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的变奏

作者: 宋雨薇

在这个世界上,命运赋予人的,总是挣扎与期待交织。这一切恰如我们的村庄,在它的成长和苍老里,不断地有人离开或进入。 看着这一切,又让人不由得怀疑,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是不是只能苦尽一生,去把日子过老呢?

在这里,我想叙述的,是常围绕着爱与痛,我们每个人一生都无法回避的生与死。在那片我深深爱着的土地上,有许许多多像父亲一样的他们。曾经他们也像我们一样,有梦想,有追求,有期待,也有挣扎,还有许许多多与我们的生活内容相叠加的部分,比如爱。

可是,在时间的长河里,生活只是有限的一会儿。他们的深沉、坚韧,还有爱,以及精神,却很长很长,长到我看不到它们的直径。我只能在字里行间中,倒数着他们渗透在我成长的半径里,那些影响我的痕迹。因为只有这样,我仿佛才能去抓住一点什么,尽管那并不是全部。

1

天微微亮,大明叔就起床了。村庄似乎还没有从沉睡中醒来,此时,稀薄的月色还没有完全散去,布谷鸟隐在东山坡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

大明叔推开房门,来到院子里,走到第一扇窗前站定。这是一座刚刚建成的九十平方米的新居。新打的水泥地面仿佛能亮花人的眼。在新房子的台阶与水泥地夹缝处,长出来一丛蒲公英,正自顾自地开放着,不管有没有人来,也不在乎有没有人看到。

新居另一侧的房门紧关着。透过明亮的窗户看进去,房间里的物品摆放得整齐有序,唯独不见人影。房间的主人当然不在家,他还正年轻,正在遥远的大城市奋斗呢。

大明叔一个人久久地站在空旷的院子里。独门独院的烟火,向人们展现着自己的庄严和体面。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袋旱烟,抽出一张剪裁好的烟纸,慢慢地卷起一支旱烟。点燃后,他深深地吸上一口,随后在脚边处的水泥台阶上坐下来。风吹过他的发丝,向他的脸部袭来,呛得他直咳。

布谷鸟隐在东山坡上,连续叫了很多天。断断续续的叫声,仿佛要掏空大明叔心里明晃晃的心事。他整日整日地在院子里晃荡,一会儿去阳台下的菜园子里拔几棵草,一会儿又弯着腰,去整理几下院墙东侧葡萄的藤蔓。他那被扁担压弯了的肩膀,再也没有足够的力气,挑起生活的脊梁。

直到现在,在每一次的凝视中,大明叔心里似乎都不肯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会是真实的。这么多年灰头土脸的人生,让大明叔对生活早就充满了怀疑。

一年前,当那座陪伴了大明叔三十年的老房子轰然倒塌时,大明叔的心猛地一凉,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丢失了,突然就变得空落落的。

许多年来,大明叔居住的旧屋已经渐渐变为危房。早些年建房的时候,由于地基打得不稳,房屋在经年累月的风雨侵袭中,早已出现了房体倾斜、门窗变形的现象。邻居们都好心地提醒他,该抓紧时间修建一个安全的住处了。大明叔并非一个沉默的人,可是每每面对有关于这座房子的话题,他从来都是笑而不语。

邻居们说得多了,看到大明叔依然我行我素,没有人猜透他心里到底是在打什么谱。时间一长,索性就不再说了。只是在偶尔三两小聚时,谈及大明叔的危房,会无奈地摇头叹息。

真相往往隐藏在深处。让大明叔迟迟按兵不动,其实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这些年,为了帮助儿子在城市有一个家,大明叔和大明婶早已经倾其所有,山穷水尽了。

2012年夏天,他们拿出大半辈子攒下的积蓄,再加上儿子工作八年攒下的积蓄,才凑够了在省城买房的首付。这一次,就像是把大明叔和大明婶单调但平静的生活突然撕开了一道口子。经济的拮据使他们原本正常的生活轨迹逐渐偏航。至少在短时间内,他们的生活都无法如愿回到正轨。

重新修建一座房子,大明叔不是没有想过。在睡不着觉的深夜里,他一个人在心里暗暗地盘算。老屋原来的材料均为土坯和木材,几十年来遭受风雨侵袭,年久失修,即使推倒重建,可供再次利用的材料也所剩无几了。

很多时候,劳动之余的大明叔会点上一支旱烟,一声不响地计划着生活的细节。他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自我与外部的关系。不出意外,这种与老屋相互依存又相互怀疑的关系,至少还要继续很多年。

可是,这样的老屋会在某次意外中撑不住吗?

