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和他的二胡(外一篇)

作者: 李海燕

三叔会拉二胡。三叔在公社机耕队上班,是东方红75拖拉机的机耕手。三叔在村子里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

每天下班回来,三叔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然后穿上他的白衬衫蓝裤子,在墙上摘下装着二胡的蓝布袋子,坐在院子里,开始拉二胡。

那时分正是黄昏。屋檐下筑着四五个燕子窝,小燕子在院子里飞来飞去。院子下面有一棵高大的桑树,最粗的枝丫上悬着一个秋千。我们几个孩子排着队荡秋千。三叔的二胡响起来,压住了我们的吵闹声。我们就安静下来,做三叔的听众。

三叔得意地看着我们,怀里的二胡发出声音,或明快或幽怨,或温馨或苍凉,丝丝缕缕,如风一般在院子里飘来荡去。

几个孩子中,我最喜欢听三叔拉二胡,常常别的孩子坐不住了,我仍坐在三叔身边荡着秋千,痴迷地听着。

有时候三叔拉完一首曲子,会喊我,三丫头过来,三叔教你拉二胡。我便心花怒放地跑过去。也许是我天生缺少文艺细胞,也许是三叔太爱惜他的二胡,往往是二胡放在我手里刚拉动一两下,三叔就找一个说辞拿回去。我最终也没学会拉二胡。

有那么一天,院子里来了一个漂亮姑娘,那个秋千就不再是我们这些孩子的专利了。

那姑娘叫梅子,来自一个遥远的大城市。梅子穿着白色连衣裙、白色凉鞋,两条短辫子编得松松垮垮的,看似随意,却与村子里的姑娘截然不同,别有一番韵味。

以后的每个黄昏里,只要三叔的二胡声响起来,梅子一准儿过来。

梅子来了,就坐在秋千上,一边轻轻地荡着秋千,一边听三叔拉二胡。

三叔的二胡拉得更起劲更好听了。三叔也不再喜欢我们这些小听众,只要梅子来了,他就轰我们走。

不久,三叔和梅子恋爱的消息,像一阵风吹遍了村庄的每个角落。那些天我们家如临大敌一般紧张起来。

因为三叔是有未婚妻的,那时候叫对象。是前院的桂珍。

爷爷和桂珍父亲是拜把子兄弟,爷爷为兄,桂珍父亲是弟,哥儿俩亲如手足。年轻时的一天,哥儿俩喝酒喝到尽兴,爷爷看着两人身怀六甲的媳妇,对弟说,如都生男,仍拜把子,如都生女,是干姐妹,如一男一女必结为夫妻,兄弟看可好?弟说正合我意。哥儿俩击掌。

果然是一男一女。三叔和桂珍从小就知道,他是她女婿,她是他媳妇。

三叔生得英俊,桂珍生得一般。渐渐长大的三叔,对这桩指腹为婚的婚姻把戏非常反感,多次表示他不会娶桂珍为妻。而桂珍却认定了三叔,无论三叔怎么待她,她都始终不变,给三叔做鞋子,做绣花鞋垫,而三叔却一双都不曾穿过。爷爷为此骂过三叔,并放下狠话,除非他这老的先死了,三叔才能做这背信弃义的事儿。

三叔与梅子的恋爱风波,在村庄传得沸沸扬扬,爷爷不能淡定了。

那天夜里,爷爷和三叔两句话不投机起了争执。三叔说此生非梅子不娶。爷爷说,有我活着,你做梦都别想。三叔说,那咱就走着瞧。夜深人静,爷爷把三叔绑在桑树粗壮的树干上,折下一根桑条,抽一下问三叔一句,娶不娶桂珍?三叔拧着脖子,不娶!

三叔的身上落满了青一条紫一条的伤痕。爷爷最后问一句,你到底娶不娶桂珍?得到三叔至死不变的回答后,爷爷嗷的一声扔了桑条,就给三叔跪下了,我的小祖宗,爹求你了,你不娶桂珍,让你爹这老脸往哪儿放啊?

