丽摆摆手说,你爸的话题就不要说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我实在不想听了,听了跟你一起掉眼泪,帮不上你,还得靠你自己走出来。宋梅芳说,不是,还是保姆的事。孙丽睁大了眼睛,一惊一乍地说,怎么,你家老爷子还要换?宋梅芳点点头,一脸苦笑。孙丽放下筷子,身子往后一靠,说,老爷子犯啥病了这是?现在这个保姆可是我那儿最好的,人勤快不说,专门去学过做菜。怎么,这样的人也侍候不明白他?宋梅芳仰脖喝下一杯酒,苦着脸说,可不是吗,上午给我打的电话,说还要换保姆。孙丽眨巴着眼睛说,从那个小孙走了以后,这都换仨了吧?就没一个满意的?宋梅芳把手在桌子上一摊,说,就是不满意,不是人懒,就是饭菜做得不好,再就是祸害东西不节约了,反正理由一大堆。跟人家保姆发火儿,保姆给我打电话,我都觉得不好意思。就这样,你说不换咋整?
孙丽诡异地笑了下,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呗!那这种情况我真没有办法了,我也得对那些保姆负责不是?去你家干一两个月就被撵走了,人委屈不说,好说不好听啊。宋梅芳就故意冷了脸说,你还是朋友不?找你办点儿事拿五做六的,这顿饭白请了。
孙丽似乎是看着她,但目光是空洞的,分明是走神了。宋梅芳气恼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抬高了声音,问你呢,到底帮不帮?
孙丽目光聚拢了,和她的目光碰在了一起,盯住她问,你想没想到让你家老爷子自己找?
宋梅芳愣了一下,说,他上哪儿找去?
孙丽轻轻摇了摇头,说,我看不一定,小孙不就是他自己找的吗?我问你,小孙到底是怎么走的?
那不是去年快过年了嘛,她爸被车撞了住院,她去侍候她爸。宋梅芳回答。
孙丽点点头说,那就是非走不可了。
可不嘛,要不我哪能腊月二十七给你打电话求救。说心里话,你派去的那个保姆确实不怎么样,笨手笨脚的不说,饭菜也做得太次。
孙丽不服气地说,就算那个不行,那后面的这些呢?都不行?我看是你家老爷子有毛病。
孙丽喝了一口酒,慢悠悠地接着说,咱俩也别瞎忙活了,给你个建议,你让老爷子先自己找,实在不行,我再给你派人,你看怎样?
宋梅芳还想说什么,孙丽已经站起身,说,先这样吧,我店里还有事,先回去了。
望着孙丽的背影,宋梅芳揣摩着她的画外音。孙丽曾明里暗里提醒过她,趁着老爷子依靠你跟你热乎,该要得要,该赚得赚。宋梅芳也不是不信她,只是老爷子不松口呀。小孙走的那些日子,为了方便照顾老人,干脆又把老两口接到了家里。不仅要侍候他俩,整个正月的迎来送往吃吃喝喝都是自己在忙活。大哥大姐却像客一样,除了过来吃团圆饭,再没来过一次。公公每天也都出去一次,一出去就是大半天,回来就半天沉默不语。宋梅芳忙得脚打后脑勺,顾不上探究老爷子有啥心思,一心以为老爷子为婆婆的病心焦。宋梅芳一直忙到新保姆来了,老两口又搬回去住才喘了一口气。那阵子她觉得公公看着自己的目光特别温和、慈祥。儿子一直没找到工作,老爷子就说,出了正月让孙子到店里去,跟着他做生意。有个好生意不比上班强一百倍?当时她心里很感动也很激动,再苦再累都觉得是为了儿子,吞下了咽下了。可是没想到,儿子到店里干了不到两个月就被撵回来了,老爷子说这小子不是做生意的料,心眼儿太实,到最后能把自己都赔进去。说着拿眼睛直看宋梅芳。宋梅芳心想,你当爷爷的就不能多教教他?可是这话她没说出口。
从饭店出来,宋梅芳没坐公交车,她想冷静冷静。她还没有想好是去公公家还是回家。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脚下的落叶盘旋起舞,又翩然落下,起落间沙沙作响。宋梅芳慢慢地走着,一边想着心事。孙丽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她的意思显而易见。此前,从她那儿以及身边人听到和看到的,太多那种情况了。可是,公公已经那么大年纪了,能吗?她心里还是不愿意相信。
经过卫生局门前,她想起自己的同学张东明在这里上班。有次同学聚会时聊起老人的话题,张东明说他爸自己过,保姆侍候着,十年了,工资卡什么的都在老爷子手里,钱怎么花东西怎么用自己说了算,只要老爷子高兴,咱当儿女的咋的都行,没意见。旁边一个女同学小声跟宋梅芳说,老爷子一个月开八九千呢,听说保姆这两年给儿子买了楼买了车。说完一脸暧昧地笑。后来老爷子去世,宋梅芳她们都去了。老爷子留下了遗嘱,不仅免去了保姆借去的十几万块钱,卖房子的钱也要给保姆五万。
宋梅芳由此想到孙丽跟自己讲过的一件事。孙丽说她二叔就一个闺女,父女感情不好,二婶死后,二叔就找了个保姆单过。前年动迁,老头儿得了一笔钱,闺女想把老爹接家里去,没想到老爷子跟保姆登记结了婚。俩人差了快二十岁。把闺女气得闹上了法庭,也没得到什么便宜。
孙丽说,这样事太多太多了。老两口要是有一个掉头的,剩老太太还好说,蔫么悄地跟儿女过,一点儿毛病没有。要是剩个老爷子,但凡能动弹,那可就麻烦了,挣着命想着法儿要保姆。男人啊,都是大猪蹄子。孙丽说完,嘿嘿坏笑着。宋梅芳说,照你这么说就没好人了,净瞎扯。孙丽说,我可没说绝对,是大部分,这是老年人的一种生存状态,你也不能就说它不好,各取所需,互相依托。当然也有很多特纯的雇主和保姆的关系。我是为了教育你,给你长见识,才专拣这样的实例跟你说。
宋梅芳不觉想到了老妈,自打爸走了以后,妈就搬到了哥家。嫂子的脾气她知道,可不像自己这么温顺。有心把妈接自家来,可是妈知道她家一堆乱事,两个老人缠在手里,说啥都不来。也不爱去敬老院,说怕给儿女丢脸,再说这么大岁数了,说不定睡个觉就没了,不想死在外面。
这么想着,宋梅芳就不免百感交集,甚至有一种悲壮的感觉:自己连亲妈都不顾了,一心扑在这个家里,可是老爷子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她决定还是先去公公家,好好跟老头儿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