大明叔读书不多,他的数学也算不上好,但是求和的这一套公式,大明叔却运用得滚瓜烂熟。

每每想到这些数字总和,大明叔都会狠狠地吸上一口烟,过一会儿,又将它们从嘴里缓缓吐出。他看着眼前一缕一缕的烟圈,思维却一刻都没有停止,一个个清晰的数字,就像炸裂的豆荚一样次第蹦出。

他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建一座九十平方米砖瓦结构的新房子,一些木梁、河沙等建筑材料,可以就地取材省去一笔开支。人力、物力,以及其他方面的各种支出,这些七七八八的硬性支出总和,挤破脑袋精打细算,也得五万元左右。

简单的数字,展示出了生活的真相。这一笔不小的支出,以他们目前的收入状况来看,至少五年之内,建新房子的需求再迫切,也要在现实面前让路了。

2

城市的生活,让人想到的仿佛永远都是美好和远方。

对于那些在城市没有根基的人来说,那是一条看起来很美,走起来却艰辛的路。每一个疾走在路上的人,所经历的一切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大明叔的儿子天宇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读书的城市。2012年,在城市奋斗的天宇,用自己打拼八年攒下的积蓄,再加上大明叔和大明婶倾其所有的帮衬,在城市付了首付,买下了一百二十平方米的电梯房。

签订房屋买卖合同那天,大明叔一大早就坐上去镇里的客车,从农村信用社取出了他们大半辈子的全部积蓄。当他从银行柜台的窗口,接过一沓沓捆扎好的百元大钞时,大明叔激动得两手微微发抖。虽然攒了大半辈子的钱,但平生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钞票。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人懂得,大明叔手里这一沓沓的钞票,建筑了他们内心深处最需要的安全感。

多少年来,汗水、泪水加血水,这些既是他们脸上岁月沧桑的真实存证,也是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在生活面前被碾压过的余痕。他们用尽半生努力,只为了换来下一代生存的体面和尊严,让他们的孩子在城市的风雨里,拥有一个温暖如春的屋檐。

大明叔紧紧抱着装满钞票的手提包,神色紧张地坐上前往城市的客车。一路上,原来一坐车就喜欢打瞌睡的习惯也荡然无存了。一百公里的路程,大明叔紧紧地抱着手提包。这可是他们大半辈子攒下的全部积蓄。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一闭眼的空当,他们毕生的心血就长了翅膀飞走了。

一路上,未来的无限美好,在一次次循环播放的叠加时空中,大明叔的心里像喝醉了酒一样,抑制不住地想着、激动着。这可是关乎儿子将来幸福的大事呢。

当时给儿子选婚期的时候,根据房地产开发商交钥匙的工期计算,将婚期定在这一年冬天最合适。最后,双方父母尊重儿女的意愿,将婚期定在2012年12月12日这一天。之所以选择这一天,是因为双十二意味着诸事圆满。这不仅意味着他们内心对美好的渴望,更是意味着他们对苦尽甘来的期望。

到站时,天宇早已经等候在停车站点。他在下车的人流中,看到了最后出现在车门口的父亲。那是多么熟悉的一张脸,那张布满岁月沧桑的脸也曾年轻过。可是如今这张脸上,布满与年龄不符的苍老、憔悴和愁苦,这让天宇鼻子突然间发酸。随着自己的成长,父亲的这张脸老了,老得已经没有了季节。

天宇的喉咙一阵阵地发紧,一股热辣辣的感觉一阵阵地朝上涌。他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紧走两步迎上前,接过父亲手里沉甸甸的手提包,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售楼处而去。

远远地,早已等候在售楼大厅的售楼小姐就满脸笑容地迎了过来,将两人带到了办理房屋合同的窗口。天宇拿起笔,认真地将合同从头到尾反复阅读。最后,他按照合同上的提示,郑重其事地在合同上写下每一个字。一边写着,他内心有一股热浪,在不停地一阵阵地向上涌。

签完合同,天宇将手里沉甸甸的手提包打开,将还带有父亲体温的钞票一捆捆地摆放好。随后,他又从自己肩上的背包里掏出一大早从银行取出的钞票,继续填补着、摆放着。整个过程,天宇始终沉默着,没说一句话。