泪水滑出三叔的眼眶。三叔喊了声爹,你打死我吧。闭上眼,不再看跪在面前的父亲。爷爷气得转身去寻家伙什,扬言要打死三叔这个孽畜。

爷爷在墙角寻到一把铁锹,举过头顶,气势汹汹地直奔三叔而来。三叔像电影里那些英勇不屈的英雄人物,挺胸闭眼,慷慨赴死。

爷爷又嗷的一声,扔下铁锹,踉踉跄跄地回了屋。

以后三叔仍拉二胡,只是把场地转移到了村南边的小柳树林里。

后来小柳树林里也有了一个秋千。梅子仍坐在秋千上,听三叔拉二胡。再后来,梅子也拉二胡。梅子的二胡拉得比三叔的还好,会的曲子也多。

自从那次打了三叔以后,爷爷不再理会三叔,也没脸去前院兄弟家了。

那年秋天,梅子回城了,三叔的二胡声断了。失魂落魄的三叔,失踪了一个星期,回来时胡子拉碴,人像被霜打的茄子秧。那天夜里,三叔抱着二胡坐在院子里,拉了一宿的《梁祝》,凄婉的乐曲如泣如诉,听得人流泪。天亮后三叔一头扑倒在炕上,躺了一个星期,不吃也不喝,人消瘦到脱了相,也为此丢了机耕手的工作。第七天,三叔终于吃了桂珍送来的第七碗小米粥。

进了腊月门,三叔娶了桂珍。

婚后,桂珍给三叔生了一儿一女,儿女长得都像三叔,儿子俊朗,女儿俊秀。三叔喜欢,爷爷整天乐得合不拢嘴。贤惠的桂珍相夫教子孝敬老人,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好媳妇。

桑树上秋千的绳索旧了,三叔换成了铁链子,每到黄昏,三叔在秋千旁带一对儿女荡秋千,孩子笑,三叔也笑,只是再没听过三叔拉二胡。

三叔七十大寿时,我前去拜寿。三叔老了,三婶桂珍也老了,腰身不再挺拔,脸上缀满了皱褶。那把二胡仍挂在原来的位置上,蓝色的袋子上落满了岁月的尘埃,已辨别不出原来的颜色。

笨人守田

仲春的一个上午,阳光明媚。一人一牛,在一片南北向的地条里耕作。那牛走得四平八稳,那人走得点点斜斜。

一条瘦瘦的河,在南地头几丈远的地方,涓涓流淌着。这条河是从村子里流出来的。

“守田!”

这是隔壁的三婶子,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站在地南头喊他。

那头牛听见三婶子喊,似乎有些急了,多使了一分力,把他带了个趔趄。他把鞭子往牛背上一搭,山花,你急啥?三婶子喊我呢。

他叫守田。那头牛叫山花。

三婶子说她给鱼塘干活儿的儿子儿媳送饭,儿子有事走了,剩下一份饭,她给守田送过来了。他说,谢婶子了。

三婶子把手里的篮子放在地上,谢啥,你吃了,省得我往回拿了。

他给牛卸了犁套,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旁的牛车那儿,抱过来一捆干草,放在牛跟前,吃吧,山花。

三婶子说,人家腿脚比你好的,地都承包出去了,你这身子骨别逞强了,听村书记的话,去乡里敬老院吧,那儿有人管你吃饭,省得自个儿蹲灶坑了。

他眨巴两下干涩的眼,我知道书记的意思,把我打发去敬老院,他就省心了。三婶子瞅他一眼,守田,咱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书记待你可不薄。婶子,我不是那意思。三婶子掀开篮子上的白手巾,露出三个馒头和半瓦罐萝卜条炖豆腐,我还不知道你,心善嘴笨,好话说不到好处去。

他嘿嘿一笑,岔开刚才的话题:“柱子前几天打电话来说,他转业到咱县公安局工作了,这几天就回来报到。”三婶子拿起一个馒头递给他:“跟柱子去县城也好,你一个光棍汉把他养大可不容易,也该享享那孩子的福了。”

他不再说话,目光在那条河上游走。他好像又看见那个女人,背着孩子,顶着大雨在河边奔跑。那是个陌生的女人,他不知道女人叫啥。那天雨停后,他站在河边看着已经平息了一些的河水发呆,突然他看见岸边一棵刺槐树上挂着的残枝烂叶中夹着一朵蓝紫色的山花,女人正巧穿的也是蓝紫色的衣裳,他就叫女人山花。后来他把他的牛也叫山花。

山花,柱子有出息了,你要是活着该多好。这句话他是在心里说的,村里所有人都不知道山花的存在,就连柱子也把他妈给忘记了。

别卖呆了,趁热乎赶紧吃吧,我用猪油炖的豆腐,凉了就黏嘴了。三婶子的话让他回过神来,咬了一口馒头。

看着他吃完,三婶子拾掇起碗筷,走了。他把牛牵到河边吃草,然后紧了紧身上的褂子,坐下来看着那条河。

中午的阳光洒在河面上,河水泛着碎银子一样的光。他叹口气,如果没有那场大暴雨该多好啊。

那场大暴雨,下了整整一个上午,门前的河开始膨胀。他看见一个女人顶着大雨从大门口经过,正纳闷,女人又折了回来,站在大门口,似乎犹豫该不该进来。他把前门打开。女人走了进来。他这才看清,女人很年轻,背着一个用塑料布裹着的孩子。

女人青紫的嘴唇哆嗦着,大哥,给口吃的吧。他把女人让进屋子里。女人把孩子放了下来,孩子两岁左右,刚牙牙学语。他拿来两块玉米面大饼子,女人一块一块掰给孩子吃。把孩子喂饱了,自己才开始吃。

两块饼子转眼就不见了。他又拿来两块,女人不好意思地接了过去。

慢点吃,我给你们烧热水去。

外面的雨还肆虐着。上游开始泄洪了,那条河已膨胀成一个大胖子,发出骇人的嘶吼声。吃饱喝足的女人,气色好了很多,淋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前凸后翘,很有韵致。他不会形容这些,只觉得女人好看,尤其女人说谢谢后的那个微笑,让他觉得阴暗的屋子里好像落进来一束光。他拘谨且兴奋,总想跟女人说话,但他嘴笨,不知道说什么。看到女人站着的地面被身上滴落的雨水洇湿了一大片,他似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爬上炕,把自己脏兮兮的褥子铺在炕上。

女人的眼神变得警觉起来。

你和孩子上炕,把湿衣服脱下来,我帮你用火烤烤。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

果然,女人的脸绷了起来,把孩子抱在怀里,准备随时就走。他急得直搓手掌,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我是怕你……他越想表达,越表达不清楚,这炕怪凉的,我烧炕去。他忙不迭地离开女人,来到外屋间。

火生起来了,火苗舔着灶门,他的心跟着火苗飘忽不定。这么大的雨,女人为啥要从家里出来?肯定是跟家里人生气了。我得留住她,等雨停了,劝她回去。可如果她不肯回去怎么办呢……他正想着,女人背着用塑料布裹着的孩子出来了,说了声谢谢大哥,走向那扇关着的门。

他一看急了,伸手就去拉扯女人。女人用力甩开他拉扯的手,他腿脚不灵便,跌了个跟头,女人趁机破门而出。

他爬起来跟着冲出屋子,大声喊道,你不能走,这雨太大了。哗哗的雨声掩没了他的声音。

暴雨像一个水帘子,阻隔了道路,等他追到河边,河岸上只有一个哭泣的孩子。

后来他给孩子取名柱子。

牛走过来,卧在他的身边。

他把手放在牛的后背上,对着瘦瘦的河水说,山花,你就那样走了。这些年我这心里憋着这个大疙瘩,堵得慌呀。山花,我想跟柱子把真相说出来,你说柱子会相信我吗?

牛冲着他很响亮地哞回了一声。

山花,你是说柱子会相信我?牛又哞了一声,好像在说,你把他当亲儿子待,他当然会相信你的。河水涓涓而去。他搂住牛的头,咧嘴笑了。

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人从那条田间小路走了过来,冲着他喊着,爹,我回来了!

他听见喊声,兴奋地说道,山花,柱子回来了。

柱子的衣领和帽子上不见了领章帽徽,他说,真转业了?柱子点点头,下周去县公安局报到。

午后的阳光愈加灿烂了,柱子扶着犁把,和那头叫山花的牛在南北向的地条里耕作。犁铧剥离开板结的土地,散发着土腥味的新土盖住了那些旧土。

那个叫守田的老人,坐在河边,看着走得四平八稳的人和牛,混浊的泪水和灿烂的笑容,在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同时荡漾开来。

作者简介>>>>

李海燕,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主要发表于《当代人》《安徽文学》《作品》《海燕》《小小说月刊》等文学刊物。有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家文摘》《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微型小说选刊》等选刊转载,并有作品入选多种年选本。曾获“微观看世界”首届全球华人微型小说创作大赛金奖。

[责任编辑 胡海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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