拿到楼房钥匙的那一刻,天宇和父亲激动地相互对视一笑,脸上的笑容似乎遮蔽了所有的心事。

一个房子,对于他,对于父母,对于自己未来的爱人和孩子来讲,意味着他们从此将会在城市安一个家。未来的日子,他们将在这个不大不小的房子里,安放一家人的梦想,以及对人间烟火和现世安稳的渴望与向往。

在城市打拼数年,天宇的性子被打磨得越来越稳。处事耐心、得体且包容,即使在奋斗的过程中有些跌跌撞撞,但随着生活重心的转移,他在抵御生活风险方面的能力也越来越强了。

工作后,因为不想背离专业发展,天宇一直在广告领域耕作着自己的专业半径。业务在不断丰富拓展,客户资源也在不断积累巩固。2013年秋天,天宇和一个要好的同学合伙创办了自己的广告公司,专门负责室内装潢设计。经过一年的艰难打拼,目前公司的发展形势逐渐向好,并已步入正轨。

同女友自大三恋爱至今,已经经历了九年的爱情长跑。天宇一直规划着:在有能力承担生活风险后,给女友一个安稳幸福的家。现在,他终于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可以给深爱的人提供一个温暖如春的屋檐了。

想到这里,天宇有些激动,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他仰了仰头,试图不让眼泪溢出来。紧接着,又假装要打电话,走到走廊尽头,一点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片刻后,他慢慢走回来,走到父亲身边。父亲看着他,没说什么。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售楼处。

3

成年人的世界,柴米油盐才是生活。百般滋味,也只有尝过以后才知道。每个人都不容易,谁不是为了家人生活,苦苦地撑了一年又一年呢?对于天宇更不例外。

小区的房子精装修,已具备了家的雏形,钥匙拿到手,只要将行李和生活用品搬进去,就可以称作“家”了。

搬进新房的那天,天宇的未婚妻请了半天假,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乘坐地铁从城市那一头的城区赶了过来。天宇之所以将新房选在了新城北区,是因为女友通过多年努力,终于在这一年公考“上岸”。新单位就在新房不远,等与原来的单位工作交接完毕,就可以到新单位正式上班了。而天宇与朋友合伙新开的广告公司,办公地点也选在了与新房的小区毗邻而居。这是不是就是世人常说的“双喜临门”呢?

在自家新房的厨房里,一家人欢天喜地各自分工。大明叔和大明婶负责采买生活用品,天宇和女友则欢天喜地,在一应俱全宽敞的厨房里,极尽努力地烹调着幸福的滋味。

这一顿饭,全家人几乎用尽了所有的激动和热情,精心地准备了一桌子的饭菜。一家人在频频举杯欢庆的氛围里,用心地调节语言的节奏和对话的口吻。他们慢慢地喝着杯里的酒,欢喜地品尝着最难忘的菜肴,回忆并述说着家族史上几代人的前世今生。

这些话题刚开始是欢喜的,但是随着回忆的一点点渗透和逐渐地深入,不断出现的是一个又一个场景。很多经历过的辛酸往事,那些有关于挣扎和爱的人与事,就顺势滑了出来。

多年后的这一天,回忆起那段往事,对于他们来讲,是一个有点忧伤的话题。挣扎与错位构成了现实高度的叠加,也展现了几代人的不屈和坚韧。没有人能够估量出,对于内心太想过好的这一家人,他们在心理承受能力上的弹性有多大。更让人无法体会的是,在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辛酸背后,那些富有弹性的灰色地带里,他们在小心翼翼地生活背后,到底隐藏了多少常人无法体会的坚忍与坚韧。

尽管在此之前,天宇就已经做好了无数次的心理建设,可是在这一瞬间,在喜悦与辛酸一连串无止境的替换里,那些不断出现的过往,一次又一次地和他的情感暗暗地做着无休止的较量。

在喝干手里的第二杯白酒后,面对未婚妻好奇的探询,往事的辛酸、很多年的悲伤,都一股脑儿地堵在了他的喉咙里。当他刚想张开口发出声音的时候,却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

4

城市留下了天宇,但它又那样吝惜自己的包容,只向天宇打开了一条极小的缝隙。

为了留在这个城市,能够拥有更好的生活,天宇只有用尽他的坚忍和坚韧,以倔强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打开曾向他紧紧关闭的这个城市。可是他想要的生活,却始终在他能达到的距离之外。这些年在城市,每一个细节都印刻在天宇的记忆里。倒是那些快乐的事,常常只剩下极少一部分格外清晰的镜头,其他部分都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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